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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当我们谈论……


与真澄的关系因我的一时不快而闹僵后,我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一些东西:热情。想着只差最后一点时间就到运动会了,临门一脚时放弃不值得,为此仍继续练习长跑;奔跑时却如驱动一具机器一般,又或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一件我本没有心思去做的事。

        有时我会想起前些日子佐佐木与我的对话。当时,她见原本课间不会迈腿的我居然动真格地开始运动了,露出一副十足讶异的表情。

        “怎么回事?山岸,你是山岸吧?不是什么外星生物假扮成了山岸的样子吧?”

        “你这话说得也太失礼了,”我忍不住皱眉头,“有到那种程度吗?”

        “对不起啊。”她也知趣。被我这么一说,原本打趣的语调立刻回复成了严肃的状态。

        参加展会那时我就察觉到了,佐佐木的第六感有时灵得吓人,即便是毫无依据的猜测有时也能一语中的。

        “……可的确是太反常了。我是说,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做以前完全不会做的事。是因为之前你说过的喜欢的那个人吗?”

        怎么联想到的?她这么冷不丁的一问,着实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一时间没想到应对的方法。迟疑的那一下被当成了默认,紧接着,佐佐木再次睁大了眼睛:“说中了?不会吧?”

        ——这种事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心说,顺势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的确很喜欢那个家伙。”

        ————

        事到如今再回忆这些对话有什么用呢?我和真澄之间的维系已经被绞断了。尽管是因为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理由,但现阶段似乎没有修复的可能。我原本是很讨厌那些在黑天鹅事件发生后试图用各种理由牵强附会的学者的,现在我成了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倘若不找出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总有些声音在我脑海里打转。它突然地冒出来——在任何松懈下来的时候。多数时是佐佐木的那句话,因为它足够短,又一语中的。

        ——你的确很喜欢那个家伙啊。

        可我做了什么呢?我用拳头重重击打了他的脸,连带着我们的关系一起被打碎了——我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向他道歉,又一个错误。这当然是我的问题。我对此感到后悔这一点,即便我再怎么试图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无法否认。

        仅仅只有苦闷的时间在持续,直到运动会当天。

        那段时间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当天却十分罕见地出了太阳,是个适合进行室外活动的好天气。从教室窗前投下目光时,只见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阳,像一层寂寥的金色的雪。

        我将一身校服脱下来,换成了白色短袖的运动服,外面套上写着自己名字的长袖外套。如此仍感到一丝凉意。大概是因为这里晒不到太阳。即便没有风吹,周遭的空气也仿佛冻上了似的凝滞着。

        “山岸,比赛加油啊!”

        下楼时,背后忽然冒出声呼叫。这使我我打了个激灵,两只脚分别踩着上下两级阶梯,回头望见森田正以十足精神的鼓励眼神垂目看着我。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原来是他的声音啊。

        “啊……谢谢。”

        “怎么漫不经心的?”

        “可能是太紧张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

        “长跑?”

        “嗯。”

        “我参加的是短跑来着。明明是田径部员——啊啊,长跑果然还是不行,我坚持不下来的。”

        我没有回答他,低头盯着脚。我们正以相同的步调走下楼梯,他看上去出离兴奋,可我一点与他交谈的兴致也没有。过了一阵子,见我对他的话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致,森田也便识趣地不再打搅我。

        我感到自己像是某种机械——算不上精密,锈迹斑斑、持续不断地艰难运转。我在逃避一件事——一头房间里的大象,我与它共处一室,并装出自己从未见过它的样子。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某种对于自己的愤懑之情——在做错一件事之后,我总会试图让自己有些事做以分散注意力,从而产生一种无事发生的错觉。而当周遭的声响渐去、夜幕降下之后,这只大象的形象便开始清晰起来。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倒向的真澄的脸。他站在天花板上,一双眼睛仿佛是夜里的猫一般,亮闪闪地看着我。从那之后,我开始越发回避与他见面。

        ————

        要说不想跑出好名次来自然是骗人的。然而与我一同参加长跑项目的能人太多,像是同年级的相田周信——他是田径部的选手,与我同级,跑步的水平达到了专业运动员的水平;此外还有隔壁班的武藤,体育课上我见他跑过,速度十分惊人。我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胜过这些对手。既然不能取胜,便以能拿到先头的名次作为策略。绝不能像之前练习时那般跑得不遗余力,一旦中途失速,后续想要冲刺缩小差距就难了。

        正确的做法是:保留体力,将自己的位置维持在队伍的中后方,通过最后一个弯道后开始加速,在直线一决胜负。只要不耗尽体力,便存在胜机——

        耳畔有风灌进来,我忽然想起昨天似乎下过小雨。低头看时,脚下的跑道还是湿漉漉的。

        一声发令枪响——

        起跑顺利。抢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没有被其他人挡住,以自己熟悉的步调奔跑——完全在预想之中。接下来就保持着这个步调……

        正这么想着,在我左邻的男子忽然加快了步速,一口气冲出人群去。甩开众人约有十米远后,有人也开始加速。首先追上去的是武藤。紧跟着的大部分人也开始加速。

        ——没有迟疑的余地。我调整呼吸,追上前去,再度回到刚才的位置。

        那人是谁?我不认识他,或许只是个兴趣使然参加比赛的学生,刚才的加速多少吓到我了——也许是他一时兴起,然而这么一来,所有人的节奏也跟着发生了改变。好在我调整及时,没有因此失去优势位置。形式回到了于我有利的局面。

        风的流向开始改变。不知不觉间,第二圈已然过半。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了许多,这是正常现象。根据过往练习的经验,坚持一段时间,适应无氧运动的状态之后就好。在我看来跑到接近虚脱、呼吸难以为继算是一种廉价的濒死体验。或许我厌恶运动的本质在于任何人都有的畏死情结——我在给自己的惰性找借口。

        强忍不适,继续以稳定的步速奔走。意识飞往清晰与模糊的边界处的同时,那种不适感逐渐被爽快所取代,身体的重量也似乎消失了。此时,跑在先头的仍是武藤与那名突然冲出去的男子,往后约十米开始是齐头并进的奔跑者,相田在其中位于先头,我则在队伍中后方。

        这里开始才是至关重要的。从哪里开始加速?弯道需要抢得什么位置?一个不留神就会瞬间掉队。由于平时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跑,对于时机的选取天然劣势于田径部的选手。为此我所选择的策略是标记一个看上去状态与我接近的人,他就跑在我左前方的位置,从起跑开始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几乎没有变动过。

        进入弯道。

        这时出现了我未曾预料过的情况:由于前方被阻拦,那人选择以外道过弯——有风险的做法。追上去?不行,太冒险了。就在这迟疑的瞬间,眼前的道路已然消失殆尽。

        我应该料到的。不,现在说这些就是马后炮——归根结底是我平时没有训练过临场反应的缘故。再想想接下来的跑法?没什么可深思的。答案只有一个:稳住呼吸,静待时机。于是我深呼一口气,沉下性子控制步速。

        经过弯道后不出十米,一开始逃出人群前方的那名跑者发生了失速。由于前段冲得过头消耗掉了大量体力,此刻的他已然不能维持距离优势。在他身后稍微落后一些的武藤成为了比赛首位的人。接着,后方的人群开始了动作。

        相田周信首先冲刺。得益于前段维持前中位受风阻不大,此刻的他仍留存着相当一部分体力。与此同时,在我前方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出现了松动。由于加速时机和程度的不同,维持至今的紧密阵型发生了改变。抓准这一时机,我从人群狭小的缝隙中迅速地挤了出去。

        何等强运!只过了不出三四秒钟的功夫,我已经由队伍的中后位到达了前端。失速的那人从我右侧的外圈掉向队伍后端。风险与与机遇并存,于人于我皆是如此——这大概便是田径运动瞬息万变之所在。而在我顺利脱离队伍尾部的同时,危机也在迫近。根据平时练习反馈的情况看,速度并非我所长,换言之,即便能迅速加速,我平时的最快速度相较于其他选手也颇为不足。加之先前被挡那下影响了我开始加速的时间,要想将优势维持至最后,除了继续加速之外并无他法。

        冒险?对,的确是冒险。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天之后我便会和可憎的田径运动说再见了,一次冒险未尝不可。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这种感觉十分糟糕,是一个人硬要完成当下能力所不能完成之事时的反应。原本几乎消失的身体重量重新涌入这具躯体,我感觉自己形同一个久置的气球——这种不复往常轻盈的感觉是相通的。然而,除了这超越极限的痛苦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使我冥冥中有些许不安……

        腹中涌入空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感觉腹腔的内脏都被冻得缩皱了,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颠簸了一下。汗水从鼻尖淌过,与此同时,身旁一人以些微的速度优势赶了上来。我和他并列同排。

        终点近在眼前。我强忍腹痛,以碾碎骨头的架势继续加速。这超出了平时练习的极限,我的眼前仿佛变得白茫茫一片,耳朵听不见声音,只有风声摇旗似的在耳蜗里呼啸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位次,只觉得前方摇摇晃晃的光景里跑者与来越少,最后仅剩下两个人。

        ——我与武藤仅差鼻息冲过终点。

        我继续向前跑,以缓慢地将速度降下来,视觉和听觉这才逐渐恢复。广播中开始播报长跑比赛的位次,第一位毫无悬念的是相田,第二位武藤,我是第三位。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声音,不是一个人,转头一看,班上的同学有不少在向我挥手。我将手抬起来,挤出笑容回致以挥手。仅仅做出这动作便几乎消耗了我的全部的气力。

        我的视野晃动了一下。

        是没有站稳吗?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当我试图调整身形时,腹部传来了仿佛被人用铁棍来回搅动的绞痛,我两腿一软,又往前走了几步,仍然没能稳住身体。

        我向前倒去。

        ————

        ——但是,没有撞到操场跑道的红色沥青上。软乎乎的布料拖住了我的脸。我的眼泪冒了出来,或许是由于腹痛难忍。我看见自己眼前的红色布料——它来自于一只环抱住我的脸的手臂——被眼泪濡染成了深色。

        不知怎的,我感到了莫名安心,紧绷的身体也跟着也放松下来。然而,这具身体里的确一点力气也不剩了,站不稳也走不动。

        我摔进了那人的怀中。心头涌上一丝怀念,它从何而来?我正疑惑着,顶上很近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某个人的声音。

        是真澄。真澄他——用焦急而关切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这让我心生出被拯救了一般的感觉。我想起这些天闹的别扭,愈发感觉自己真是无药可救的愚蠢,眼泪再度涌出。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必须向真澄道歉,为此前自己肆意施放的暴力。可就在这时,连带着腹部的钝痛,某些东西比话语还要迅速地涌上了喉头,将我的声音阻断了。

        ——我的口中涌出食糜。

        强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间杂着令我熟悉的——温柔的、干花一样的味道,但只有一点。另外的大部分……啊啊,大部分——都是我的呕吐物的气味。这时,有不远不近的声音流入耳中,我听出这大喊着的声音的主人是森田:“山岸同学吐了!”这句话仿佛扣下了我脑中的某种扳机。我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上至天堂,下达地狱。怎么会呢?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取得不错名次而高兴,就落入了生来未尝体验过的地狱般的的处境中。我吐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上,并且前几天我刚和他起过冲突。真澄是一眼看出我状态不对、不计前嫌地奔来帮助我的,而我竟然——

        力气、精神,诸如此类驱动人行动的东西——我感到它们正从我身体中流失。仿佛冻在冰天雪地中,除了时不时反复的腹痛之外,我几乎感觉不到脖子以下的身体的存在,只有一颗头颅仍然倚靠着真澄,像个尸体似的。

        就像个尸体似的,我一动不动。我固在真澄的胸腹间,仅仅只是流泪。香气与呕吐物的呛人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怪味。真澄的心脏在距离我极近的位置跳动着,他的身体令人悲哀地温暖。

        “能站起来吗?”真澄问我,那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我点头。其实我也不清楚现在身体状况如何,精神处在不太安定的状况中,头脑不清楚。唯独不想再麻烦他——一旦被这种情绪主导,似乎就有力量从心脏泵出来。

        我向腿施力,试着站起来。尽管腹痛难忍,内疚感较之更占上风。和这不听话的身体缠斗一番以后,我终于摇晃着站直了身子。

        “现在去保健室……”

        将一口长气吐出,我用微小的声音喃喃自语。是因为低血糖吗?总觉得有些晕乎乎的。我没太在意,向前踏出一步,终于身体也晕得跟着倒向一边。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结果事与愿违,因矫正方向的硬起身而崴了脚。如果不是真澄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恐怕又会摔个结实。

        “……不行,你现在这状态完全没法让人放心。”

        真澄说着,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责怪的意味。

        “没什么大问题……”

        我的声音固执而微弱。我开始尝试脱离真澄的帮助自己走,尽管身子使不上力,脚踝也疼得不行。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真澄将头从我的肩下钻出来,以令我的手臂搭在他肩上。他的头发与我的面颊贴在一起。

        我们并排走了几步。不适感依然存在,脚部扭伤的疼痛也没有减轻,但我的思绪已经稍微清明一些了。我再次向真澄提出我可以自己走,他却将手掌在我眼前摊开。

        “这是多少?”

        “五。”

        “是‘一‘只手掌。你这家伙完全没好,现在就先老实点吧。”

        他不容置喙地说着,仍以刻意压慢的脚步撑着我的身体前行。从他的语调中,我大概感觉到自己可能又让他生了气。但和之前不同,这次是出于客观原因,错不在我,我的心理负担自然也没那么重。只是眼眶湿润,鼻头酸楚。

        “对不起,刚才好像有些逞强了。”

        “我倒没什么。但你跑得太过火了,山岸。进入直线时我就觉得你状态不大对,没想到最后变成这种状况。”

        “你看出来了?”我苦笑了一下,心说难怪在我冲过终点快倒下时真澄第一时间就跑过来,“可能那时吸了太多冷空气,肚子已经开始痛起来,眼前也是一片雪花。”

        真澄口中咬出半个音来,话语就断在那里。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我听到长长的出气声,真澄的声音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无奈的味道。

        “……我想起一些在竞赛中因为好胜而受伤的人。但是……”

        “我还是应该祝贺你,山岸。”

        真澄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反倒是为难占得更多。南辕北辙啊!我原本并不是为了看他这副模样才参加比赛的——这么想着,心底不禁又泛起一丝朦胧的自嘲意味来。事态发展未免太过滑稽,想笑的冲动压过了愧疚感。我将靠在真澄肩上的头微微横卧着,头顶大约是挨到了他的耳垂,唇角的食糜早已被擦净,但我还是尽可能注意不碰到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稍有分叉,但质地柔软。

        走到一半时,我的视线不经意间瞥见真澄的外套。外套腹部的位置还粘着我的呕吐物,呈现出看一眼也会觉得反胃的湿腻腻的暗黄色。悲哀与难堪的情绪又涌上来,并连锁造成内脏被扭转一般的胃痛。我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不住地苦涩地低语:“这都是为了你啊……”

        “真澄?”

        忽然间,从不远处传来一名陌生男性的声音。真澄的脚步停住了,我也跟着伫立在原地,从他肩上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时,头顶青空正好覆着厚实的云层,阳光被遮蔽了,影子也不明显。我的视线从眼前的水泥地面向远处移动,首先看见一双黑色皮鞋——那看上去崭新且精致,其上是黑色西装裤,上身则是熨烫妥帖的白色衬衣,外面搭一件西装式校服。此人的面部是最后见得的,看见的瞬间,我的意识就仿佛遭落雷击中一般。

        “井上学长?”

        真澄认出那人来。他站在原地没动。我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往真澄的脸,再移向那人,来回几次。两个老早就熟识的人之间相隔大约五六米的距离。井上站在靠近学校大门的位置,手上提着一个看上去像礼品袋的东西。随后,他先迈腿向这里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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