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雾亦如电(一)
在离开上方山后的第二天,李墨白来到了青莲镇。
他来的时候,这里青山如郭,绿水如带,整个小镇掩映在一片金黄的银杏树之下。
那些高大的银杏树,有着数百、上千年的历史,枝干高古,树冠如盖,金黄的树叶布满枝头,落叶铺满了人家的屋顶、院落和石头铺就的道路。
小镇的民居有一奇:家家户户都是四合院,都挨着一、两棵银杏树,或在屋前、或在屋后,或在庭院之中,树冠延伸到屋顶,并覆盖庭院一半的上空。
小镇古老,银杏树也古老。也不知道是先有了树,后有的小镇,还是先有了小镇,后种的树。
不久,他知道,整个青莲镇就是一个大客栈。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以经营客栈为生。
因为它紧挨着名满天下的上方山。
上方山景色奇秀,是北国著名的景点。它的后山近乎禁地,是北国著名的葬地,因为风水奇佳,吸引着北国无数王公贵族巨贾埋骨于此。前山则是天下道门领袖、上方道门的祖坛,有着一十八座道观、上千名修道人,香火之鼎盛,为天下道门之最。
每天来上方道门烧香游览的人不计其数。但是上方道门的规矩是山中不可留宿,所以游人香客们需要下山借宿。所以千百年来,在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客栈云集的市镇。
而到如今,每到深秋时节,银杏叶黄时,有许多人不为上方山问道,倒是为了青莲镇的银杏树,不惜从数百里之外赶来观赏。
据说,青莲镇上所有的银杏树,都是上方山天师洞口那株两千年前、由上方山第一代天师手植、号称银杏树王的后代子孙,所以也带有仙灵之气呢。
所以,金秋时节,青莲镇尤其热闹,简直是一房难求。
李墨白初来的那天,几乎走遍了小镇两三百户人家,也没有找到住处。直到有一位四十来岁的面善大叔,拉他到一个角落,轻声细说了一户人家的位置,说她家或许有房。说完还叹了口气,说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是他推荐去的。
李墨白心中奇怪,道谢之后,按照面善大叔的指点,找到了那户人家。
那座院子与镇上其他人家的院子没有太大区别,也是一个四合院,大银杏树是种在院子里的。房子在镇子最北,屋后头是一片竹林,透过竹林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河对岸就是青山。
位置是偏僻了些,但是幽静,景观也不错。
是因为位置偏僻才有房的吧?照理这种位置一些清雅之士应该喜欢才对。
李墨白走到那户人家门前时,已是午后时分。高大的银杏树的树冠有一小半飞出院墙之外,如一朵黄云。院墙下种着菊花,金灿灿的。有蜜蜂在暖阳下飞舞。
一个小孩在门前,手拿一根树枝,手舞足蹈,像是在舞剑,嘴巴里发出“呼”、“哈”之类的声音。他极为认真,想是沉浸在某场江湖打斗之中。
不过李墨白看出来,这个小孩没有丝毫武学根基,只是在很认真地胡闹。小孩很是瘦小,六七岁年纪,应该是个男孩。此时他占据了门前的位置,又舞得认真,李墨白没有打扰他,立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他一通乱舞。
小孩“杀”得性起,见眼前有一人,便喊一声:“看剑!”一根树枝飘忽无力地向李墨白刺来。李墨白童心大起,右脚侧踢,身体蓦然旋转,并拔地而起,旋转飞升至两丈多高,然后斜斜地落在一丈以外,动作潇洒无比。
小孩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双目放光,大叫一声:“高人!”他抛下树枝,欢呼着奔向李墨白,一把抱住。他抱得很紧,生怕李墨白飞走似的。
“高人,你别走,高人!”
“我不走,我是来投宿的。今天这里还有房间吗?”
“有房,高人!”
“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家里大人在家么?”
说话的功夫,院里出来一个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仆妇。
“不要在门前打闹!这位客人,本店没有房了,请去别处看看吧!”那仆妇想是听到两人在门外谈话了。她模样烦恶,一副极嫌弃的样子,倒像是谁得罪了她一般。
李墨白心中不喜欢那仆妇,就想走,不想那孩子抱得很紧。
“你是不是这家的孩子啊,都说没房了,放我走吧。”
“我是这家的孩子啊。高人,别走,有房,有!”
“明明你家大人······”
“她不是我家大人。”
那仆妇烦恶的表情更明显了,扭曲着脸挤出哧地一声,说道:“总之没房了。少爷,你也别闹了。”说完回屋去了。
李墨白第一次听到仆妇这么称呼少爷的,看来这家的家风不怎么样啊。
“你为什么不放我走?”
“高人,你教我功夫吧!”
“你是因为要我教你功夫,所以才骗我有房的吧?”
“真有房,有!高人,但你要等我娘回来。”
“那刚才······”
“等我娘回来,就有房啦。”
他就是不放手。李墨白心中好奇,难道是女主人不在家,恶仆妇欺负少爷不懂事,不愿意待人接物?再想起先前介绍他过来的面善大叔的古怪举动,这家人似乎有点古怪。
李墨白待掰开小孩的手准备离去时,他看见了小孩仰着的脸上那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他不由松开小孩的手。
“你娘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我们在哪里等她?”
“就在这儿······去那儿吧。”
他拉着李墨白朝河边走去。穿过竹林,李墨白看到一座木桥架在河上。
从桥的这头看过去,对面有一片田野,过去才是青山。田野中远远的有零落的几个人在劳作。这个时候稻田已经收割了,应该是种植油菜的时候了。
小孩带着李墨白就在桥头等他娘亲归来。这期间他们探讨了武学的问题,很认真地交换着彼此的心得。特别是那个小孩,仿佛已经研究得很深了,说起来头头是道,不时起来演示一下。李墨白饶有趣味的逗他玩,偶尔快速移动一下身体,如形换影,看得小孩心痒难挠。
深秋日落得早,没过多大一会儿,太阳西斜,并开始变红。这时,一个女子从远处走来,一直走上木桥。在夕阳的映照下,她像一棵柔美的杨柳。她一身青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白花头巾,身材高挑婀娜,鹅颈细长,双肩如削,显得楚楚动人,却扛着一把大锄头,一只纤细的玉手扶住锄头柄,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臂。那粗布衣衫下细得仿佛若有若无的腰的后面,斜挂着一把柴刀,压着衣襟,意外地显出动人的腰/臀曲线。
粗鄙的布服、粗笨的锄头与柴刀,也难掩这位女子的明艳。整幅装扮与她的长相极不和谐,但是给人意外的美感。
她走到两人跟前,小孩叫一声娘亲,扑上去抱住她。
她十分温婉美丽的脸上有微微的汗渍,皮肤雪白里透着红,一双宛如秋水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李墨白。李墨白那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也确实扎眼。
“娘亲,看,高人!”
“这位公子,请问······”
“哦,我是来投宿的。”
“啊,这位公子,真是抱歉了,我家今晚没有房了。”
“不,娘亲,有房啊,书房啊,书房!”
“小秋,书房怎么可以呢。”
“可以啊,书房很大,也有一张床啊。”
“小秋!不可以!抱歉啊,公子,孩子不懂事。”
“哦,不打紧。看来整个镇子都没房了,您这里是我走的最后一家了。请问附近的村庄······”
可是,这时候小孩一下子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书房、高人,回身抱住李墨白不肯撒手。
那位极为温婉美丽的少妇现出为难的表情。她又看了看李墨白。
“公子,您介意······”
“不介意,但凡有一个地方住,柴房也可以。”
美丽的少妇噗呲一声笑出来。小孩立即也笑了。一阵风穿过竹林,秋天的夕阳温煦柔和。
三人来到那座院子。
整座四合院都是一层的平房,坐北朝南。朝南的大门进去就是一个大院子,没有影壁。整个前院都改造成了客栈,北面是三间客房,东面两间客房,带一间厨房;西面两间客房,带一间茅房;南边的大门东侧有一间客房,西侧隔成两个小间,是仆人的住处。
四面建有回廊。
整个前院差不多是正方形。庭院有三丈见方,靠西南角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繁茂,在空中散开,占据了半个庭院的上空。院子里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这是特意不打扫而留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有几张石凳,和一张石桌,上面的落叶要薄一些。
薄如绢布的金黄树叶遮不住阳光,仿佛还增强了阳光似的,整个院子里金灿灿的,似乎盛满了阳光。
后院不大,宽四丈余,进深不足一丈。到底一排平房,隔成小小的五间。两间略大,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两间略小,是一间杂物房和一间单独的厨房间;最小的一间是茅房。
后院子东边种着一株垂丝海棠,西边种着一株红梅,都有两人多高,这时绿叶都已落尽,不过,东边的垂丝海棠瘦硬的枝条上,竟然开着七八朵犹如“胭脂雪”的海棠花。西边的红梅树上也有五六朵红梅。
反季开花本也寻常,有趣的是两株花树相对开出反季节的花。
后院的西墙开着一扇后门。东墙下则种着一丛芭蕉。
后院是主人的住处,书房紧挨着主人家的卧室。难怪女主人刚刚犹豫了。
李墨白心想,在游人如织、常常一房难求的青莲镇,拥有这样一座大宅子做客栈,应该生活富足才对。为什么明艳无比的女主人还要亲自去务农呢?她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农妇啊,为什么要去做那么辛苦又不擅长的事呢?
再说还有仆人呢。
还有,男主人在哪?
走进书房,北边墙是一整排书架。这里的藏书让李墨白很意外。藏书可算得上丰富了。除了儒家经典之外,还有各种史籍,以及名家的诗集、文集,还有一些演义、言情的话本。书可是贵重物品,别说刊刻或手抄的书了,即便是白纸也是很贵的。这一屋的藏书着实需要不少银子。
书房正中放着高桌高椅,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堆金黄的银杏树叶。高桌旁边有矮几、蒲团,矮几上放着一把古琴,以及两盒围棋。
南窗下横放着一张小床,想是书房主人休憩用的。
两侧的白墙上没有字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李墨白注意力集中在书桌上那堆银杏树叶。那些叶子像一面面小小的金色绢布扇子,上面竟然写着字,一个、两个或数个不等,大些的字算中楷,小的字是小楷。大部分字拙劣幼稚,像是儿童学字;有少部分则极为精美,笔画字形中可看出数位大书法家的意韵,但又分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圆润秀美。这字迹立即让他想起了温婉美丽的女主人。
李墨白后来才知道,之所以把字写在银杏树叶上,只是为了节约纸张。纸太贵了。
带他走进书房时,女主人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朴素的淡绿色长裙。她的身材高挑纤细,长裙增加了她的明艳。黑色的长发还略有点湿,所以自然地披散着,只把一侧的头发掠在耳后,让她看上去更加温婉动人。她浑身散发着刚刚梳洗过后的清香。
在李墨白欣赏银杏树叶上的字迹时,她洁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有一丝极力掩饰的娇羞。
“这里的书能翻看么?”
“嗯,想来公子也是爱书的人,翻看倒也无妨……”
“这琴……”
“这是家父生前所赠,已经很久不弹了……”
李墨白手指划过琴弦,叮咚之声悠扬,音色极美,音准也调教得极准。李墨白不由赞道:“好琴!”
这一夜,李墨白就睡在这间书房的南窗下。床上带有清香,让他想起女主人身上沐浴后的味道。
南窗的外一侧,就是那株垂丝海棠,瘦硬的秃枝上,开着七八朵海棠花,那颜色像涂了胭脂的雪。
……
第二天一早,李墨白打开房门,就看见那个叫小秋的小孩已经蹲在房门前,像是已经守候多时了。
“高人,你起来啦。能不能教我武功?”小秋一跃而起。
“小秋!”美丽的少妇——她叫穆秋娘——走过来,向李墨白见了个礼,“让公子洗簌,用早膳。公子,洗簌用品在厨房间,灶台上备好了简单的早膳,请公子不要嫌弃。”
李墨白道谢,去厨房洗簌。小秋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却被穆秋娘一把拉住,拉进书房做早课去了。不一会儿,书房响起不大的读书声。可能是怕惊扰了前院的住客,所以特意压低声音的吧。
李墨白简单吃过早饭,出了厨房,见穆秋娘正在廊下织毛衣。那是一件小儿的毛衣,用的是旧毛衣上拆下来的毛线,色泽有些暗淡。毛衣已经快织成了,正好赶上深秋小孩穿。
“小秋顽皮,还请公子见谅。”
“不会。”
“待会儿我去镇上打听哪家有空房,将公子转过去。”
“啊,不,我想住在这儿呢。”李墨白喜欢这个书房,这里有许多书,他翻看了一些,发现自己对大部分的经典都很熟悉,并且还想起了一些注释,和一些这个书房里没有的书。或许在这里读书,可以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呢。
“啊,书房总是不方便的,小秋也还要读书,会打扰到公子……”
“哦,这样啊……前院什么时候有空房出来呢?”
“我也不大清楚……”
“啊?”李墨白想,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啊,怎么会不知道客房的安排?
“我帮你问问……不过后天,后天西厢房靠南的那一间会空出来,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一间靠近茅房,不知道公子介不介意……不过房间没有异味的,每天清晨都有专人来清理茅房里的秽/物的……”
“啊,不介意。希望能继续住在这里呢。我交一个月的房钱,可以吗?”
“一个月吗?那么久吗?”
“可以吗?”
“啊,当然可以,还要感谢公子呢。只是小秋可能会叨扰公子,这孩子太想练武了。”
“练武不好吗?”
“练武当然好,但是我们练不起呀,拜师费、杂费都很贵呢……上方山的道门倒是不要钱,但是择徒很严格,小秋的资质一般,又不是陆家的人,进不去。”
“你家这么大的客栈,怎么会付不起学费?”李墨白趁机把心中的疑问通过学费的事说出来。
穆秋娘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李墨白一眼,然后轻轻地说:“告诉公子也无妨。这么大的院落,除了后院这排罩房,以及前院西南靠近茅厕的那一间客房,其余的都卖给别人了。”
“啊,怎么会的呢?”李墨白脑中闪现了那个很不礼貌的仆妇。
“夫君喜爱读书,且胸怀大志,前些年去京城赶考了。京城远在几千里之外,所以将那些客房抵押了,当作赶考和游历天下的盘缠。如今五年多过去,抵押的期限早已过了,不见夫君回来,我也没有能力还债……那是很大一笔钱……所以只能将那些抵押的客房卖给债主了。”穆秋娘淡淡地笑了笑,像在讲别人的事。
“公子听过就是,不要放在心上,只是因为小秋喜欢公子,必会缠着公子,希望公子日后不要过于厌烦,才说出来的。”
“啊,不会。武功我也不太擅长,不过小秋喜欢,我也可以传他一些。”李墨白那时不知道,他心中那套内功心法,乃是《指玄篇》,是当世第一的内功心法;“流星追月”是天下最快的轻功;而最近得到的降龙诀,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拳法。他只当自己是个便宜师父,没想到自己是这天下最难得的师父。
穆秋娘眼中难得有了神采,显然是真的高兴,她放下手里的毛衣,屈身给李墨白道了个万福,说:“公子若肯教那再好不过,你教他一些,就能让他快活些。我此生无望,只希望他能快活些。”她的大眼睛里起了一层迷雾,“我们出不起学费,就免收公子的房费当作学费,可好?”
“房费照交,我也不收他做徒弟,只当他是小友,教他一些入门的功夫。”
“不,房费不能收。”
“你们……”李墨白心想你们就这么一间可以出租的客房,若是不收房费,岂不是断了生计?他脑中出现了穆秋娘一副农妇打扮的样子。
“知道是公子体桖我们······不过房费不能收的。”她声音轻轻的,但是很果决。
最后李墨白想出一个法子,他不交房钱,但还是住在书房。前院的房子还是可以出租给外人,多一份收入。
穆秋娘这时脸上现出一层红晕,像是一丝无奈或是惭愧之色,淡淡的,分不清是哪种。李墨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是她点点头,同意了。
当小秋结束早读,穆秋娘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小秋后,小秋在后院呼呼哈哈地疯魔了一个早晨。
之后一段时间,李墨白专心修炼指玄篇、流星追月和降龙诀。余下的时间潜心教小秋武学和功课。起先李墨白教小秋功课的时候,穆秋娘悄悄地旁听了一些,在确认李墨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并远在自己之上之后,才欣然万分地把小秋交给了李墨白。
虽然家境贫寒,秋娘还是努力地做出好吃的饭菜。小秋开始练武之后,食量大增,而且需要吃肉,于是秋娘除了务农,还学习了结网捕鱼。她甚至开始学习制作陷阱,去大山里捕捉小兽。她那双弹琴的、和写出美丽小楷的纤纤玉手,干着最粗重的活。
她爱美,怕晒黑,出门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即便那样,也隐藏不了她的美。
李墨白之后游历天下,见到的美女无数,但若只论美貌,秋娘能排进前三。
只是,这种美,能抵御得了困苦的生活无尽的摧残吗?再过数年,穆秋娘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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