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九十六章
虽说……诸葛亮也不清楚陆将军究竟为什么会千里迢迢, 救他们回来。
这个问题在路上已经困扰了他很久。
要说叔父的才学当然也是有的,但为郡守刺史还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这种乱世里的郡守。
诸葛亮年纪虽小, 却已经见识过了乱世的面目。
郡守也好,刺史也罢,若无人护卫,与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甚至因为他们是“士人”, 倒能引来更多的贼寇觊觎。
回忆起叔父与那位陆将军初见的一面,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竟能以一郡之重任相托?
这位出身琅琊士族的少年又在意地看了叔父几眼。
叔父虽然三十有余,但姿容清隽,气度通雅, 自从少年时失了发妻后, 这些年来专心抚养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也不曾考虑过婚姻之事……
诸葛亮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虽说……虽说……叔父在政务上没那么, 没那么精通, 但他可以帮忙!将来兄长若是回了琅琊,也必定会尽心奉养叔父……叔父一家子!一片孝心!天日可表!
十四五岁的少年赶紧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出去, 略一思索后, 决定帮小陆将军一把,先劝叔父上任。
考虑到叔父现在犹犹豫豫的模样, 诸葛亮决定反其道而行, 说点怪话。
“叔父不去也好, ”他说, “侄儿听说……”
叔父忧郁的眼睛转向了他, “听说了什么?”
“那位小陆将军有些专横,”他小心地说道,“尤其是北海士人,多有臧否。”
诸葛玄很明显没考虑到会提到这个,他愣了一下。
“是么?倒确实看不出来,那位陆将军行事如何专横?”
“北海贼寇作乱,孔文举无能为之,因此陆将军便带了精兵去替他平乱,”诸葛亮说道,“连各县的琐事,也是陆将军带了一应人等去处理的,孔融终日里置酒高台,全然不问俗务,只与几个经学大家研究学问……这般行事,如何看不出陆将军的专横?”
叔父开始陷入沉思。
诸葛亮在旁边耐心等着。
叔父从毛毯上爬起来了。
“若我去东莱,也……”
“恐怕也如孔北海这般。”诸葛亮故意道。
叔父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了光彩,“小陆将军毕竟有恩与我们,她既欲取东莱,我怎能推脱?”
“……叔父的意思是?”
诸葛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既如此,便速命人打点行李,咱们明日便去北海!”
他们都是琅琊人,因此对附近几个郡县都不陌生。
即使是十四五岁的诸葛亮也知道,从阳都去东莱是不需要先去北海停一下的。
因此少年立刻用眼神表露了自己的不解。
但叔父的回答让他更加怀疑小陆将军这个选择是多么的……
“二郎还须攻读诗书,阳都现下没有那许多的经学大家,”诸葛玄面露微笑道,“我要备一份厚礼,将你送去北海,若是孔北海看中,收你为弟子,将来你便也如他那般文采……”
诸葛亮短暂地陷入了茫然中,他理解孔北海的才学,但不理解诸葛玄对孔北海的推崇。
在他看来,孔融那种“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的文人……哪怕文采风流美名满天下,他也一点都不想学。
……半点也不想学。
……袁谭也这么觉得。
天气渐冷,平原在青州最北边,尤其的寒冷些。屋中的炭盆烧得极热,他又十分年轻,但也还是免不了要披一件皮毛大氅才能抵挡这一阵接一阵的风雪。因此除了炭盆与大氅,婢女又为他添了个小炉子在一旁,随时烤一烤手,省得写不出字。
袁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拿着一封信沉思,直到郭图走进来。
“先生?”
“这样的风雪天,公子不曾围炉饮酒,仍如此案牍劳形,实在令人敬佩,”郭图满面笑容道,“公事固然要紧,也要爱惜身体啊。”
郭图温和的话语仿佛热酒,熨烫在袁谭的心上,令他眉目舒展开。
“正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这位中年文士好整以暇地坐下来,“何事?”
袁谭迟疑了一会儿,“北海贼寇已平。”
这并不出郭图的意外。那些青州贼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人数、武器、战斗力,每一样都不能与北海郡的郡兵抗衡,更何况陆廉那支军队跟随她四处征战,又悉心添置兵甲,已是一支精兵,平贼自然不在话下。
因此郭图只点了点头,等待大公子接着往下说。
“孔融空有美名,谁知竟无能若此,拱手将北海让与一妇人,”袁谭终于忍不住了,“诚为天下耻笑!”
“虽有盛名,实不过一瓠壶尔,文学邈俗而不达治务,”郭图笑道,“大公子不是早有所知?”
听了这句吹捧,袁谭那张英气的脸依旧十分纠结。
“我就算知道,”他道,“也没想到他竟能这般无用!”
“陆廉虽能替他平寇,来岁我军兵临城下时,难道她也要替孔融守城么?”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袁谭叹了一口气,“沮先生有信至……”
郭图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天下有些诸侯深恨自己身边没有得力的谋士,袁绍却经常苦于身边谋士太多。
沮授田丰审配郭图荀谌逢纪辛毗许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理,不同的说辞,于是听谁的不听谁的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袁绍以前总觉得那些不听忠臣之言的君主实在愚笨,但自从他帐下多了这许多谋士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昏君也不是自愿当昏君的。
这些谋士们不仅风度翩翩,而且口才绝佳,不管什么事都有两个立场相对的谋士出来争执,不管哪一方都能把话讲得无懈可击,于是该听谁的话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主公在烦恼,谋士们也在烦恼,比如说郭图,他偶尔就会幻想云间飞下一只大鹏鸟,给沮授叼走吃掉。
当然光吃沮授也不行,最好连田丰审配荀谌辛毗许攸一起吃了,这样他就是主公唯一倚重的谋士了。
……咳。
郭图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迅速清醒过来,并且以同样迅捷的速度制订了自己的计划。
“沮先生有信至,”袁谭根本没有察觉到郭图那些复杂而幽微的心思,还在继续说下去,“他说此时我父与公孙瓒征战幽州,我不该再与刘备争执,不如将青州平分,暂歇刀兵,令军士得以修整,也好随时北归为我父效命。”
“沮监军是忠贞死节的国士啊!”郭图赞叹道,“他这样一心一意为主公谋划,在下也不得不佩服……”
袁谭认认真真地点着头,听郭图声情并茂地夸赞了一番沮授后,画风忽然悄悄转了。
“但可惜,他一心都是主公,而公子的事,沮监军考虑得略微少了一点啊……”
大公子猛地抬起眼,“啊?”
“公子细想!我们奋战良久,终于驱逐田楷,断了公孙瓒一臂,正是大张旗鼓,席卷全州的好时机啊!公子,只占半个青州,算什么青州刺史?咱们打了一年,到头来却让刘备陆廉小儿把果子摘了?”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要紧的是都站在袁谭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不由得这位大公子不陷入沉思。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郭图悄悄打量他一眼,声音和缓地说道,“若大公子此时下令,苦战一年的将士们必定感念沮监军的恩德,但这小小平原,怎够封赏他们?到时将士们不还是要归怨于公子?”
这些和风细雨般的话语悄悄送进了袁谭的耳中,令他的态度慢慢起了变化。
“先生说得不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若非先生,谭几乎自误!我父既表我为刺史,我怎能不全据青州!待得开春,我便领大军南下,摧破北海!”
“以冀州精兵的勇武,难道陆廉小儿当真能螳臂当车?公子必得青州!”郭图大喜,连忙起身恭敬肃然地行了一礼,“到时主公大业,就全看公子的了!”
袁谭一把握住了这位中年文士的手,很想说一句我之子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些狂妄,因此话没说出口,只是感动得摇了摇郭图的手,又摇了摇。
陆悬鱼虽然没说过谁是她的子房,但她也在努力地摇田豫。
这场风雪持续了七八天,城中自然无恙,但只要出城走一走,冷不丁就能看到谁家的茅草屋顶被压塌下来的夸张景象,因此她就很关心辖下几郡外加北海东莱的雪后的情况,也想看看冬小麦如何了。
为了这个缘故,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一直在不停地四处奔波,像一个人肉闹钟一样疯狂地催促各地的官吏从温暖的家中走出,赶紧去除雪,去组织人手救灾,去给那些四散的流民搭起帐篷,开设粥棚。
这些举措一项项颁布下去,虽然在她看来仍然有点高高在上的嫌疑,比如那些负责照顾流民的小吏经常因为被迫加班而恶声恶气,于是那些救灾的施舍也变成了嗟来之食……但百姓们完全没有这样的看法。
只要一碗稀粥,再来一碗稀粥,也许就能度过这个风雪天。
也许就能度过这个冬天。
也许就能活下去。
陆悬鱼这样四处跑来跑去时,吃饭睡觉都不规律,自然也没有揽镜自照过,不过猜也能猜到现在的脸色实在不会好看,眼圈青黑,面色惨白,整个人都笼罩在睡眠严重不足的黑云之中。
……田豫就比她还辛苦,因为她负责四处巡查找不足,而那些不足的后续工作都需要田豫来组织,他负责出粮草出钱帛出人力,还要记录各项工作的时间和进度,要查看工作进展和后续,于是过来汇报工作时,说着说着,突然一头栽下去了。
……她慌慌张张地给他从雪地里拉起来,“国让!国让!”
田豫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怎么喊也喊不醒。
她赶紧伸出了手,先轻轻拍两下他的脸找找感觉——
“郡守这些日子都忙于公事!将军!”随行的小吏也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连忙上千阻拦她,“将军不必如此!让郡守休息几日就好了!将军!”
“……哦。”她悻悻地收回了准备正手反手叫醒他的耳光,“那算了,我给他扛回去吧,让他好好睡一觉。”
田豫还是一动不动,但比起上次敲他闷棍,这一次陆悬鱼感觉有点心虚,还是令人找来毯子给他裹起来,再轻手轻脚地放到马上,准备赶紧回城。
天上又隐隐约约飘落雪花了。
这样的天气里,她很有些渴望回家。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换一身干燥的衣衫,抱着火炉,好好睡一觉。
她觉得孔融现在一定就像她所渴望的那样,舒舒服服地在家里躺着睡觉。
事实证明,她太小看孔融了。
当她带着昏睡不醒的田豫往城中狂奔,路过城郊的一处庄子外,意外听到了一阵歌声。
“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
“亦集爰止……”
孔融没在温暖的屋子里睡觉。
他和陈群、诸葛玄,还有几个名士坐在亭中,正在一边赏雪,一边吃烤肉,一边喝热酒。
雪花飘飘洒洒,炉子上的肉滋滋作响,杯中的热酒还氤氲着白雾。
天虽然冷,但这群围着炉子吃吃喝喝的名士一点都不冷,相反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快乐极了。
几个人你唱一句,我唱一句,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边喝酒,一边打拍子。
“祢正平这拍子打得慷慨激昂,”孔融赞曰,“何人能不动容?!”
那个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有些诧异地瞥向了骑在马上,循着歌声来的陆悬鱼。
于是另外那几位也发现了她。
陈群和诸葛玄一瞬间脸上露出一丝心虚。
但孔融完全没有。
“辞玉也是出来踏雪赏景?好兴致!”他姿态优雅地招了招手,“不如来饮一杯热酒!”
……可能是最近加班过度的缘故,她盯着孔融看了半天,迟钝的脑子里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带脏字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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