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虽然三将军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但有许多兖州世家当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极其详细地跟他从头嘀咕到尾,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诸夏侯曹那几位将军在军营里如何大发雷霆, 曹孟德是怎么眼圈红红的与兖州籍的文士武将们道别, 以及最后大概还剩了几个人。
郭嘉看着就病得要死, 可荀攸怎么还留在他身边呢?唉唉唉曹孟德一世英雄,最后只剩了千余老兵,这样就算去了关右,那也是虎狼之地,想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啊!
这些世家在嗟叹与感慨之后,就会抬起头,小心而殷勤地为这位三将军斟一碗酒, 拐弯抹角地将话题转移到“曹操很残暴, 我等盼刘使君如婴儿之盼父母啊!”上面……
张超陷入了沉思, 陆白抿了抿嘴, 臧霸笑而不语,而很不做作的臧悦就没忍住:“这不是狐……狐伯讴那个……”
三将军摸摸胡子:“反正都差不多吧。”
南匈奴虽然派了狐鹿孤来当刘备的好大儿,但也不曾狠下心与袁绍开战。
兖州世家虽然对兵临城下的刘备表现出了这样友善的态度,但肯定往袁绍那边写的投诚信是只多不少的。
但这样的态度是会渐渐转变的。
随着时间与战局的变化,态度也会跟着变化。
“诸位守住仓亭津这么久,岂不在兖州士庶眼中?”三将军感慨道, “而今初冬将至, 我兄也已向鄄城进兵,诸位终于可以兵撤南岸,稍作休整。”
这是个好消息,值得几个人举起酒盏,一起喝一盏。
天气变冷, 黄河水是会结冰的,到时候船就不容易进来了,袁绍这边有无穷无尽的民夫,刘备这边有徐州大本营,各有各的路数。既然不用担心袁绍这边快速增兵,威胁到刘备和陆廉,仓亭津的守军也终于可以退一步,据险而守。
陆白喝了一盏酒,想想又从旁边的酒壶里倒了一碗。
这个细微的举动被另外的几个人看到了,目光便都落了过来。
说起来其实有些不公平。
尽管陆白是陆廉的妹妹,但即使在刘备集团里,也没多少人当她是一位真正的武将。
她很有智谋胆略,居于青州时也能狠辣果决地铲除叛党,这都令人刮目相看,也觉得可以交给她一些庶务。
但战争是另一回事。
如果靠着攻心之计,靠着手腕与阴谋就能成事,现在中原的霸主应该是刘表。
这是个非常纯粹的暴力游戏,一切谋略与智计最终都要化为真刀真枪的搏杀——你能守得住,攻得下的,才是你的;而你的东西,你还要活下来,才有机会去真正得到它。
所以逐鹿中原的这些诸侯每一个都亲手杀过敌,江东孙家甚至父子两代死于非命,才为孙权攒了那一点家业。
因此众人眼里的陆白原本是挣不下什么军功的。
守青州时,她的女兵立过功,因此青州人也慷慨地允许女吏进入官僚系统——但来河北,同袁绍打仗,这是另一回事了。
她怎么能守住仓亭津呢?她不是陆廉那种天生的名将,她虽然有点领兵打仗的本事,但她也好,那些女兵也好,都无法与袁绍麾下的精兵抗衡啊!
孙乾先生这样很不确定地问过刘备:“莫不是……张超亦有将帅之才?”
这位曾经围观过二张部曲打雪仗的主公难得地沉默了。
听到张飞的转述,张超便哈哈大笑起来。
“陆校尉以为呢?”
陆白看看张超,又转头看向张飞。
“我是比不过我阿姊的。”她这样微笑着说道。
……当然,莫说在座诸位,就是放眼中原,此时也不曾有第二个战绩能与陆廉媲美的武将。
但阿白又继续说下去了。
“但我的士兵,”她说,“是比得过她的。”
她们在忙忙碌碌,一刻也没有歇息;
她们指挥民夫修补城墙,她们自己也会搬来木材和绳索,一段段地重新捆出鹿角;
她们当中许多人还带着伤,许多人又一次失去了同袍,可是她们忙得见到她时,话也顾不上说,匆匆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走开了;
她们也没有心思好好做一顿饭了,于是有人也在费力地咬着一根硬邦邦的骨头,吃着半生不熟的稗子饭;
她们在搬运同袍的尸体时,连眼泪也不会流出来;
她们钻进屋子里休息时,都听不到一声哭声了,只有很快响起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短暂的胜利后,她们是可以哭的,但冀州军明天还会来啊,所以她们还得加把劲儿。
“待这一仗结束之后,”他们曾经这样问过她,“陆校尉想要个什么奖赏?”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微妙,因为男子的话,不会“要”奖赏。
他们很在意在主公心里的位置,除非亲厚且轻狂成许攸那样,否则断然不会自己向主公“要”奖赏。但他们的问题问得又那样自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于是陆白恍然了。
她大概是确实可以向刘备要点什么的。
“若真如君言,”她微微地笑了,“天下间的男子该有什么封赏,我就为我的将士们讨什么封赏。”
但封赏的那一日还要等一等,毕竟许攸还在那里,还活蹦乱跳,而且跳得非常高。
他现在已经将曹操赶出了兖州,下一步就是继续修营寨,继续向前方进军,直至与刘备决战,许攸甚至写信回去抱怨说,如果不是兖州的地形太复杂,水泽太多,曹孟德又很不配合,他早就打到下邳,救小皇帝于水火了!
虽然他暂时还没能干掉刘备,但是陆廉已经差不多快要被他干掉了!她已经穷途末路了!
——这封自信满满的信送出去时,许攸觉得他并没有说大话。
陆廉将主力停在官渡,自己领数千士兵被阻滞在陈留,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许攸还想更进一步。
那些营寨能让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得到她的首级的能力,他因此还是得想个办法。
如果他能真正打败陆廉,俘虏了她,甚至斩了她的脑袋——他当然得砍了她的脑袋!难道他能留下这样一个名将给主公,到时候跟他争宠吗——那他就真正超越了沮授,成为主公心中独一无二之人了!
到那时他全族的荣华富贵,他子孙封侯,还有他名留史书的一笔笔!都靠这一仗了!
后来河北的智谋之士分析这一段时,总有些遗憾,觉得许子远你既困她在陈留,就该赶紧将主力南下去打刘备,你何必非要追求在野外决战中打败她呢?
但那时许攸已经给不了他们答案了。
陆悬鱼还不知道许攸的心态会在一步步的胜利中有什么变化,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很忙。
进入冬天后水泽会跟着渐渐干涸,再慢慢结冰,吃的东西会大量减少,但只要有寒衣有粮草,行军速度也会大幅度增加。
她因此需要做一个计划,绕开那些营寨,在淳于琼打败太史慈之前,突袭许攸。
但她还得在冬天来临前设法安置那些曹操扔过来的青州兵,否则放他们走就是既祸害他们,也祸害兖州百姓了。
她最后根据田豫和陈群安置流民的方式,想了一个方法:
先将那些降卒就地解散,每人给一斗粟米,任由他们拉帮结伙地出营,一概不问。
这一次青州兵知道她的厉害了,很是乖觉,没有人再去劫掠附近兖州人的村庄。有人会问那些村庄要不要帮工,有人去问附近那些世家要不要田客。村庄是没什么余粮雇佣帮工的,世家豪强倒是带走了几百个看起来身强力壮,又相对老实些的降兵。
剩下大批的降兵就这么渐渐地走远了,入夜了就在路边生火造饭,互相依靠取暖入眠,天亮了就继续走。
他们就这样往青州的方向走,很快就散开了,多不过数十人,少不过几人。毕竟他们都是壮年男子,一般的流寇不敢袭击他们,而聚集在一起又很难获得充足的食物。
这些无知无识的青州兵渐渐走上了两条道路。
其中一些人走了近百里时,忽然骚动起来。
“那是小陆将军的旗帜!”他们嚷道,“那也是咱们青州人吧?”
他们可以大着胆子上前,问一问路!甚至讨一点水来喝,讨几个饼子来吃的!
而那些似乎在外游荡的斥候见了他们也不惊讶,而是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与他们一起吃一点简陋的干粮,并且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陆将军的恩义。
有些青州兵听了很羞愧,也很感动,还有些便动了心,问能不能跟着将军,当个民夫也行,打仗他们也很拿手!要是能攒下一点清白名声和犒赏,再归乡时是不是说出去也有光了?
但还有一些人的命运是陆悬鱼也始料未及的。
他们也是慢慢地散开,或许有些庆幸,或许有些不安,或许有些牢骚地走过水泽,最后选了一条比较干爽结实的土路,他们也在思考被陆廉释放后,接下来的命运。
当不当贼寇两说,至少他们是不敢在陆廉可能出现的地方当贼,那要是有个可以凭力气干点活,换一顿饭吃的地方过冬,他们也愿意安安稳稳地留下来啊。
当他们这样一边走路,一边嘀嘀咕咕时,土路尽头渐渐起了烟尘。
那条路相对宽敞些,约有丈余宽,因此既适合他们这些行人走,也适合骑兵走。
一队骑兵就这样出现了。
像是梦一样的骑兵,所有人都穿甲,所有人都带了武器,所有人□□的战马都膘肥体壮。
连旗帜都那样华美,因此骑兵脸上也自然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傲慢。
……那是袁公的兵马!其中有识字的青州兵这样判断了出来!是一位姓鞠的将军所领兵马!
他们原本应该躲起来的,但见到是袁公的兵马,立刻欣喜地上前了!
这样体面的兵马,后面一定跟着辎重,曹公和袁公那样亲善,他们必定也能求来一点粮食——
“尔等是何人!”
有人夹了一下马腹,居高临下地喝问。
那些青州兵连忙凑上去回话,“我们都是曹公的兵卒!被派去攻打陆廉,此战不利,因此……”
骑兵中间簇拥着一个中年武将,抬眼皮看了一眼他们。
“留着这些挡路的家伙作甚?”
“……将军?”
“都杀了,”鞠义说,“省得他们去为陆廉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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