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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第八章


剧城一切都很风平浪静。

        太史慈从流民中招募兵士,  每日数千,几天下来挑挑拣拣,几番筛选过后,竟然留下了万人之众。

        这些人都是曾经略有薄产,  又有几个兄弟的殷食人家,  但一场逃难过后,  那点薄产显然经不住花用,  就这么没了。

        有些人剩了一头牛或是两头猪的,  还可拿去换些粮食过冬,  若是连家畜都没有了,  就只能将自家的田地卖给豪强,还有些连田地也没有的,只剩下了卖身为奴这一条路。

        这样比较起来,当兵的确是一桩美差了。

        军营就这样渐渐地扩大了。

        一座中军营,  即使主帅陆廉不在,也依旧在这片营地最中心的位置,有亲随老兵日夜看守。

        周围又渐渐伐木建屋,在袁谭军营的遗址上修建起了新的大营。

        城中的染坊接到了这笔大单,赶忙在年前染出一批布料,  再交由妇人们制成旗帜,一面面地矗立在军营之中。

        这些赤红旗帜如同野火,  初时寥寥,很快便有了燎原之势。

        映在进出城的商贾眼中,映在那些停留在城墙根下,喝一碗热水的流民眼中,  再由他们缓慢的步伐,  渐渐带去青州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一个不落地钻进了那些世家豪族的耳朵里。

        “我原说就该投奔大公子的!”

        “你舍得下这偌大家业?”

        “舍不下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要被陆廉小儿夺了去!”

        “难道便坐以待毙不成?”

        “你待如何?”

        “若能如张邈旧事……”

        “张辽就在城外!我倒要看看你去哪里再寻一个吕布来!”

        到处都有这样的议论,渐渐人心惶惶起来。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北海,自然是不愿意跟着袁谭去平原的,人能走,难道地也能走吗?况且刘备奉了朝命,陆廉又有那样的美名,他们那时若是投了敌,颜面上也过不去。

        但现在从平邑开始,突然传出明年开春要度田案比的消息。这消息如惊雷一般,炸得他们手足无措起来!这些地立刻不是他们的了?那他们不立刻离开,还在等什么呢?

        可是张辽的骑兵来来回回地在北海巡逻,他们想走却也来不及啊!

        这些豪强又开始悄悄讨论起……如果不走,究竟该如何呢?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瞒过去?

        这个念头又立刻被打消了。

        那些度田的官吏是他们自己的兄弟叔伯,但听说到时剧城可能会下达许多调令,将这些官吏从自家田产上调动开,换些别处的官吏过来。

        ……甚至可能会调些陆白的女吏过来。

        有些行事豪横之人,差一点生出凶恶之心。

        “杀了她们不就得了?”他这样说,“杀了她们!丢在沟里,假装成被盗匪所劫!看剧城还敢不敢再派这些妇人来了!”

        “好,不派妇人,派了张辽来,你又待如何?”

        “陆廉又不知是谁杀的!凭什么来杀我!”

        “她不知是你杀的又有什么干系?只要查出来你犯了匿田之罪,不是你杀的,也该连坐!”那老成持重的人反问道,“你竟想同她们姊妹俩讲道理?崔家血迹未干哪!”

        屋子里什么香也没有熏,但是火盆旁边放了两个橘子,陆悬鱼拿起来剥了一个,又把橘子皮重新放回火盆旁,于是整个屋子就带上了一丝甜滋滋的滋味。

        阿草睡得很香,于是错过了分吃这只橘子的大好机会,他会后悔的。

        她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陆白。

        “四娘这几日如何?”

        “收拾新家,且有的忙。”陆白说道,“偏她家小郎君又不吃打,又不通俗务,好在那位令长替他分家时送来了几个仆役,要是光指望她自己,这一冬也收拾不完!”

        为了替夫君着想,拿出顶天立地,独立生活的态度,表明自己并未招赘,四娘最后挑选的房子并不在古松里这一坊,而是在隔壁。

        ……走路至少要走五分钟呢。

        “看她气色还成?”她有点不放心地问,“要是那个柳四欺负了她……”

        陆白将橘瓣塞进口中,用力摆了摆手,“阿姊,他棒伤才刚好。”

        “……我这也没说什么。”她尴尬地说道。

        阿草翻了个身,一下就把被子踹到榻下去了,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到。

        “最近北海各县都有豪强去县里补税,”陆悬鱼说道,“一下子多了一大笔钱粮!”

        “这得夸那位文远将军,”陆白笑道,“你这位将军可真是个妙人。”

        ……她也觉得很微妙。

        张辽性子并不暴躁嗜杀,他和并州老兵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时甚至全无将军的威严模样。

        但这只是她眼中的张辽,到了世家眼中,他的战马,他的旌旗,他那些着甲的士兵,以及士兵手中的马槊与强弩,都有了另一种危险的意味。

        她偶尔也会这样想一想自己。

        ……她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形象呢?

        “不过,除了平邑之外,并非人人如此吧?”

        “那自然不是,”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搓了搓脸,“听说还是附近这几县更殷勤些。”

        陆白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阿姊,再过几天,便是岁末了。”

        “嗯,嗯,是啊。”

        “这一年以来,士庶皆颇辛苦,青州那些世家豪强,虽说有些家业,但也时时忧心战事,不得安寝,”陆白这样推心置腹地说,“阿姊何不将他们请到剧城来,以醇酒佳肴宴之,他们自然也就敞开心胸,明白阿姊这番筹谋的深意了。”

        ……听起来很对劲,年会什么的她以前也参加过不少哇!确实可以活跃气氛!大家吃吃喝喝,放松心情,拉进一下距离!

        ……但由陆白说这个话,就稍微还是有点不对劲。

        阿草忽然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喷嚏!

        她立刻起身去帮熊孩子盖被,并且漫不经心地将这点不对劲抛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送出请柬的下午,徐州的车队到了。

        寿春宫里的财宝被分成了几份,一份留在了淮南,同荆益之地的豪强们换些钱粮布帛,一份运去广陵,用来犒赏二爷的兵马,一份送进下邳,换了徐州人今冬的粮食与来年的种子,还有一份送来了青州。

        ……已经分了四份,听起来其实就不太多了。

        但当辎车一辆接一辆地来到剧城门前时,车轮碾过坚硬的地面,似乎也隐隐现出了车辙。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跳下马,笑呵呵地走向了迎接他的一群人。

        第一个迎上前去的肯定是孔融,毕竟孔融既是名士,又是挂名的诸侯,于是趁着两人寒暄之时,陆悬鱼得以在后面一边打量,一边嘀咕。

        “你看,主公头上亮闪闪的!”

        主簿没吭声。

        “你看,主公腰间的那一串小东西!也是亮闪闪的!”

        主簿还是没吭声。

        “主公的衣服也是亮闪闪的!”

        主簿终于忍不了了。

        “主公身边失了诤臣,才有此失!”

        声音略大了一点,引得主公转过头来看他们。

        “你们说什么呢?”

        她刚想张嘴,主公忽然指着她的腰间,爽朗地大声嚷道,“竟真挂上了!”

        ……她摸摸腰间的胡桃,决定一会儿再聊这个话题。

        寿春宫的财宝只送来了二十箱,但极其有分量。

        徐州的穷光蛋们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但说起品位是全方位被阀阅世家们吊打的,有些精美的大件没搬运,就地装船卖了,比如三四尺高的珊瑚树;有些独具匠心的瓦当被砸碎了,只抠了里面的黄金出来,搓圆捏扁了装箱带走;还有些布料拿出来给当地百姓分了,于是光屁股小孩也能偷偷裹上一件金灿灿的罗裙,正准备出门去泥里打滚时,被母亲赶紧拎回来,扒了衣服再好一顿痛打。

        除却那些带不走搬不动的大件之外,运来的一箱箱都是装满的珠玉金银了。

        一打开箱子,陆悬鱼顿觉自己的眼睛要瞎了!

        说不清里面都是什么,反正明晃晃,金灿灿,每一件都自带光晕!一抓一把,冰凉坚硬的触感,剔透晶莹的光泽!

        箱子被搬到府库门前,田豫领着功曹开始一件件造册,金银要将成色和分量记清楚,珠串大小和粒数也要写明白,宝石是红的还是蓝的?上面有没有瑕疵裂痕?玉器的形状质地与色泽一点也不能含糊!

        这些东西入库之后,竹册还要一式三份,每件交易何年何月何日交易给谁,价值多少,反正就是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彻底打飞了陆悬鱼想伸出去的爪子。

        功曹造册花了很久的时间,但她一直围在那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就想上去踹田豫一脚。

        ……最后还是忍了这口气。

        关于刘备身上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主公私下里跟她见面时,给出了一个特别合情合理的说法,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些的确是寿春宫中的财物,”他淡定地说道,“但我并非趁人不备,不告自取。”

        “主公是明抢的吗?”她敬畏地问。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下邳那份,”他犹豫了一下,“用来同东海糜家换取粮食和种子了。”

        她右手敲在左手上,“我懂了,主公,糜家买了这些珠宝,然后再送给你!”

        主公的脸色有点发红,“……子仲自然要为其妹留一份!”

        他这样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圆圆的,鼻翼也一张一合的。

        ……她最后还是没把那声“好女婿呀!”嚷出来。

        “我也想结婚了。”她最后还是这么怅然地嘟囔了一句。

        主公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若想嫁个有钱郎君,糜子方还未曾婚配。”

        “哦那算了,”她立刻说道,“我其实没那么爱这些玩意儿。”

        主公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要过年了。

        剧城里除了这对惆怅的君臣,似乎大家都挺开心的。

        岁末将至,将军又要开酒席!大家可以尽情地痛饮,怎么会不开心呢?

        但是剧城之外,那些接到请柬的世家豪族们一点也不开心!

        “陆廉欺我太甚!纵我敌不过她,也要将这一腔血溅在她身上!”有人这样怒吼。

        “我偌大家业,难道便保不住了么!”有人这样哀叹,“这必是鸿门宴哪!”

        “剧城中尚有我几个故友在,其中有一位东莱高士,据说曾与子义将军有旧,”有人立刻开始紧张地谋划起来,“快为我备一份重礼!说不定请他为我说项,能得一条生路!”

        自从接到了请柬之后,每一天似乎都变得飞快起来,豪强们有些想要逃跑,但自己逃也就罢了,全家一起逃怎么可能逃得过张辽的并州铁骑?

        有些又想要求人从中斡旋,但剧城始终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还有些人纵情声色,胡吃海喝,决心在这几天里将人生中一辈子的乐趣都享用尽。

        ……但怎么可能真放下心去享用呢?

        并州骑兵的马蹄声,还有马槊上的寒光,都一夜接一夜地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啊!

        三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那些深宅里的妇人,哭泣着搬出了一匹又一匹的粗白布,准备为她们的父亲、兄长、夫君戴孝。

        “人生死有命,莫作此儿女态,”那些准备赴宴的士人一面这样叮嘱,一面又忍不住流下泪来,“为我供奉血食时,要记得我喜欢吃……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天地间乌云密布,阴风怒号,道不尽的凄凉与苦楚,生离与死别。

        他们就这样悲愤地坐上车,骑上马,向着剧城而去的。

        “你要我来宴请青州的豪强?”刘备有点不解地问,“但又不曾提到我?”

        “嗯嗯嗯,”她点点头,“没提,一个字都没提。”

        刘备的眉毛皱了起来,“为何?”

        陆悬鱼的手伸出去,在一个特别高的位置比了比,又一下子降了下来,再重新升上去。

        主公愣愣地看着她。

        “我来负责捅房顶,”这位讲话总是很不着边际的年轻女将军这样说道,“主公你来负责修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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