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三章
吕布并不是有心要激怒袁谭的。
但正常人看到这样一封信不可能不动气, 何况袁谭在跟“父亲”有关的事情上还有着特别的心病。他很在意自己在父亲,在冀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形象, 他是不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丈夫, 是不是能够担负起家族的重任?
……而此刻吕布的这封回信在他看来,就是明晃晃的“黄口小儿”一般的羞辱。
袁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又一阵, 他很想忍一忍, 他之前攻打田楷时专注于攻城略地, 行军至崮山附近时几乎未曾遇到过什么敌人,因此对此处知之甚少,一面加紧排兵布阵, 调动大军前来, 一边还要派出斥候, 探查军情。
这些事都需要时间与耐心, 但战争本来就是一个既需要时间和耐心,又需要抓住一瞬间机遇, 痛下决心的游戏。
袁谭骑在马上, 隔了济水远远地向南望去。
盛夏已经到了极致, 满目苍翠, 崮山连绵,浓浓浅浅的绿意遍布在济水之畔, 明媚极了。
因此那一座接一座的营寨矗立在这一片绿意之中, 如同碧绿海水间冒出的一个个小岛,看着便也显眼极了。
正值晌午,袁谭只是站在远处望一望, 汗珠便自额头滚落下来。
“大公子, 喝些水吧, ”亲随小心地递上水壶,“今岁雨水少,天气炎热……”
接过水壶的袁谭听了这话,忽然一愣,“天气炎热?”
亲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这天是又闷又热的,夜里也许河水会带来凉风,也会带来蚊虫。而白日间就不是蚊虫的问题了,烈阳照在河面上,仿佛让它也跟着蒸腾起来,因而站在河滩不仅感觉不到凉爽。反而又潮又热,难受极了。
这样的天气还不算炎热吗?大公子为何反问?他又该怎么答?若是答错了,大公子会不会又勃然大怒?
亲随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袁谭没有注意到他那惶恐而畏缩的神情,而是接着自言自语。
“天气这样热,又这样少雨水……”
亲随的心放下来了。
袁谭的心也放下来了。
“我们回去,”他停了一停,“回去升帐。”
“是!”
吕布这支兵马最大的弱点是他带了太多辎重,几乎变成了一支押运粮草财货的车队,因此安营扎寨时,寨外除了要挖壕沟,还会将车子放在栅栏下充作工事,拱卫营地,至于那些粮草和货物,都要搬下来存放在营寨内。因此远远望过去,那一排又一排的骡车堆在营外,小山一般的物资放在营内,就进了袁谭的眼里。
天气这样热,白天放哨岂不辛苦?
夏夜清凉,因而苦短,难道这些士兵夜里不疲惫吗?
河边凉风拂过的夏夜,的确十分适合一夜好眠,但凉风将河水的气息带来时,也带来了芦苇丛中的蚊虫。
高顺心很细,知道这些士兵喜欢拉开帐篷睡觉,这样能凉快些,便命人一路采集了草药,提前给士兵们脖颈上都套了个驱蚊用的草环,这东西一般是农人给自己家稚童用的,成年男子戴它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高顺不在乎,这东西能降低士兵们被蚊虫叮咬的几率,因此也就降低了那些由蚊虫引发瘟疫的几率。
行军之时最怕疫病,他总得将方方面面都想到。
高顺一面这样想,一面又展开了一卷兵书。
将军将回信送回去的第三日,公台先生认为袁谭该有动作了。
尽管围而不打,困死他们才是袁谭最好的选择,但……那毕竟是将军亲自写的回信,因此恐怕袁谭很难沉得住气。
打更的士兵敲着焦斗走过。
已过丑时,高顺也觉得有些神思困倦。
他的思绪甚至不受控地飘回了东南方向,飘到已经离开这支并州军的文远身上,还有文远身边之人的身上。
这样一个良夜,他们是不必如他这般守夜达旦的,他们可以聚上几位好友,将席子拉到廊下,喝几杯酒,说一夜的话,或者什么也不必说,抱着一个枕头,就这样香甜地睡上一夜。
高顺的面容因困倦与思绪而染上几分温柔神色时,那极有规律的角斗声忽然变了个样!
焦急严酷,带着蓬勃的杀意!
无数士兵头顶着木柴,慢慢地跋涉过河,悄悄地跑到了营边,然后用力地将木柴丢了过来!
一捆接一捆的木柴与骡车堆在一起,很快便有举着火把跑过来的冀州士兵,用力地将火把丢了过来!
高顺站起身,匆匆走向帐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点两点如同星星般的火苗越来越旺,越来越盛,连成一片,熊熊燃烧!
“将军!”
“将军!如之奈何!”
“我们要去救火吗!”
“传我命令!”高顺大喝了一声,“无需救火,列阵迎敌便是!”
这是一支精兵。
袁谭立刻察觉到了。
天气干旱,营地外的这些工事燃烧起来说快也快,但它们毕竟是木头,其中有些又在过河时沾了水,因此想要一时间将营地烧尽,自然也不容易。
袁谭也没想过什么须臾间烧尽营地的神术,火焰能令士兵惊恐,惊恐的士兵会乱喊乱叫,会四散逃命,甚至会自相残杀,引发营啸。
他只想要趁乱带兵冲进去,将吕布的兵马围杀掉!但营中的士兵跑出帐篷后,并没有慌张的四处乱跑,而是在军官的喝令下,一伍接一伍,一队接一队地快速集结起来,并且守住营寨,与冀州人厮杀在了一起!
他们一步也不让,一寸土地也不让,咬紧牙关,殊死奋战,那数层人墙组成的防线,竟然固若金汤!
竟然比营寨那高且厚的栅栏墙更加坚固!
这些并州士兵甚至能够一面稳住阵线,一面还要企图分人救火!
夜里火光忽明忽暗,袁谭离得又远,看不清人脸,却隐隐见到冲天的浓烟与火光之后,并州士兵之前,还有猛将身先士卒,拼命搏杀!每杀一人,那些并州兵就跟着发一声喊!
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遭受了一场夜袭,也不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困境!他们甚至不知畏惧!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袁谭不觉为之心惊,“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能大破黑山贼张燕!怪不得吕布那般狂妄!有这样一支精兵,如何能不狂妄!
“传令,中军过河!”他厉声下令,“今夜必要全歼吕布贼子!”
“大公子!”有偏将立刻出言阻止,“吕布尚未出动骑兵,一旦中军过河,吕布以骑兵断我后路,又当如何?”
袁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曾看到那营中厮杀如何吗!”
“大公子——”
“那必定是吕布的主力,恐怕其中还有不少骑兵来不及上马,因此才不得不守住寨门,这样搏杀!”
袁谭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对,谁会将精兵用作诱饵,谁会甘心被抛作诱饵,仍能这般死战不退?士气不崩?
那正是吕布的中军帐无疑了!
济水两岸火光冲天,一面是熊熊燃烧的营寨,一面是无数支火把照亮的中军。
袁谭双眼一错不错,紧张地注视着这数千人的精兵慢慢下了水。向前进发,前面的人登上河滩,后面的人仍在水中时,夜色中的崮山却传来了阵阵雷鸣般低沉的轰隆声。
那轰隆声由远及近,由低沉暗哑逐渐变得比金钲战鼓还要急促响亮!
“是骑兵——”
“是骑兵!大公子!”
“大公子!”
“什么骑兵!那是!那是沉雷……”
河汉无极,悬于高天。
这样一望无际的澄澈夏夜,哪里会有什么沉雷?
那不是沉雷!那就是骑兵,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骑兵……可是那些骑兵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又是如何跑起来的?!
袁谭想过许多种对付并州骑兵的计谋,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自觉无懈可击的,他要在夜间偷袭,烧了吕布的营寨,兵荒马乱之中,就算他能上马,他那些骑兵也必然不能尽皆上马,就算骑上马,那些战马在拥挤的混战之中,也无法发挥它们的作用。
他的确是想到了的!但他如何能猜到,这支并州骑兵并非自营寨而出,而是自营寨以南,那片崮山里跑出来的?!
如果吕布将他的骑兵藏在了那里,那在营中死战不退,诱袁谭中军压上的,又是什么人?!
袁谭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眼睛忽然非常明亮,亮得寒光迫人,几乎要化为一支明亮的利箭,穿破黑夜,冲向骑兵奔袭而来的方向!
但他最后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异的嘶鸣。
“撤军——!”袁谭失控地大喊道,“鸣金!撤军!”
金钲急鸣,刚刚爬上河滩的冀州兵匆匆忙忙转身,与尚未从河里上岸的士兵挤在一起,挤挤挨挨,想要整理出个阵型时,骑兵已经如风一般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些骑兵甚至不需要火把,因为火把与营地外的火光已经足以将整片河滩照亮!他们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弯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过后,再将马槊拎在手中,对准那些冀州人勉强集结起来的阵型,践踏而过!
狂风荡过长草,当第一排的士兵倒下时,第二排第三牌的冀州老兵尚且想要继续战斗,维持阵型,但这支骑兵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甚至准确地发现了那些手拎火把的人多半是维持阵型不乱的小军官,于是箭矢和槊尖都对准了他们!
杀死一个,再杀死一个!将阵线撕开,再也不给他们修补的机会!
“后退!后退!”袁谭大声喊道,“后退——!”
这场蓄谋已久的夜袭终于变成了一场溃败。
血花飞溅,先是一蓬接一蓬,而后是一股接一股,再然后是整个人栽倒在河水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济水也越来越浑浊,当越来越多的尸体砸进河中时,它终于翻滚沸腾了。
河面上到处都是人,有刚刚爬上岸的中军,也有被陷阵营步步逼退的前军。
当战争从进攻转为僵持,从僵持又转为溃败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了死战的勇气,他们全部的意志和决心都用来争先恐后的逃命。
袁谭的后军压住阵脚,用一波接一波的抛射箭雨来延缓并州军前进的脚步,但并州的骑士们却并不准备放过这支正在河中挣扎求生的军队。
他们的脚步比那些狼狈挣扎的冀州兵快捷许多,因而绕到数里外的上游去渡河,再一鼓作气地冲下来时,河中还有一大半没有上岸的士兵。
“大公子!”
正指挥后军挡住骑兵围杀的袁谭一愣,那双血红的眼睛转向了跑来报信的斥候,“何事?!”
“公则先生到!”
“公则先生?他为何而来?!”
当郭图听到袁谭这句诧异而不耐烦的反问时,数日来的旅途劳顿与担惊受怕令他几乎就要撑不住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了。
“大公子如何这般鲁莽?!莘城传信,吕布分兵欲取高唐,大公子宜速速回兵为上!”
“回兵?”袁谭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难道没看见现在什么情势吗?”
“大公子,高唐不能丢啊!”
袁谭突然暴怒起来!
“我的士兵便能丢吗?!”
这双酷烈而决绝的眼睛一瞬间让郭图想到了他的主公袁绍——那位在数千骑兵围攻之下,死战不退,脱兜鍪抵地,并且高呼“大丈夫当前斗死”的豪杰。
袁谭的勇武其实不下于其父,但这还远远不够。
……不,这都是小事,这都是小事。
郭图从那一瞬的感慨中快速地清醒过来,大喝了一声:
“大公子何其愚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回师尚可守住高唐,立于不败之地,若再晚一步,令吕布攻下高唐,大公子便是救了这一军又有何用?!莫说这些士兵!就是大公子你自己,这一人一骑还能跑得过那些并州人吗?!”
河水还在沸腾。
后军要列阵并州骑兵,那些还在河中挣扎的士兵便再无人理会他们的死活。
高顺的陷阵营集结在岸边,又额外调来了数百名弓箭手,列开阵势,拉开弓弦。武将一声令下,那些箭矢便如同追着靶子一样,扎进了士兵的后背里。
哀嚎声,哭泣声,惨叫声,求救声,与利箭穿破夜空的清鸣声混杂在一起。
“大公子莫再迟疑!”郭图催促道,“这里我来断后便是!”
袁谭迟疑着,调转了马头,刚刚走出几步,身后一片哀声之中,传来了高声的呼喊!
“公子弃我乎!”
“公子弃我乎!”
“大公子!”
他突然勒住了缰绳,一双眼睛瞪得仿佛要将眼眶裂开一般!
“大公子!”亲随策马上前一步,急急忙忙地想要劝他先行时,却看见这位大公子眼中流下了血一般的眼泪。
当那一滴眼泪落进马蹄下的草丛中时,袁谭便头也不回地带着亲随,策马向北,隐入夜色之中了。
郭图并不准备保住这支中军,他心中有所计较,认定只要这支后军取了守势,死守河边不退,并州人很快就会撤走。
因为天快就要亮了,河面也渐渐会起雾。
并州人不会留下,那些还没有被箭矢射死的士兵也可以借着雾气的遮掩,爬上岸边,重新集结。
他所需要的只有等待而已。
站在河边,冷冷看着这一切的吕布也在等待。
“将军?”陈宫策马而至,“晨雾将起,将军可曾下令郝萌撤军?”
“嗯,”吕布应了一声,“伯逊的伤如何了?”
“高将军说是并不碍事,还有派去高唐的那一支……”
吕布听着陈宫在身边讲起这样那样的事,神思不属地注视着渐渐涨水的济水两岸。
天气这样旱,河水这样浅,忽然涨水就显得很怪异,多半是下游某一处尸体堆积得太多,因此将河道塞住了。
他想起这件事时是应当很开心的,他一直为自己的勇武善战开心,并且借此一步步高升,从一个刺史府中平平无奇的主簿,变为天下皆知的温侯吕布。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陆廉。
据说陆廉名义上不再是刘备的别驾,而变成了青州刺史孔融的别驾。
当然青徐两地之人都清楚,陆廉不仅是别驾,还是与袁谭隔黄河相对的另外半个青州真正的主人。
她明明只是他府上的一个杂役,后来则是一个剑客,一个小小的武将,论出身甚至远不如他,论武艺最多也就是与他不相上下罢了。
……论起为人处世,小陆倒是比他机灵点。
但这不足以说明,她究竟为何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却总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名声,功绩,以及安身立命的广袤领土。
河面上慢慢泛起了晨雾,骑兵也在呼喝之下撤回了济水之南的大营中。
接下来就是等待太阳升起,浓雾散去时,他们可以一具接一具地分辨尸体。
自己这一方的,要好好安葬,要记下名册,要想办法给战死士兵的家属一点抚恤。
这种事对于吕布来说是琐碎得不能更琐碎的小事,但他此时却忽然在意起来,执意要去跟着看一看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尚未死去,但也受了重伤的士兵。小陆很看重这件事,甚至胜过追击敌军,胜过扩大战果。
吕布想,这和她能成为今天的陆廉可能没什么关系。
但也说不定有些关系。
而他在离开长安,徒劳无益地奔波了这么久,又打了这么多胜仗之后,忽然想要尝试跟着学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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