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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7章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主公一脸严肃,  但她感觉整个人都很懵。

        “我姓陆啊。”

        “真姓陆?”

        “真姓陆。”

        “未知祖籍何处?高堂名讳?祖上以何谋生?耕读商贾?族中有几口人?如何去了雒阳?十几年间不曾归乡探望?”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这个,  ”她支支吾吾,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急,”主公好整以暇地将自己面前的一盘肉干递过去,“吃饱了吗?”

        “吃饱了,  ”她犹犹豫豫地看着那盘肉干,拿起一条,  “再吃点也吃得下。”

        “那就边吃边想。”

        ……她又把肉干放下了。

        “不管祖上是做什么的,”她说,“反正我不姓刘啊。”

        “我却觉得,你很该姓刘啊。”

        她手里握着那根肉干,迷惑地看着主公,“姓刘有什么用?”

        “姓刘,你将来说不定可以封公。”

        主公不是个喜欢规规矩矩坐着的人,  见众人出帐,很自然地改成盘腿坐,一边喝酒,  一边叨叨咕咕地给她讲起一些很基本知识的东西。

        比如说,  非刘不王。

        柘城之战已毕,袁绍败退,  待下邳之围解除,  论功行赏时,大家都会加一等,  比如说没有爵位的人可能得个亭侯,  亭侯升一级当个乡侯,  而她作为琅槐乡侯再升一级自然是县侯,  食一县之禄米。

        这很好,对于很多当世的武将来说,一辈子能封个县侯已经心满意足,但对她来说问题就很大。

        她还不到三十,天下也没有平定,肉眼可见的还有功劳给她赚,但爵位已经封无可封。

        再往上封,就是公了。

        但大汉开朝至今,不仅非刘不王,而且也几乎没有非刘而封公之事。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个姓王名莽的就受封了安汉公,之后的事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所以正常情况下,不姓刘,就不能封公,不封公,她就会面临封无可封的困境。

        她挠挠头。

        ……女公爵,听起来挺拉风的,但问题是这东西干吗用的?

        ……或者换句话说,她从亭侯升为乡侯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同啊,升为公之后有什么质的飞跃吗?

        主公摸摸胡子,“到时你在朝堂上地位尊崇,超然于众人。”

        “现在也没什么人敢惹我。”她说。

        “一郡百姓的赋税都拿来养你。”

        “我也吃不了那许多,”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况且我是有手艺的,我自己能养活得起自己。”

        主公上下打量她,“老了也是?”

        ……这个,这个超出她的计算范围了。

        她肯定是有寿命的,不可能像那些长耳朵种族一样活个三千年打底。

        但她有点怀疑她是不会老的。

        “不过,”主公说道,“我都怀疑你是不会老的。”

        那口酒就差点喷到主公身上。

        “何故如此惊骇?”

        “主公讲些怪力乱神的话,当然惊骇!”

        主公摸摸胡子。

        “非我一人疑你。”

        他这么说时,帐篷里好像起了一阵风,将烛火轻轻吹动,摇了一摇。

        于是主公的黑影也跟着摇了一摇。

        她打了个寒战。

        人品性不一,有人高洁点,有人低劣些,但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有家,并且在功成名就后总要回家。

        这是古今中外的灵长类生物最爱看的一幕:打脸!

        苏秦第一次归乡时,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于是“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冷漠相对,连口热饭都没有,更不用说用热情的笑脸让他感受家庭的温暖。

        于是莫欺少年穷的爽文男主苏秦气冲冲离家了,疯狂奋斗了一波事业,配六国相印,任纵约长后又回来了,这回家人跪在路边,箪食壶浆以迎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傻小子。

        不知道看这段史书的读者爽不爽,但苏秦那一瞬大概率是爽翻了,而且自他之前亦或之后几乎所有人功成名就时,都得衣锦还乡一下,气量大的见到惹过自己的发小族亲时,可以轻描淡写慈悲脸,气量小的则是睚眦必报打击报复让乡里乡亲瑟瑟发抖,总之不管哪一种,晚上都可以多吃一大碗米饭。

        但刘备就从来没听说过陆悬鱼有这个想法。

        她跟着他来徐·州,当了个别驾,又去北海兢兢业业奋斗几年,再南征北战,以妇人之身军功封侯,一步步走来,除了几个在雒阳结识的乡邻之外,就再没什么亲人。

        陆白算一个,但任何人看她俩的脸都不觉得是血缘意义上的姐妹。

        ……其实也不是说陆悬鱼长得丑,主要是陆白美则美矣,还是个有胡姬痕迹的长相,太奇葩了!

        总而言之,陆悬鱼从不曾衣锦还乡,甚至连低调地派人回去修修祖坟,接济一下宗亲之事都没有——刘备还时不时能梦到村里那棵大桑树呢!

        她对自己的出身语焉不详,很多人都有过疑惑,但没有人问到她面前来。

        手下败将或是被清算隐户隐田的豪强惧怕她,不敢开口问;

        寻常士族见到她就觉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烦,不想开口问;

        军中将士或是亲近之人对她要么仰慕,要么欣赏,自发地替她脑补一个悲惨故事,不忍心开口问。

        刘备不爱脑补,不烦她,不怕她,于是就问出口了。

        她挠挠头,又搓搓脸。

        半天还是没能编一个出来。

        于是大帐内冷场了。

        主公夹起一根肉干,在一旁的肉酱里搅了搅。

        “……咸。”她说。

        主公瞥她一眼,“看你用酒食时的喜好,也不像个黔首。”

        ……黔首怎么了?黔首不怕咸吗?

        ……确实,穷人爱吃盐。

        她尴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干,塞在嘴里嚼嚼。

        “你没出身倒不算什么,这十余年征战,却不见老,却也很奇怪。”

        ……那根肉干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缝里了。

        无论男女,显不显老这件事总同生活环境有关,十几岁少女要是在幽深华丽的宫廷里养尊处优十年,看起来或许还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

        但如果行军打仗十年,看皮肤仍然是十几岁时的模样,就有点不对劲了。

        “你又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主公叹气道,“眉眼里带了几分暮气,五官却尚在青春之龄,晨起揽镜,不曾疑惑么?”

        “我挺没心没肺的。”她讷讷地说。

        ……主公被噎住了。

        ……这个天被聊死了。

        ……死了五分钟,复活继续聊。

        总之,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比如说没出身,比如说还不太显老,比如说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挺擅长,说是出身低下,却掌握一些偏门的知识。

        “你还记得少时之事吗?”他循循善诱了一下。

        她赶紧摇头。

        “唉,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才有这样的性情与品行。”

        ……她幼年似乎没什么奇遇。

        ……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三分钟不知道算不算。

        “不管怎么说,”主公自顾自地做了个总结,“你看,我在泥坑里捡了你。”

        “……这事儿挺丢人的,”她的嘴角耷拉下去,“我都忘了。”

        “我却是不曾忘,自从你来了,先有孔北海求援,后有陶恭祖去信,咱们这些平原城里的无名之辈渐渐也就起来了!”

        ……有一说一,她和孔融那时候没有什么交情,只剃了太史慈的胡子。

        ……跟陶谦也没有。

        但主公开始忆苦思甜了。

        “当初咱们在徐·州落脚,名为一州之主,实际上连个客人都不如,内有丹阳故旧不服,世家大族不定,泰山诸军观望;外有温侯、曹公、孙策窥视;坐席未暖,袁术进犯;诸事交杂,本初又至。

        “他们都觉得咱们就是手持黄金行走闹市的婴儿,那会儿陈汉瑜认你做个弟子,不止是与你投缘,也是高看了咱们一眼,我很领他的情哪!别说他们给本初递个交通的书信,便是有更加悖逆的事情,我也不会细究。”

        她赶紧点头,“主公大人有大量。”

        主公笑着摇摇头。

        “来日朝廷封赏,我或封王爵,亦未可知,但你若不甘拘于列侯之位,还是改宗姓刘,列入属籍来得稳妥。”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我已经改了一个名字,”她说,“不想连姓也改了。”

        主公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原来的名字,是父母所赐吗?”

        她摇摇头,“是张缗给我的。”

        这个名字明显不在各州郡的诸侯名士高门大户的名单上,因此主公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什么。

        “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努力回忆了很久,发现她就快要想不起张缗那张胖乎乎的脸了。

        “有点像简宪和先生。”她说。

        主公的眼睛弯了弯。

        “是个好人。”

        她点点头,“是个好人。”

        自从她来到雒阳城郊,被张缗捡回去,在羊喜家当了个杀猪的帮佣开始,至今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小郎应该快要娶亲,阿草大概也将要长到栅栏那么高了。

        她身边的人一茬换了一茬,主公也是一样。

        那些幽州起事的老哥们死得差不多了,攀附上来的是四州的阀阅大家,睁着一双双富贵的眼睛,殷勤热络,并且时时刻刻准备着将其他攀附上来的人踹下去。

        但能被他们踹下去的人毕竟位阶还在他们之下,将上面的人扯下来才是重中之重。

        扯下一个县侯,说不定就有四个乡侯,说不定就有八个亭侯的缺可以补!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自家孩子的!更何况谁知道扯下县侯之后,自己的位阶是不是就跟着上升一位呢?

        那要是能扯下一个此时已经是县侯,将来可能更高一级的功臣领袖,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除了陆悬鱼之外,还有张辽田豫太史慈诸葛玄司马懿这一大串的功臣都可能被牵连,都可能被清洗!

        难道刘邦杀陈豨是只杀他一个的么!

        他们对刘备隐隐是有一点不满的。

        刘备喜欢提拔“贱人”,这一点陈琳在檄文里骂得很是刻薄,但中肯哇!关张赵陆这些就不说了,他现在已经是手握数州的大诸侯,怎么还会提拔黄忠那样的寒门子,怎么连一个看城门的小官魏延也另眼相待!

        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悬鱼是听不到的,她日日夜夜都在为打败袁绍而煎熬,哪有心思去揣度那些在几十里战场上练往返跑的人怎么想?

        但刘备就必须要多留心。

        与其让她受众人攻讦,受了一个县侯就被架在火上烤,不如未雨绸缪,干脆先吸纳进老刘家来!

        至于写在谁的宗谱下这个不要紧哇,愿意跟着他在涿郡混也行,想从小皇帝那里讨一个

        名分也颇容易,只要改了姓,什么都好说!她从此就跟别人不站在同一赛道上了,羡慕嫉妒恨也没用啊!朝廷可能批发爵位,但绝不会轻易什么人都收进宗室里给高祖当孝子贤孙的!

        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主公小看我了,”她说,“我是不会受别人气的。”

        “若是受他们攻讦,”主公问,“你待如何?”

        “我又不会掉块肉,”她胆气很足地说道,“以前在平原城时,有泼妇上门辱我,我就同她相骂,毫不逊色呢!”

        ……主公有点怀疑地看她一眼,她赶紧挺挺胸膛。

        “那若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他们攻讦的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些亲近之人呢?”

        她神情里的轻松就去了一些。

        “那我得寻他们讲讲道理。”

        “什么样的道理?”

        她没吭声,拍拍放在席子旁的剑。

        主公一拍大腿,“这就是了!”

        这世上有各种道理,比如说朝堂上公卿有勾心斗角的道理,鸿都门的学士有讲经释义的道理,贩卖货物的商贾有在商言商的道理。但所有道理都可以被一种道理覆盖——暴力的道理。

        陆悬鱼是个很和气,很讲道理的人,不善言辞,因此有时就会吃点亏。

        吃点亏她也不在乎,整个人看着就傻乎乎的。

        刘备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不在乎吃亏,自然是因为吃的那点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不值得她脏了双手。

        但如果有一天哪个公卿真惹到了她,他毫不怀疑她会剑履上殿,拔剑杀人,溅皇帝一脸一身的血。

        ……而且她是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有愧疚感的,她的“道”里从来就没有顾及皇帝心情这一项。

        她恍然大悟!

        “主公!你同我讲了这么久!讲到酒都冷了,只是为那群蛇鼠两端之人求情么!”

        “我是为来日朝堂上的公卿们求情。”主公臊眉耷眼地说到。

        她盯着主公看了一会儿。

        “不管是为谁,”她认认真真地说道,“总归是为我的。”

        毕竟正常人想要阻止这种事的说法是:你别杀人,杀人犯法,杀人偿命。

        而主公想要阻止这种事的说法是:你大人有大量,别杀他们,到时很不好收拾的。

        主公认可了这个说法。

        “毕竟咱们打赢了袁本初啊,经此一败,河北也得恢复许久,咱们整军经武,扶天子令诸侯,少则数载,多则十年,总有办法收复了河北四州,”他叹口气,“到时我是要衣锦还乡,回涿郡一趟的!辞玉,你当云何?”

        等到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时,她当如何?

        她愣愣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心里好像有许多个杂念在翻来覆去。

        那些黑暗又冰冷的潮水像是自她心中短暂退去了。

        想一想前方,她想。

        “我杀猪。”大将军最后很肯定地说。

        主公愣愣地看着她。

        “这回我不当帮佣了,”她似乎很担心主公骂她没出息,赶紧加一句,“我有钱,可以开个铺子,自己收猪。”

        晨雾蒙蒙。

        她走在营地里,偶尔偷偷掀开一个帐帘,往里看一眼。

        帐篷里扑面而来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包括但不限于打嗝放屁腋窝脚丫子,里面还新增了酒喝多呕吐的味道。

        士兵们就在这样的气味里横七竖八地睡着,鼾声震天,看看他们香甜的睡姿,羡慕之心油然而生。

        她在营地里走了一段路,来到自己的帐篷前,刚准备掀开帐帘,旁边帐篷里忽然探出一个头。

        “大将军!”司

        马懿很感动地又探出上半身,“在下就知道。”

        她有点迷惑,“知道什么?”

        “大将军一定能平安归来。”

        “……这不是咱们自己的营地吗?”她问,“这里有贼吗?”

        司马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将军会错意了。”

        ……古古怪怪的。

        她抬腿刚要进帐,司马懿又拦住她,“大将军,我同孔明欲用些汤饼,大将军可要一起进些?”

        ……更古怪了。

        但该说不说,司马懿的饮食水平一直是她很羡慕的,今天也是一样,熬了大半夜,吃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面,暖心暖胃,整个人都短暂升华。

        但问题是大半夜不睡觉的除了司马懿之外还有诸葛亮,她进来时,诸葛亮正在收拾地图,很让她有点惊讶。

        ……她是个文盲,她就随便问问,这俩人在历史上有啥交情吗?

        但司马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讶,还一脸甜美地介绍了一下,“孔明与我年岁相仿,性情人品也很是相投,因此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呢!”

        她看看司马懿,再看看笑眯眯的诸葛亮,总觉得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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