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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分Ⅳ


外公听见黄瑾暮的声音转过身,还没等彻底转过身,他的孩子就已经抱住了他,听见孩子又委屈地念了一遍,“外公。”

        “到里屋去,外面天冷还飘着雨,等会感冒了怎么办。”

        外公拍着黄瑾暮的手背,带着痕迹的手合上黄瑾暮的手背,像是不同时代的见面,外公即使这样说着,但也还是没有动,只是又催促了一遍。

        他感受到黄瑾暮松开了手,托着他的手臂,他一手借力另一手撑在地上起了身,灰青色长袍挂在他肩上,白色里衣显得那么惨白,衬着老人面容也有些发白,只是老人眼睛还亮着,那是一双锐利、沧桑又充着光的眼睛,别人对上这双眼睛总想被刺穿了内心,好似一眼就被看透了一样。

        但黄瑾暮自长大后这双眼睛总是眯着笑,但每每她做错事这双眼睛也会同外人看见的那样严肃。

        外公推着她小臂示意她往里屋走,黄瑾暮的发丝上还是沾了水,潘翊川进了里屋后轻抖长袍放在靠椅上,自己随后就着一身里衣坐在沙发上,里屋里燃着火炉,燃的多了烧着屋子一整暖和。

        “怎么看你感觉又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又不高兴啦。”黄瑾暮就坐在他边上的藤椅上,看着外公在烟雾里的脸,听着外公的声音,她鼻尖有些发酸。

        “我没有瘦,在外面也很高兴呐。”

        “高兴就好,但是也要常回来看看外公好不好,外公一个人在这太孤单了。”他靠着椅背,黄瑾暮看不清他的脸,恍惚也就看见外公抿着笑,但也还是感觉外公周边也是落着雨,融在那片雨里落了一整身的寂寞。

        “那外公跟我一起回国吧,你不是说你的朋友也在国内吗,去见见吧。”她有些发愣,不太可能的,虽然外公有些时候会念叨着想要回国,但也只是念叨着。

        “知知,那我走了,谁来看玉芝呢?再说了,我现在没有精力再去到新的地方去适应了。”他好似也落寞着,被薄凉的风吹了一整身。

        潘玺川虽然这样说着,但桌上摆着设计图,他为黄瑾暮的裙子还没画好,也还没挑好布料,离黄瑾暮的生日还长,但他总感觉黄瑾暮走的更远了,已经要追不上了。

        “外公……”

        老人滤出烟,烟雾总是绕着在他身边缠缠绵绵。“那知知要不要留下来啊,那外公就可以一直陪着知知了。”

        黄瑾暮坐在他身边还没开口就猛了开始咳嗽,惊的老人尚未拿起放在嘴边的烟条猛的摔在地上,自己坐起身一下又一下拍着黄瑾暮的背帮她顺气,“怎么又开始咳嗽了?”

        黄瑾暮想回答他的话,但总是停不下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黄瑾暮脖颈上的青筋随着咳嗽的继续冒起,手上抓着藤椅边的手用力变得青白,她整个人面上因为咳嗽冒着红,浑身通着青白色愈来愈发白。

        等到黄瑾暮咳嗽慢慢停下来,她脱力地靠在藤椅上一下一下喘着气,面上的红退下去又变得通白。

        潘玺川拿着水给她,还在帮她顺气,“还好吗,怎么又开始咳嗽了,现在还想咳嗽吗,叫医生来看看吧。”

        黄瑾暮闻言摇摇了头,半响才回外公的话,“没什么大毛病,犯不着去看医生,外公少抽烟我就不会咳嗽了。”她含着埋怨看着外公,声音却软软的,捡起来外公的烟杆放在手边。

        他话里尽是自责,“是外公不对,我居然让你吸二手烟还让你咳嗽了,是我糊涂了。”黄瑾暮闻言覆上苍老的手,“外公,不要自责,是我忘记提醒你了,以后少抽些对你对我身体都好。”

        潘玺川低头看着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又望去窗外连绵不绝的雨颓然生出怅然若失之感起来,他似乎真的老了,也糊涂了。

        “这是我喜欢吃的红枣糕,嗯!果然还是外公做的最好吃,我在国内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外公的红枣糕。”潘玺川闻声转头就看见黄瑾暮拿起红枣糕,面上是欣喜的模样,抬起来看着自己的时候,她那一双灰蓝色眼睛含着光在昏黄灯光里熠熠生辉。

        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也比不过如今黄瑾暮笑起来时的灿烂,她那样哀伤的人也生出了艳丽的、灿烂的笑。

        潘玺川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黄瑾暮的时候,小姑娘一生出来就哭的不停,等到他来到小姑娘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一直哭着的孩子,他手伸到小孩面前打算抱起,那个孩子就牵住了他的手停了哭声,所有人都愣了一会,孩子在看了他半响后突然笑起来,那时候潘玺川就感觉这世上的初日也没有面前小姑娘朝他笑起来那样明朗。

        后来小姑娘越长越大,但凡他要她多写一点字小女孩都会不高兴跺脚假意要哭,然后看见外公不理自己又气呼呼跑掉,在路上遇人就念再也不理外公,等待他做了爱吃的糕点,小姑娘又会跑回来对他说外公真好。

        然后,他还记得这个小姑娘第一次犯病晕在面前,记得小姑娘朝他发脾气掉眼泪不再是晚上又回来身边黏着自己,而是偷偷跑回国在那边念书,记得和小姑娘在庭下冒雪喝茶,记得在庭院灯下数着每个星星重新取名,也记得和小姑娘在草坪上,小姑娘放飞风筝迎风跑而他站在身后注视着,永远在等待小姑娘长大。

        后来他无论过了多久,梦里也总会有小姑娘放飞风筝,朝着他迎风喊,“外公要一辈子平安健康,一直陪在我身边。”

        小姑娘越长越大,却也始终还是那个馋嘴红枣糕的小姑娘。

        “今天早上特意去厨房做了一点,那是,那些人的手艺怎么会比得上你外公。”

        “果然还是外公做的最好吃,这是稿图吗?这次是长裙吗?”小姑娘拿起桌上稿图笑眯眯地看着外公。

        潘玺川应着点点头,长裙的样子他已经差不多想好了,再改上几笔就可以去挑选布料去做这一条裙子了。如果来得及,他院子的花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要开了,等明年他的小姑娘穿着红裙盛开在花群里又长大一岁。

        “那我就等着啦,外公真好。”黄瑾暮笑着念出字眼都是甜腻腻的。

        “外公不对你好对谁好啊?”他看见黄瑾暮点点头,忽而间打了哈欠,哈着眼圈红了一边,“外公,我有点困了。”说完她靠在藤椅间,合上眼浅浅的又打了一次哈欠。

        小姑娘的头发随着她动作轻轻地垂落下来荡在肩膀边,看起来就像已经睡着了,潘玺川坐在椅子上一会才看去黄瑾暮。

        黄瑾暮睡着时总与她对着潘玺川那副模样不同,对着潘玺川撒了一颗真心的笑不同,她睡着时眉心轻拢在一块,嘴抿着,看着一点也不高兴。

        潘玺川看着黄瑾暮的神情,他眉心也随着黄瑾暮一样拢在了一起划出深深沟壑,他从前那个迎风招展的小姑娘肆意生长好似真的回不来了。

        他最疼爱的小女孩始终还是陷在过往里被箭矢钉死在停住了脚步,她的路越来越长,身边的人走的越来越远,她追不上身边的人再也不交真心,她后来始终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路,不期盼了。

        潘玺川在想,好像他的孩子永远都会在他的保护下收到伤害,他似乎总是在逞能,是不是对孩子偏爱就总会有些无理的平衡把这些偏爱以另一种方式再还给孩子,使得她们总会在风吹雨打间收到更多的伤害。

        潘玺川手搭在黄瑾暮头顶抚摸着这个在睡梦中也不快乐的孩子,“知知,为什么我总是保护不好你们,是不是我太无能了,为什么云芝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声音罕见的有些哑音,他停顿了,半响,“知知大步走啊别再往回看了。其实我一直希望你今年不要回来了,但是为什么呢,你还是回来了,知知,这一切都不管你的事啊,如果我之前狠心一点不因为你哭就去让你和玉芝见面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即便以后寡亲缘也好歹不会这样了。”

        潘玺川突然感觉自己的外孙女在每一声话语里化成了花,即便在和风细雨间也还是慢慢地枯萎,最后花瓣垂落地上掉在地上不见了。

        而他即便有时光倒流的魔力却也还是只能目睹着花开和花落。

        他望去门外,雨愈发大,雨雾有些飘进来了。

        远没有停下来的意味。

        等黄瑾暮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房间里,卧室开了壁灯,昏昏照亮。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子外已经黑了,她下床披了自己的外套走去了餐厅。

        餐厅里佣人在忙前忙后地布餐,她手机不知道放在哪边了,但这一看也知道到了饭点了,黄瑾朝早早坐在餐桌前,远远看见了黄瑾暮就朝她招手,“知知,来。”

        那些烟火气里永远有一缕为她升起。

        潘玺川还没来,她坐在椅子上还没开口询问外公在哪,黄瑾朝就说,“外公身子不爽朗,早早去休息了,他说叫我们吃。他明天有事,大概是不去母亲那里了。”

        “嗯,不去也好,他一个人要在那里那么久,我也担心。”

        灯光照亮她,照亮了她满身寂寂的淡漠,好似周边那一切又与她无关了。

        黄瑾朝知道劝不动她,早已经放弃了,他能做的也只有叫黄瑾暮在那一天别一直在那儿,总是对身子不好的。

        而黄瑾暮也只会不厌其烦的应和着黄瑾朝一遍又一遍,而后继续在那里,这是黄瑾暮少有的执着。

        他们两个安静地坐在餐桌前,等佣人布菜完成后才动起筷子,安静地吃完了一餐。两个人走在廊下,周边挂着属于他们的照片,墙壁上的烛火堪堪照亮两个廊下走动的人,两个人的神态在半明半暗间显得晦涩难辨,相框里的他们大多是笑着停下动作去看向镜头,露出的灿烂的笑洋溢着蓬勃生机。

        黄瑾朝曾经被人说过他变了很多,他当时大笑着反驳别人,到底是没有相信别人的话,如今他走完回廊,顿步转身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一幅照相,他趴在外公背上扯着外公的耳朵背着身后的高山一同被照进那张照片中,他此刻终于接受了别人曾经的评价。

        黄瑾暮突然出声呼走满身安静,“你有看见我手机吗?我手机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黄瑾朝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黄瑾暮的手机,“喏,落在厅里了,我看见就给收起来了,你也不着急。”

        她拿过来手机,低着眼,“落在家人,他们看见了也会交给我,着急什么。”她摁亮屏幕,白锦顺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发来消息,又关上了手机。

        “想他就去找他吧。”黄瑾朝轻声说。

        黄瑾暮摇摇头,“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他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哥,你不用老是去找他去让他理解我,我不想让他以后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怜悯,也不想他对我的喜欢里怜爱,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他理解我呢,为什么一定要白锦顺呢?”她顿了一顿,平静地看着黄瑾朝,“我并不是非要有人陪着我的,总归都是离开的。”

        “那我们呢,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们也会离开你!”黄瑾朝微怒,声音沉下去不少。

        “哥哥,我以为你够了解我了。”说完她嘴抿着,看起来总有些不高兴的意味。

        黄瑾朝一愣,看着黄瑾暮不高兴的神态有些匆忙的慌张。

        “哥哥说错话了,我太急了,没想好就说出来了,原谅哥哥吧,我错了,想怎么惩罚哥哥都可以。”

        黄瑾暮轻哼一声,“再看吧,我回房了。”她迈大步子朝着前方走去,烛火在前方燃烧变得光亮,但黄瑾朝看着总感觉照不亮黄瑾暮,她似乎一直走在黑夜里,连影子也没有陪伴她。

        他看着黄瑾暮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背影总是昏昏沉沉的待在他记忆中,他拢着话语在烛火摇晃里回忆黄瑾暮的话,她到底是对别人都是不抱有希望,走在一圈一圈的人生间跟身边的人逐渐告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孤零零,明明好友也不少,却总是看起来太孤单了。

        黄瑾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走了一会才回到房间,房门刚关上的下一瞬,白锦顺的电话打来,黄瑾暮被铃声惊扰了一下,惊吓间摁下了接听,白锦顺温润的声音传来,“喂,知知。”

        黄瑾暮应了他一声,掩盖了自己的慌乱。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对面人的声音里也包含着许多不自信。

        黄瑾暮下意识摇摇头才想起来对方是不知道的,又开口,“没有,我没有生气,是我太无理取闹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有点不想打给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她声音柔柔的,带着下雨天的潮湿传到对面,落在白锦顺耳膜上轻刮出一道道颤栗。

        “瑞士那边冷,要穿多一点衣服,你那边似乎也在下雨,要记得出门带伞……”他全然没有提及黄瑾暮骗他的事情,啰啰嗦嗦的像个操心的家长。

        而电话那头的人手机也还放在耳边,目光投去外面始终注视着屋檐下淅淅沥沥掉下的一串串雨,她处在安静的环境间,耳边却总是有白锦顺嘱咐的声音为这场寂寥打乱了来临步伐,轻轻荡开了属于白锦顺的热闹。

        “老师。”黄瑾暮突然出声,也融进这片热闹中,“你会一直接着我吗?”她问了奇怪的问题。

        那片热闹回荡在卧室里,嚣张跋扈地撞击着四周的墙壁,声音越撞越小,最后安安静静敛起来收在窗外的雨声间。

        “会,我会一直接住你。”声音不大,也不够有力量,但也还是轻易地让黄瑾暮落了泪。

        她不再露出那副挑不出毛病的笑容,揉着苦涩的难过面对着对面的烛火,匆忙应下白锦顺,又匆匆道了晚安挂断了电话。

        在黄瑾暮印象中的白锦顺似乎一直都在暖春庭下背着满山烂漫,生长在一片春光融融间,似乎又是年龄沉淀,体现在他身上总是温暖又和煦。

        这样美好的人,总是会让黄瑾暮想一步步地靠近。

        站在他身边也会被暖阳照到。

        黄瑾暮走到浴室泡澡后就上床休息了。睡前脑海里总会响起白锦顺那句,“我会一直接住你。”

        或许白锦顺是明白黄瑾暮想问什么的,在她每一次推开间也会无限期包容她,而黄瑾暮总要在着不断推开的伤害间找到自己对于白锦顺的情感,或许连黄瑾暮也不知道这种寻找间可不可以支撑自己孱弱的爱。

        蝴蝶也终究要落下去,找到属于她的枝头。

        等到天渐渐亮起,目光所及间也是白日间,那一场秋雨也仍旧在下,灰蒙蒙的一片,树梢嫩枝老叶被打下来不少,躺在地上被风吹着来雨下着去,少些许还挂在树上欲坠不坠,看起来格外潦草。

        在秋雨间的灰蒙里一把黑伞划过一片片雨帘,在伞下划出两道世界,伞下的人有着丹凤眼,一双灰蓝色眼珠在眼眶里望着人总是看起来格外漠然,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时,神态看起来像是挂了满身的柔情,一双眼睛里揉撒着月光的影子,落在人身上总是柔和的。眼睛大而柔美,脸部小而精致,唇瓣是淋了雨的玫瑰娇滴滴的紧闭着,她像是梦幻剧目的主人公,看起来脆弱到一触即碎。黑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她愈发瘦弱了,瘦弱的要被风吹走了。

        她的目的地是半坡间那座坟墓。

        她手上没有拿着什么东西,唯一有的只是手上那把黑伞,她看起来不像是要久留,像是只是看过那一眼就会离开。

        终于到了,黄瑾暮站在墓前,轻轻地让目光扫过墓碑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注视着。她张了口,念出了声但声音太弱太颤,冒出来就被雨滴狠狠拍在了地下,似乎也算是一种奇怪的传达。

        雨似乎开始小了,黄瑾暮望着照片,记忆里那个人的模样似乎跟照片上洋溢笑容的模样不同,在她的记忆里大多都是黑白一片。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她看着那个人的身影,总是回放着过去一幕幕抓不住的背影。

        但最后总是停留在那棵樱花树下。

        鲜活的样子好似总是藏在黄瑾朝的脑海里,不愿跟别人分享。

        山下传来声音,是黄瑾朝在唤她。

        声音摇摇晃晃的扯着她从记忆回来,又看见山坡上这座干净的,被雨水冲刷的坟墓,而她也似乎在这雨里被记忆冲刷了一遍又一遍。

        “知知,知知……”

        声音还在不停传来,直到看见黄瑾暮才停下来,黄瑾朝上前站在她身侧,也顶着一把黑伞,他开口,“妈妈,我和知知来看你了。”

        那个他记忆里鲜活的身影与照片重重叠叠,似乎又重新活过来在他脑海里,笑着陪在他和黄瑾暮身边。

        黄瑾暮没有再看着照片,反倒是仰头看去远处天空。

        她问黄瑾朝,“哥哥,为什么每年来看妈妈的时候总是下雨啊,是不是妈妈不想我来看她。”

        那为什么雨总是落不停,在她回忆间也总是落个不停,让她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黄瑾朝不知道,只摇摇头,“天气原因,她不会不想你来看她的。”

        “是吗?”她有些不高兴地摇摇头,眼眶却红了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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