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第一百章
那根鱼刺很细, 很软,扎在喉咙里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可以大口吃两块麦饼,又或者让哪个汉人的医师过来替他瞧一瞧, 但当他全神贯注地揣测陆廉时, 那根鱼刺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陆廉”在雒阳杀猪时, 有一个更低贱, 更卑微, 被王莽之后的汉人认为“二名非礼”的二字名——陆悬鱼。
有乌桓人嘲笑过这个名字很不通, 离了水的鱼岂不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它已经成了盘中餐, 还能伤害到谁呢?
现在蹋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那根刺似乎变得更尖锐, 也更坚硬了一些。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端坐在榻上,这样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下首处的几名亲信互相看看,立刻就着这个思路开始延伸。
陆廉既然不愿困守孤寨,那她就需要出击,需要决战。
但文丑的骑兵是她没办法提起主动决战的,骑兵这样金贵, 就是因为他们永远有主动选择战场的特权。
——所以, 陆廉能选择决战时机的敌人就只剩下蹋顿。
当这群亲信议论纷纷, 终于有人讲出这句话时,蹋顿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抬起眼帘, 看向下首处这群人。
他们不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而是他所倚仗的心腹,他们不仅骁勇善战, 其中还有几位堪称部族里的智者。
当他们也沿着他的思路继续推演下去, 并且找到了一个极其合理的方向时, 蹋顿的内心告诉自己:那是正确的方向。
陆廉趁着夜色,将中军渐渐前移到前军的阵地上,而中军大营里只剩下拱卫后军,连接前后军的部分兵力,她会这样决断,就是因为她要尽快消灭他的主力!
这位大单于从一旁的银质餐盘里拿起了一块胡饼,从中掰开,往里塞了点肉酱,然后示意那个斥候上前。
“你们起得早,现在日上竿头,八成又饿了吧?”
蹋顿微笑地看着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只肉夹馍,感动得直流眼泪的斥候,“吃饱了继续去探查,你是个好战士,以后,你不仅能在中原得到一块土地,还能得到居住在土地上的奴隶和牛羊。”
那个胡饼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蹋顿是想象不到的,因为正常人想一想,只想得到那个斥候一定是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一心为大单于效生效死的。
但那个斥候是因为什么,得到了这个肉饼呢?
——那自然是因为他查到了陆廉悄悄向前军营寨运兵的蛛丝马迹。
继续往下想一想,他要做什么,才能继续获得大单于的奖赏?
——更多的蛛丝马迹。
当同伴们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车利手中那只香喷喷的肉饼时,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注定了。
在第二天,第三天里,斥候们源源不断地汇报着陆廉趁夜行军的证据,比如说他们曾在夜里见到箭塔上的士兵挥动火把,向下面发号施令;比如说他们见到这条十里长的路上,有新鲜的脚印往返;比如说他们见到中军的炊烟越来越少,前军的炊烟越来越多。
他们其实并没有见到那支在漆黑的夜里悄然行军的队伍。
但这些蛛丝马迹已经足够令大单于奖赏他们了——那就够了。
在蹋顿与文丑的信使匆忙起身离营时,蹋顿站起身,志得意满地望着他的亲贵族人们。
他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明天天亮时,文丑便将突袭陆廉的中军!
中军大营一破,陆廉的前后军就彻底被包围分割了!粮道也彻底断了!到那时就算她不慌,她的士兵们也要饿肚子了!
他就准备趁着那个时机更进一步,成为天底下唯一击败陆廉,因而名垂青史的那个人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又是一个蒙蒙亮的天。
雾气打湿了士兵的衣服,让他们在睡梦中也忍不住小声抱怨,因为这不仅仅是雾气的困扰,他们困扰的事太多了。
供他们睡觉的帐篷不多,因此许多士兵只能多披一件衣服,一条毯子,睡在帐篷外;
即使是在帐篷外的地上睡觉,一个舒服的位置也很难得到,因为营地不那么大,而人实在太多了,因而他们经常要和自己的同伙挤挤挨挨地睡,于是虱子和跳蚤就会在营地里疯狂地蹦跶;
他们的衣服又潮又臭也就罢了,但他们还吃不上热饭!
那些饼子是提前做出来的,冷冰冰的,啃一口,牙都要掉了!营中为了让他们吃得舒服些,只给每个人一小碗热水,不能多,多了没有,因为灶不够。
至于那些灶都跑到哪里去了,将军说,拆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可奈何,又十分悲伤的事。
直到今天清晨,他们裹着破毯子,或是破被子,有些不安地睡在地上时,忽然有人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什么东西在动,很轻,但不寻常。
雾气还没散去,他睁开眼,只看到有很淡很淡的光穿过乌黑的夜,似乎给雾气染上了一抹深蓝。
不是跳蚤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的震动,也不是身旁同袍打鼾时的震动,而是另一种面积更大,也更危险的震动。
这个士兵刚坐起来,想要仔细思考这种震动是从哪里传来时,箭塔上的士兵忽然拿起了破锅,用力地敲击起来!
——那不是跳蚤在作乱,也不是同袍在打鼾,那是敌袭!
这个念头从士兵的脑子里迸出来时,他整个人只靠着本能跳起身,然后拼命用脚去踢身边的人。
他的动作粗鲁又慌张,他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雾气里出现,安排他们去武库拿兵器,再安排他们按照各自的位置站好,这个士兵才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但他依旧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些与战局有关的事。
那是统帅的职责,她负责指挥,他负责按照她的意志战斗。
——而马蹄声已经近了,如同潮水,如同巨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冲了过来!
陆廉的中军营已经近了。
仿佛是上天也想给冀州人一点好兆头,雾气正在散去,稀薄的阳光照在那座简陋的,不值一提的中军营上,那些栅栏,辎车,还有不足丈宽的壕沟,已经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
文丑兴奋地取下自己的头盔,挂在了马腹上。
“陆廉小儿竟以为我们堪不破她的计谋?”
“若不是蹋顿的斥候心细如发……”
这位骑兵统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傲慢的微笑。
“他岂是心细如发,根本是胆小如鼠!他领兵数万,陆廉便是全军压上,他也有一战之力!”
偏将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他虽领兵数万,但步兵多,骑兵少,其中又多驽马,岂有我冀州铁骑这般英俊?”
文丑听了这话,心里感觉很是熨帖,于是偏将赶紧又加上一句:
“咱们踏破了陆廉的中军大营,这份功劳在主公面前岂是瞒得过的?”偏将笑道,“蹋顿自以为精明,不过是替咱们作嫁衣裳罢了!”
这支数千人的骑兵就是在那时收到加速冲锋的命令的——他们也很乐意执行这个命令——看啊!那些高不过六尺的拒马,宽不过丈余的壕沟,还有那些细瘦的栅栏,能拦得住谁啊!
即使是名将陆廉,她也是人,也会败!就算拿不住她,他们今天也必定能拿下这个中军营!
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头盔上的雉翎也跟着冲刺带起来的晨风飘扬起来,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雾气也越来越淡了!
当第一个冀州骑兵一夹马腹,令他座下那神骏的战马奋力跃起,跳过营寨外的拒马时,这个身体也跟着飘在半空中的骑兵愣住了。
他好像看见了许多面旗帜。
有上书“张”字的,有上书“赵”字的,有上书“太史”字的,那些旗帜一面接一面地从雾气中升起来,每一面旗帜下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盯着他。
其中并不算气派,但最显眼的是一面上书“骁骑将军纪亭侯陆”字样的大旗。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座营寨应当是半空的!
陆廉不是已经将她的主力偷偷调去前军了吗?为什么中军营还有这样多的兵马?!
为什么这里的士兵数量这样多,甚至比之前还要多?!
那是蹋顿的计谋吗?
……还是陆廉的圈套?
当第一个骑兵察觉到这是个巨大的陷阱时——他已经起跳了。
他似乎从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失措而又毫无办法的自己。
那些士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他们身后的士兵则拉开了弩机的悬刀。
这个冀州人想要高声示警,但一支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战马上拽了下来。
接二连三的骑兵还在冲向这座大营。
有些人是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些人已经察觉到,并且想要勒住缰绳,却被后面的马撞翻了。
他们带着一片嘶鸣与金钲的急响,冲进了这座为他们筹备许久的大营。
——快来人告诉将军啊!将军!将军!快带着其他的兄弟们后撤!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个冀州骑兵摔在地上,望着向他而来的矛尖时,竭尽全力地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有人在悄悄地看他们的统帅。
她站在土台上,注视着大营两侧冲出去的骑兵,一支是张辽的并州骑兵,另一支则是赵云的幽州骑兵。
当文丑的前军冲进大营时,后军要面对的就是左右两侧的骑兵包抄——也许文丑能逃出来,但大概是要“仅以身免”了。
因此那些参军、功曹、还有她的护卫,都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去悄悄看一看她。
他们的将军,果然是永远都不会败的!
陆悬鱼注视着土台下的战场很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久到别人快要以为他们的统帅其实根本没有指挥战争,而是在偷偷打盹时,她忽然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士兵没有白死,她想,她又赢下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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