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小沛每一天都在攻城与反攻中拉扯厮杀时, 陆悬鱼所领兵马终于同刘备汇合了。
她已经彻底击垮袁绍的西路军,溃兵甚至成了冀州境内四处劫掠的盗匪,进一步蚕食着袁绍那深厚的家底。
以各人承担的任务而论, 她已经做完她应当做的,现在该看主公的了。
……主公摆烂了。
……特别坦率地摆烂了。
当她来到睢阳城外数十里处,刘备屯兵的这座小城时,主公正站在风中等她。
还有他身后那一串儿的人, 都在跟着等她。
即使陆悬鱼再怎么后知后觉,也赶紧跳下马,小跑过来了。
主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刚想说句话时,她小声先问了一句。
“主公,你是打输了吧?”
主公脸上的微笑裂开了。
身后的谋士们咳嗽着将头偏移开, 纷纷不去看这君臣俩。
于是陆悬鱼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差不多吧,”刘备倒是很豁达,“袁绍的确不好打啊。”
她认认真真点头, 赶紧安慰了一句,“没事的, 现在我来了, 我给主公报仇就是!”
主公挑挑眉, 哈哈大笑起来。
“有辞玉这句话, 我就放心了!”
刘备身后那些颗脑袋又转回来了,一个个又露出了喜气洋洋的脸。
大家先是凑在一起,吃吃饭, 聊聊天,期间她还曾经将小豆丁曹植拎出来给刘备看看。
曹植已经镇定下来,不怎么爱哭了, 大概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备也不好意思砍了他的头,还是礼数很周到地冲刘备行了礼。
……但曹植脸上还是有一点迷惑的,刘备也是,似乎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要特意给这么个小娃子领出来。
“这个,”她很严肃地介绍,“是曹植啊!”
刘备摸摸胡子,“嗯,他的父亲虽是我的宿敌,但也确实是一位豪杰,而今既然在你帐下,跟着你也能学些骑射的本事,不算辜负了他父亲的嘱托。”
“我不是说他的父亲,”陆悬鱼赶紧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曹植呢!写首诗来给大家看看?”
她看看小豆丁,小豆丁看看她,直到有人打圆场,给泫然欲泣的小豆丁领下去吃饭,也没人能理解她那个“你这么会写诗能不能当场写几首,让我们都跟着出出名沾沾光”的心路旅程。
虽然有点尴尬,不过大家都已经对小陆将军偶尔的奇怪举动习以为常了。
……连司马懿都是一脸淡定。
继续喝酒。
酒是不多的,即使是刘备在中军帐里举办的酒席,每个人也只有那么一壶,喝个意思罢了。
但这些高层将领喝到的好歹还是醇酒,士兵们就惨多了,他们眼巴巴盼望着盼望着,等来的却不是酒,而是掺了酒的水。煮开了,闻着也有一股酒香味,引得他们围在锅边疯狂抽动鼻子,喝一口,立刻就呸呸呸起来。
呸完了继续喝,谁也舍不得少喝一口。
酒变成了奢侈品,理由也很简单。
“粮草不足,主公已将酒禁了,青徐豫扬,四州皆不可私制酒,酿者有刑。”
孙乾先生这样同她讲起时,简雍忽然就是一乐。
“宪和先生笑什么呢?”
刘备忽然将脸一板,看向简雍,于是小圆脸先生又将笑脸收回去了,留下陆悬鱼满脸迷茫。
“总而言之,这场战争,真的是太久了。”
她举着筷子,嚼着一块儿没被劁过,因此味道很不能细想的猪肉,下意识点点头时,刘备又说话了。
“我在城南已筑一土坛,辞玉要不要去看看?”
四面的目光都看过来了。
有人惊讶,有人担心,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嫉妒,有人眼里则是火辣辣的羡慕。
唯独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以前是接管过关二爷的兵权的,当时他们连续打了孙策袁术曹仁于禁,兵卒疲惫已极,单论谁的兵马都做不到单独面对曹操,因此合二为一,由她领兵攻破了曹操的大军,解了下邳之围。
那时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关羽将自己麾下的偏将、参军、牙门将、中郎将、部司马这些军官都叫了来,当着他们的面宣布了这件事,并且将自己的印绶给了她。
大家都是武人,也都没啥意见和看法,军队是个看资历更看功绩的地方,她的战绩能服众,关羽的将士们就同意听她调遣,随她征战。
但刘备交出自己军队指挥权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了。
这意味着下首所有的文士和武将都变成了她的下属,听她命令,由她差遣,而他们当中有人是追随刘备自幽州起兵的,资历与年龄都远超过她,还有人出身阀阅,有封侯之位,出身地位上也远超过她。
他们现在全部都在盯着她看,硬生生将她屁股下坐着的那个小垫子看成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陆悬鱼有点不安地挪挪屁股,这个细微动作给主公看笑了。
“再吃一块肉,”他说,“明日起你就吃不到了。”
她立刻将那些人的目光都抛到脑后了,很是紧张地追问,“为啥?”
“明天开始,你要斋戒沐浴,”刘备说,“然后我才能将兵权给你。”
浴桶主公也为她准备好了,有点变态。
她犹犹豫豫地将自己塞进浴桶里,整个脑袋都缩了进去,于是世界短暂地变得黑暗而静谧起来。
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可以让她躲起来,想一想那些事。
但当她的头脑里出现了“想”这个念头之后,这清澈而温热的水一瞬间仿佛也浑浊起来。
她听到了许多声音。
那些人没有说出口,但他们的眼睛已经告诉她,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有什么比“登坛拜将”更高的荣耀呢?
她获得了调动刘备全部军队权力!
那些分布在豫州的,扬州的,徐·州的军队,那些郡兵,那些城郭里的守军,广陵处张郃的兵马,睢阳处关羽的兵马,下邳处张飞的兵马,全部归她节制!
她从此不再是一名武将,而是真正统帅三军,决定这场袁刘决战的人!
几十万人——不,甚至是上百万的人的生死,都决于她一个念头之间!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兴奋,也令她感到不安。
她能胜过袁绍吗?
她至今为止从没有作为这样的角色,真正为一场全面战争负责,她做得到吗?
如果她做不到,又会怎么样?
袁绍大军会席卷南下。
小沛、下邳、许城、宛城、寿春、襄阳,再无人能够与他抗衡。
他不是个残暴的主君,输了这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她这样悄悄地问自己一句时,有不知何处的冷风袭来。
陆悬鱼慌张地睁开眼睛。
土坛作八角型,四周没有纹样装饰,只有旗帜,因此很是简陋。
坛上支起帐篷,能遮蔽雨雪,但仍有寒风顺着缝隙吹进来。
帐篷里极其简陋,除了一个火盆,一张席子,一个匣子之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四周还在叮叮当当,工匠们冒着寒风,连夜施工。
她感觉有点烦躁,很想堵住耳朵,觉得在土坛上根本没办法睡觉,更不可能去同天地间的神明说点什么。
她要找谁说?说些什么呢?
说袁绍大军无穷无尽,所以她输了其实也没什么?
说袁绍在河北的名声也还可以,就算他入主中原,问题也不大?
说她其实有点胆怯了?
……她不能胆怯。
那么多的将士会拼死搏杀,都是因为她。
他们高呼着她的名字,不回头地向着死亡而去,他们是那样虔诚而执拗地相信,只要他们在死亡面前也没有后退低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资格追随她的脚步,于是他们的灵魂就可以站在云端之巅的高处,微笑着俯视子孙后嗣骄傲地提起他们的名讳。
——他们曾追随过陆廉将军!那是他们倒在血泊里,看着整个世界昏暗着落下前唯一的念头,那是他们唯一能够留给妻儿的东西!
她现在要告诉他们,他们追随的是个懦夫吗?
……她不能。
……她必须胜利,不择手段。
当陆悬鱼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她看向了时刻带在身边的那个匣子。
那里有一匣已经碎裂的剑片,当她打开匣子,伸手摸一摸它们时,仍然能感到附于其上的凛冽寒意。
【你能抛弃我,】她听到那个傲慢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也能抛弃他们吗?】
【……我不能。】
【你能承受这场失败吗?】它又带着恶意地问,【你知道的,你原本有很多,很多,很多试错机会。】
【但这一次,我没有。】
【不错,】它似乎微笑起来,【那你在等什么呢?在等一个预兆,等一个天命吗?】
天亮起来了。
有人来到她的帐篷前,不是什么小二小五,而是几个生得十分秀美的少女。
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尊贵的出身,每一个人都不曾做过服侍别人的活计,但她们每一个都是经历了重重厮杀之后才抢到了这个工作。
她们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好像残雪消融后的花苞一样散发着动人的清香。少女们的神情与举止都在告诉她,她们很愿意为她更衣着甲,很愿意接近这位被神明眷顾的女将军,很愿意亲手参与到这段一定会成为传奇的历史当中。
她们都相信她一定会赢,相信她在这个夜里一定充分地向上天祷告过了。
而上天也一定回应她的祷告了——她就是那样受到四方神明宠爱呀!
可她甚至不知该怎样冲她们笑一笑。
她就是这样走出帐篷的。
有士兵跑过来,快速地将帐篷撤走,布置起拜将需要的一应祭祀用具;
有文士从城里出来了,裹着厚厚的大氅,在坛下走来走去,抬头看到她的目光,还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
有武将领着士兵一队队地来了,在很远处站定,也许有小兵在队伍里偷偷地打哈欠;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了,他们在官员的指挥下开始渐渐排成行,声音先是很嘈杂,渐渐又弱下去;
张辽、太史慈、司马懿也都来了,远远地看着她;
主公来了。
他穿了一身很气派的官服,坐着车来到这里,整个人显得精神又抖擞。
而她穿着一身明光璀璨的铠甲,看起来应该也能过关。
她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准备迎接主公时,有人小跑着,拿着一份文书过来了。
刘备皱着眉拆开那封信看了一眼后,立刻将它又合上,递给了随从。
她已经走到了近前。
“昨夜祷告得如何?”主公微笑着问道。
她不知道如何说起,只能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哪里来的急报吗?”
“是陈元龙的。”刘备犹豫了一下,只简短地说了这几个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今天很重要,不仅要斋戒沐浴祷告,日子也是特地选的。
不该有任何不吉利的事,不吉利的话。
陆悬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已经得到那个“天命”了。
“主公,那就请登坛吧,”她清晰地说,“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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