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迎风
这话,如何答呢。
“……刚来京时,我们还不会说这里官话,更怕哪里行事不对无意间得罪了人,所以很少出门来。”
陶三春静默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
“直到去岁,元哥儿的官话会说能听了,才敢领着他拜了先生启蒙,但我们实在胆小,平日里只想安稳躲在家里过安生日子,很少出门来逛热闹。”
小少年点头,有些明白了她话里意思。
清亮的眼还盯着那紧握的大手小手,迟疑了会儿,一句话在舌头底下转了好久,还是不能说出口来。
“过年多谢小郎君给我们添福气,福字写得真好!只是我们胆小,实在不敢去贵人府上拜年,拖到现在才有机会同小郎君道声谢,还请小郎君千万别怪罪。”
同这样心思敏锐、年纪敏感的小孩子聊天,陶三春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他站得这般近,又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同他说话又觉得过意不去,只能绞尽脑汁地闲聊几句。
“小郎君如今身体……可康健了?”
“多谢娘子关心,元寿身体早已无碍,偶尔吃油腻些也没事。”
小少年眉目慢慢舒展,果然是很乐意聊天的样子。
“小郎君看着还是有些单薄,平日里要多吃些,您看元哥儿,向来嘴巴不闲着,吃得胖些,身体才壮实,才不容易生病。”
她揪揪她儿的脸蛋,儿子扭头朝着她抗议地嘟哝一句,但一心陷在耍狮子热闹里,立刻又转回头聚精会神地看热闹,开心地跺脚欢呼。
他们母子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元寿瞧着,心里酸涩得厉害。
“多谢娘子关心,我如今很爱吃虾子的。”
他低低地道。
“多吃虾子很好呀,又能长个子又吃不胖。”
陶三春随口笑着。
“小郎君一看就是聪慧乖巧的很,您家里长辈多省心啊,不像元哥儿,整天的闹腾,没一刻让我省心安静会儿的时候!”
“元哥儿很好啊,娘子很用心,将他养得很好,元寿很羡慕。”
陶三春闻言,迟疑地低头,见这小少年神情竟又开始低落,急忙回忆刚刚自己说过的话。
难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刺激到这孩子了?
“小郎君的亲人对小郎君也很用心啊,想当初您生病了,您家人多焦急啊!”
她小心翼翼地道:“如今小郎君大好,您家人总算是可以放心啦。”
小郎君却是落寞地笑笑,没有说话。
……难道是不该提他的家人?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刚刚忘记给小郎君补一个压岁钱了!”
假装懊恼地拍拍额头,她赶紧从袖袋里掏了掏,可惜没有可以送的!
她心中一急,随手将自己簪在头发上、一个小小的乌金纸小蝴蝶摘下来,试探着托在手心里给这孩子看。
“这是我自己剪着玩儿的,我看小郎君今日并没簪着闹春,要不,我与你戴上应应景?”
小少年望着她手心里小小的乌金纸蝴蝶,没有说话,却将头慢慢地朝着她靠了过来。
她赶忙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小蝴蝶簪到他精致的发冠边上,只是看着实在不搭这小少年贵气的穿着。
小少年却再次舒展了眉眼,竟轻轻笑了。
我的天啊。
这孩子简直太容易闹别扭,也太容易哄了呀。
“多谢娘子。”
元寿抿唇笑着,眼底略有湿濡。
他低声道:“多谢娘子给元寿簪闹春。”
“小郎君别笑我小气就行啦。”
她笑着随口许诺,“等明年……我一定记得给小郎君压岁钱!”
“那元寿就盼着来年春节赶紧到来了。”
元寿摸摸自己头上小小的蝴蝶,认真拱手。
“能结识元哥儿和娘子,是元寿之幸。元寿以后还可以去娘子家找元哥儿玩么?”
“自然,自然可以啊。”陶三春忙道。
心里,却渐渐发紧。
“娘子放心,元寿是真心待娘子和元哥儿,娘子以后不用对元寿这么拘礼客套,娘子便、便唤我元寿吧。”
“这可不敢,不敢。”
陶三春一时心乱,瞅着这小少年一脸的小心期盼,却真的不敢随意答应。
“元哥儿年小,冒失不懂礼,胡乱喊您,您不怪他失礼,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我却是大人啦,再这样不知事,可是就会被人笑话了。”
“谁敢笑话!”
元寿却是急了。
“这是元寿自己的事,我喜欢元哥儿——”
“小郎君。”
陶三春连忙打断他话头,趁机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知您看中了元哥儿哪一点,愿意垂青于他、屈尊同他来往,这本该是我们的福气、应该欣喜得很,却也实在是诚惶诚恐。”
她先把话说在前头好了,她的孩子,她不舍得让人委屈他,更不需要别人来管教他。
“元哥儿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向来不懂弯弯绕绕,若是他以后哪里做得不对,哪里惹小郎君不痛快了,您尽管告诉我,让我来说他。”
“……娘子放心,元哥儿很好的。”
元寿不敢再提刚刚的话,掩在大氅中的手轻轻一握,声音低低地,在这漫天的热闹锣鼓里几乎轻不可闻。
“元哥儿是我朋友。”
元哥儿的母亲也不知听没听清他最后的话,只轻轻地一笑,却突然又转回头去。
瞅见那登高的舞狮子、突然朝下方喷出熊熊火焰,她空着的手立刻牢牢掩在元哥儿的颈子下颌上,弯腰转身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生怕四溅的火星子灼伤了元哥儿。
整个动作不见一丝犹豫,一气呵成。
一旁的韩旭山也飞快地侧过身,为小郎君挡住飞溅的火星子,恼声嚷了句什么。
很快,那狮子便跃下高高的梯凳,被绣球引着跑去另一边,旱船摇摇摆摆跑了过来。
惊叫声,哇哈哈地笑声,鼓掌叫好声,交织出热闹的立春景象。
元寿茫然望着那亲热地搂在一起笑呵呵的母子,心一酸,眼睛热得厉害。
他的娘亲,却在……哪里呢?
这一日对于元哥儿来说,过得简直是不能再尽兴。
挥别了那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闹别扭的小郎君,陶三春抹一抹额上不存在的冷汗,爽快地花十个铜板买了糖炒栗子当晚饭和零嘴。
元哥儿则也兑现承诺,花了二十个铜板给妈妈买了一朵漂亮的鹊登枝头绒花。
母子两个开开心心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趁着天稍早街上人还少,皆大欢喜地打道回府。
只是才刚刚走到坊口,就被人拦了住。
“去北城陶氏宗祠?”
她疑惑地望望眼前的陌生人,心里不免惴惴,面色却是如常。
不紧不慢地打开这陌生人送上的烫金大红请帖,她垂眸细看了片刻,而后感激地躬身笑笑。
“多谢贵人能垂青陶氏,只是陶氏眼拙,实在是不认得贵人,也没胆子敢前去拜贵族宗祠。还望这位老爷为陶氏在贵人面前告个罪,千万原谅则个!”
她说的文雅粗俗交缠纠结,就是平日里在食肆里售卖烧饼卤肉的商妇样子,带着应承讨好地笑。
恭敬地将烫金大红请帖还回去,她嘴里连连道歉。
“秋江候,乃是京师陶氏一族的当家郎君。”
这人很是耐心地循循善诱,那张烫金请帖不肯轻易地收回来。
“娘子你既然姓陶,自然应该去陶氏宗祠拜见宗亲,怎么能是不认得?!”
她姓陶,就惹到姓陶的了?
“人生在世,倘若无宗族护佑,行事如何的艰难,娘子孤身抚养幼子,该是深有体会才是。”
这人还话里有话。
狗……咧——
她忍耐住想爆粗口的强烈欲望。
“这位老爷说的对。”
她继续感激地笑着应和,双手捧着那烫金请帖如同烫手的金元宝。
“小妇人很是感激贵人对我与我儿的垂青,如此便更不敢欺瞒贵人了!”
她重重叹口气,很是遗憾的样子。
“小妇人本是无姓之人,当初流落明州,遭遇洪水与大疫,幸得明州一位老道长大慈大悲救了我。”
双手合十,她虔诚地朝上苍拜拜。
“因是在桃树下救了我性命,老人家可怜我孤苦,便说人若无姓,则如水上浮萍,实在是凄苦无依,因此便赠了我一个‘陶’字为姓。”
……
这位老爷瞪着这笑得腼腆的妇人,默了默,脸色十分的难堪。
有些颤抖的手,终于肯接回烫金大红请帖。
连个趋炎附势都不懂的蠢妇人。
今日却被那尊贵的小郎君看进眼里,竟准他们随行了一个时辰。
若不是这妇人母子撞了天大鸿运,便恐真的是那小郎君眼——
他却不敢继续往下想,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旁边的两轮青布马车。
马夫用力一甩鞭子,一匹瘦马哒哒地拉着青布马车,慢吞吞地走了。
“妈妈,他是坏人派来的吗?”
“妈妈也不知他是不是坏人派来的。”
陶三春抿紧唇,握住儿子手,褐色的眸子盯着那愈行愈远的马车,低声道:“但绝对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什么味儿啊?糖炒栗子的甜味儿吗?”
元哥儿对刚刚的事毫不关心,也没听懂乱七八糟的你来我往,只对她布兜里的糖炒栗子念念不忘。
“我早就说嘛,妈妈你让我多吃点栗子进肚子,别人就闻不见味了。”
“这味儿可比糖炒栗子甜得多了。”
她讽刺地挑唇,“陶旦旦啊,咱们好像真的认识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那嘉义夫人,自然是别人眼里登天的梯。
那金贵的小郎君,则是他人眼里,她和她儿的登天梯。
不过在大街上偶遇那小孩,一起逛了逛。
如今,就立刻有人想要她和她儿来做梯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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