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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第十章


袁术出身汝南袁氏,  号称四世三公,累世阀阅,却并不受士人的爱戴,  有名士分析说,这也和他好任侠之事,  麾下聚拢了许多流寇山贼有关。

        这些流寇山贼的习气十分野蛮散漫,  作战时若是局势在我,便勇往直前;若是风向一转,他们便调转身躯,争先恐后四散逃开。

        即使如此,  他们仍然为袁术争下了淮扬这块十分丰饶富庶的土地,也就被称孤道寡的袁术一一委以重任,  封侯拜相,风光至极。

        这样的军队是不会有什么军纪可言的,  寻常军队在自己领土上尚且记得收敛三分,  到了敌人的地域内才会大肆劫掠,  而袁术的军队在自己的领土上也会洗劫得毫不留情。

        毕竟寿春虽丰饶,  粮草却不济,因此他们的粮食需要沿途补给,  大略诸县。

        这种山贼作风对于百姓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对这些兵卒而言,既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军纪败坏,那么行军就变成了一场狂欢盛宴。

        到处都有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到处都有吃得满嘴流油的军官,至于劫掠村庄时一并带进营中几个少女,  也已被主帅张勋习以为常。

        因而在营中某座不起眼的帐篷周围,  既不闻女子之声,  也不见醉醺醺的士兵,就显得有些稀奇了。

        帐中布置得十分素净简朴,除却必要的行军榻,胡床,案几之外,尚有几只碧绿丝绳系住的箱笼,里面放满竹简,整整齐齐。

        而在这些之外,只有一架古琴,一只香炉。古琴已经有些年头,而香炉更显破旧,虽然都被擦拭得很干净,却更显寂寥。

        古琴的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坐在琴边许久,却迟迟不曾弹一声出来。

        天色慢慢转为黯淡,营地渐见火光,烤肉的香气与士兵的欢笑声渐浓,偶有几缕传进来,又被那冰冷清幽的香气冲散了。

        桥蕤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涂中,这一路上到处都有人在谈论那一日的江面,讨论那浩浩荡荡,东奔入海的浮尸。

        那是桥蕤麾下的士兵,他们仓惶奔袭了数十里,有人爬上了船,有人被同袍拖了下来,有人被推下船,有人高呼快行船,有人等在岸边哭喊叫骂,有人被追击而来的广陵守军一步步逼进了长江。

        这些身上有伤的,或是没伤的,已经死去的,或是尚在挣扎的士兵,一股脑地落进了水里,将江都往南的江水搅得肮脏极了,血腥极了,据说隔了十里八里,还能闻到那股腐臭的气味。

        据说有了这样一场大战,再过十年八年,那江边也没人敢去了。

        因为那幅画面会被耳口相传地记下来。

        周瑜以为听说了这场败仗之后,张勋会令军队警惕起来,但张勋的想法与他完全不同。

        “我若是拘了他们,一则示弱以敌,二则岂不是令士卒也要胆战心惊?”都尉黄蔚哼笑了一声,“公瑾年纪尚幼,不惯征战,因而才有这样的妇人之忧。”

        “不错,”张勋听过之后大悦,大笑道,“依我看,还是身边没有个妇人——”

        这场军中宴饮并未因这位青年校尉怫然离去而终结,武将们反而更加开怀,觉得戏弄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太有趣了。

        至于桥蕤的惨败?

        去了一个竞争对手,这算什么坏消息,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袁公现在知道了,谁才是可靠之人!谁才是更应被封赏之人!他们简直还要谢一谢陈登!

        周瑜稍稍闭了闭眼。

        他很想给那位至交好友写一封信,他心里有许多担忧要说。

        时至今日,周瑜已对袁术不抱什么期望了,势败实是天意,但袁术这位僭越者留下的遗产,才是令人最为关心的事。

        听说孙策也受了朝廷的诏书与封赐,正欲西进丹阳,不知道他可曾听说江都一战?

        刘备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世人常笑之,但在周瑜看来,这实在是个太过可怕的敌人——如果这个织席贩履的老革先据徐州,后据青州,现下又挥师南下,意图并吞淮扬最后成功的话,他的威胁将比袁绍曹操要大得多!

        因为他姓刘!

        百余年前,汉室也曾衰微,王莽篡汉,而后光武平定天下,再立江山!

        而今人心动荡,若是再出一个刘氏宗亲逐鹿中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许多士人,许多世家,会有意无意地投向刘备,甚至连朝廷也会因此产生一些新的念头,这甚至丝毫不算僭越与违逆,因为“小宗入大宗”之事,光武时已经发生过一次!

        ——但这也意味着伯符攻略江东,图谋天下的雄心壮志再无施展之地。

        尽管士兵们在营内外跑来跑去,将军纪视若无物,但周瑜坐在琴边许久后,还是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他是个重视军规的谨慎之人,从不逾矩……因而只能盼着伯符警醒机敏,做出决断。

        周瑜最后站起身,走到了帐边,向外望了一望。

        明月升起,半至天中。

        他的故友不知在何处,又是否想到了这一层?

        冰盘一般的明月之下,孙策也在吃烤肉。

        赶过一天的路,士兵们十分疲惫,有些爱干净的还在洗洗涮涮,有些已经睡下。

        而这位容貌秀美的主帅却一点都不疲倦,相反他兴奋极了。

        “我就知道,”他大声说道,“刘备是个好对手!”

        黄盖手里的肉就差一点没拿住,他惊愕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将军,咱们是去丹阳打袁胤啊!”

        “是啊!”孙策笑道,“只是那袁胤不过一个饭坑,难道我拿了丹阳便心满意足,等着朝廷封赏?”

        烤架上的羊腿散发出一阵滋滋的焦香,将孙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忙忙又割了一块下来。

        “刘备势盛,将军须小心。”

        “他虽势盛,我心中却有计较,陈登冒死守城,不过是为了令关羽速进,自涂中一路向西,围攻寿春,”孙策一面吃肉,一面笑道,“我十日内必能攻下丹阳,到时过江去夺皖城,关羽便是飞将军,也飞不来庐江!”

        孙策此时不欲同刘备征战,而是全心全意准备要多占些地盘,他觉得这个想法正确极了。

        他现在受了朝廷的诏书和官衔,除非刘备想被天下人唾骂,还要做好两线作战,四处被围的准备,否则也不敢轻启战端。

        待他拿住了江东大片土地,到时他却另有——

        夜色之中,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围在这里吃烤肉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刻有人起身查看,不多时便见信使忙忙地跑了进来。

        “将军!”

        这人的模样是很不适合临近餐桌的,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土与伤口,狼狈至极,身上混合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但孙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他认识这个骑兵,也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严白虎叛乱!”

        “将军!”

        那张平静时犹如春日晴空般英俊美好的面容上逐渐笼罩了一层阴云。

        吴郡的山越与豪强叛乱,这原本算不得什么,他只要派遣几员猛将,分兵去平乱便是。

        但他十分清楚,平乱是需要时间的。

        兵马返回需要时间,逐一击破贼寇需要时间,重新返回他的身边又需要时间。

        而关羽会不断西进。

        “将军!”有不识眼色的小兵捧了酒壶过来,“酒筛好了。”

        这位矗立在夜风中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任凭烤架上的羊肉散发出了阵阵焦糊的气息。

        “……将军?”

        孙策忽然暴怒。

        “滚下去!”

        “将……将军!是!是!”

        吕范看了一眼程普,程普看了一眼黄盖,他们知道自家公子还有一点幼稚的性子,因此丝毫不意外他接下来的发作。

        但孙策只是扬起了那张脸,望向了一轮明月。

        “这样的春月夜,”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太短了啊。”

        这是征伐的时节。

        错过了,再想抓住这个时机,就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某些初心。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春月夜。

        可以穿上一身青色曲裾,再将头发披散下来,挽成发髻,插上一根玉簪,就这样坐在廊下,喝酒聊天,顺便赏月。

        这样的装束是阿白坚持要求的。

        “打扮做什么?”

        “阿姊稍稍用一点妆便很美,”阿白理直气壮,“为什么不打扮?”

        “又不会美过你。”她还是感觉很不解,“而且也没有人看到。”

        阿白那菱花般美丽的小嘴一翘,“阿姊之美,与我不同。”

        上下左右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又翻出了一根绛红腰带,束在了陆悬鱼的腰间。

        “这样就对劲了。”她说。

        不管淮扬战事如何,青州此时平静极了。

        袁谭一声也不吭,于是田豫专心劝农,孔融专心劝学,张辽专心整顿骑兵,太史慈帮她训练那些新招募的东莱兵。

        陆悬鱼获得了难得的假期,同陆白和诸葛亮研究弩机与城防布置的同时,还可以闲下来出门溜溜弯,看看陈衷的账目记的怎么样了,糜芳又想出了什么样的炫富新手段,小号臧霸又带来了东海那边的什么新闻。结束了这样充实的一天之后,还可以看一下小郎的作业,批评一下阿草今天的顽皮,帮同心干点家务,再评点一下最近来向羊四娘提亲的那几户人家靠不靠谱。

        不过今晚的话题比较特别一点。

        ……陆白从陈衷到糜芳再到臧霸挨个问了一遍之后,随口问起了陈群。

        “你是怎么把他和那几人放在一起比较的?”陆悬鱼有点不解,“这就不是一回事啊。”

        “如何不是一回事?”

        “那几人是家中次子,想要送来与我联姻,”她说,“陈长文不同,主公十分看重他的才学与名气,他待我也颇冷淡,如何能混为一谈?”

        陆白眨了眨眼,“如何冷淡?”

        ……她想了一下。

        陈群当面打她小报告的事都不必说了,就说她顺路带书去他家时,不愿留下来寒暄,他要生气,她准备提早返回青州,好心让他在下邳多留几天,他也要生气。

        整张脸都别扭着,仿佛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这样想一想,她觉得奇怪极了。

        “他与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为何非要留在青州,我实在是想不出。”

        大概是孔融比较有魅力?或者是学宫比较有吸引力?她这样不是很专心地想。

        陆白端着酒盏,坐在她旁边盯着她发呆,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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