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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陆白经历过数次生死关头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长安,  有小宫女递给她一件衣服,告诉她宫中有变,  要她赶紧离开。

        她那时还很懵懂,  不明白有大父在,为什么宫中会有变故。

        大父是个最警醒不过的人,他身经百战,  在西凉的荒漠中追击胡人,稍有不慎就会像被他接替的许许多多的将军一样,  稀里糊涂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上。

        因此他必须时刻注意着天气的变化,  向导的判断,  地图与实际路线的差别,  那条标出来的河流是否已经干涸?又或者雨季时经过一条古河道危不危险?

        至于怎样领导士卒,  大父更是有一套心得,当雨季过后,大父身上那些无休无止反复发作的旧伤终于不再带给他痛楚时,  他会心情很好地躺在凭几上,舒舒服服地给她讲他是如何收拢人心,  如何令士卒依附。

        士卒可以是最忠诚的朋友,  也可能是最薄情的亲眷,  因此为将者必须时刻关心他们的动向。

        除了这些之外,  还有许多许多可以讲给她听的传奇故事——每当小董白不肯回去睡觉,大父就会拍拍肚皮,  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那样一位名将,怎么会在自己每日经营的领地里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她很想问一问他。

        后来她看到了他,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灯火与狂欢中,  那个主宰国家的权臣像一滩烂泥一样,  被人围观、谩骂、践踏。

        他的头颅就在宫门上,  看着这一切。

        于是最后一个临洮董氏族人记下了这个教训,没有什么名将不会犯错。

        在她成为陆白,带兵打仗后,她也时时刻刻这样告诫自己。

        她会犯错,但没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她总归活了下来,可以吸取教训,以待来日。

        但这一场战争完全不同。

        自黄巾之乱开始,各地诸侯所征募来的士兵多半是不穿甲的,没钱。

        大汉正规军有甲,但也只有上半身,护住躯干而已,因此她见到敌人当中,有人穿皮甲,有人穿木甲,有人穿好几层衣服缝在一起的布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考虑到健妇营大半承担的是守城或弩兵这种特殊兵种任务,再考虑到青州还是穷,田豫给她的女兵配备了诸葛连弩,但没有配铁甲,所以除了少数军官有铁甲之外,大半女兵自己动手,做了皮甲或是布甲来穿。防御力虽然不高,但也还凑合。

        尤其是遇到箭雨这种情况,她们是不靠这身甲,而是靠盾的。

        她们有藤条编织起来的小圆盾,还有木盾,都可以抵抗箭雨,女兵们相互配合得也很好,一见到百步外的弓兵弯弓搭箭,箭尖指天,她们立刻就会结阵以待。

        尤其是那些木盾,都是她精挑细选,以楸木制成,既轻且硬,即使女兵长途行军也能吃得消,虽比不过铁质长牌的坚不可摧,遮蔽箭矢却是方便至极。

        她是有这样的自信的,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这一波箭雨过去之后,她要下令,让士兵疾行向前,杀那些弩兵一个措手不及。

        而后铺天盖地的弩矢就冲下来了。

        它们像白昼里飞驰而下的流星。

        但天底下哪会有同时坠落下来的流星呢?那样密集,那样刺目,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咆哮,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向着她的女兵而来!

        就在那一刹那,她听到了从未听过的一种声音,在耳边接连迸发开来!

        无数张举起来阻挡箭雨的藤牌和木盾被重弩击穿之后,纷纷碎裂了!

        陆白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她的耳朵似乎被那些木材碎裂的声音攫取了心神,她愣愣地看着那些碎木纷纷洒洒地落在地上,有躯体压在上面,很快鲜血便涌了出来。

        对面的军队似乎动了,她应该立刻做出反应的,但陆白仍然在看着这一幕。

        她的女兵被弩矢钉在了地上,那不是她们见惯的诸葛连弩的弩矢长度,而是二尺六寸,与一柄剑无异的长度,那样重的一根弩矢钉在她们的肩上,腿上,身躯上。

        她们在她身前,她看不到她们的神情,只能看到有人伸手想要拔·出弩矢,又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有人用力地挥手,似乎想要维持住阵型;有人忙忙地去帮自己的姐妹,将矢杆掰断。

        有人用力推了陆白一把,“校尉可领健妇营撤回鹿角后!留泰山军迎敌便是!”

        陆白又一次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她回过神,很想反驳臧悦一句,为什么要她的士兵后撤,但自己面前军阵中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们的声音已经不像人,而像某种痛极的野兽,在死亡极其临近,却似乎还能躲避得开的时候,她们的胸腔中迸发出了这种既像预警,又像宣泄的声音,在这片战场上混作一片。

        对于臧霸臧悦兄弟来说,今日的较量胜负还是未知的。

        但对陆白来说,她必须接受这个教训。她没有过多的犹豫,也没有浪费臧悦的时间,很是痛快地应下了。

        当这支女兵营逐渐后撤,并且尽力带走那些伤员时,对面的冀州军中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哄笑与喝骂。

        ——果然只是一群妇人!他们这样高声地骂道,连箭雨都遭不住也敢上阵!

        ——这样的战斗力还出来打什么仗?

        ——原来是青州的男人都死绝了,所以才拉她们上阵杀敌吗?

        ——哈哈!青州无人,但他们冀州男人还是很多的!他们特别宽和!特别仁慈!他们甚至可以保证,只要她们投降,是一天战俘营也不用待的!她们也不用再流血再受苦啦!区区几千女兵!保证一个也剩不下!

        尤其是那位肤白如玉的陆白校尉,一提到她的名字,这些士兵顿感脸红心跳,连骂都骂不利索了。

        他们畅想着打下仓亭津之后的未来,那其中包括了冀州军可以沿河而下,如摧枯拉朽一般直入清徐,包括了他们可以分得大片黄河以南的土地、财帛、子女,甚至还包括了陆廉陆白两姐妹的去处——她们是贵人,普通士兵恐怕见也见不到,可是健妇营那几千女兵里,是不是也有许多美人呢?

        直到军官的喝令声令他们清醒过来,冀州兵才重新将目光放在面前的泰山军身上。

        这一天打了很久的仗。

        直到天色将晚,双方才各自退回自己营中。

        冀州人需要行数里地,泰山军就非常方便,几十步就能进城。

        ……虽然陆白不懂什么是冷笑话,但她脑子里还是蹦出了这句非常阿姊风格的话。

        冀州人走得远,自然是因为他们已经推到了城墙下。

        泰山军背靠着范城作战,全仗着城头上的守军以箭雨为援,为他们挣得立足之地。

        待到进城,臧霸也难得的挂了点彩,额头上又裹起了白布,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处,一边让仆役为他包扎,一边恶狠狠地抓起饼子嚼。

        陆白原本是个吃相很优雅的人,今天又遇了这样的败仗,更有些食不下咽。

        但看到这兄弟俩一脸没心没肺吃得很香的样子,她也跟着拿起饼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饼子是提前做好的,稍微热了一下,还是硬。

        炙羊肉也有些焦。

        但她一口羊肉,一口饼子落进肚内,还是吃出了香味。

        “这就对了。”臧霸说道,“越是生死之时,越要大口吃饭。”

        ……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她努力将嘴里的面饼羊肉咽下去,“依宣高将军看,彼军如何?”

        “他们营中足有八百腰引弩,其中八石弩约有四百张,别说你那些藤牌木盾,今日我的铁牌都被射穿了好几面哪!”

        “袁绍家大业大,咱们比是比不过的,”她平静地说道,“还是得想个办法。”

        这位被陆悬鱼起了个外号“病诸葛”的泰山军首领夹了一筷羊肉,塞嘴里糊不清地嚼,“办法自然是有的,他们的弩不比你的连弩,一轮射出后总要留片刻填装的时机,可他们前三排都立起长牌,你跑是跑不到的……按照袁家的路数,这几日又要起土山,以冲车为辅,你又能如何?”

        ……不如何。

        听起来冀州军就因为有钱,所以就十全十美,再没有弱点似的。

        她又咬了一口羊肉饼,忽然一个激灵。

        “冲车?”

        臧霸很诧异地看她一眼,“咱们若久战不利,只能笼城,他们自然要以冲车破门啊。”

        “咱们也有马车。”陆白说。

        这位老练的土匪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不是哪家贵女的马车,而是他们运送辎重的车,放在城中,都很珍贵。

        马也是一样,驽马也能拉两千石的粮食,况且又是从南岸用船运过来的,就更加珍贵了。

        现在这一辆辆的车,还有马厩里一匹匹的马,都被陆白和臧霸反复打量,马夫就很不安,搓搓手,又搓搓手。

        但陆白已经看完了,她的那个主意也已经变得清晰了许多,只有臧霸还在犹豫。

        “咱们毕竟不富裕。”他尴尬地说道,“若是此计不成,这许多缁车……”

        “若是成了,”陆白说,“对面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

        臧霸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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