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挥动着武器
“山岸同学,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
有天课间佐佐木突然找到我。她手里拿着本杂志,上面的男性模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色工装裤,十分帅气。
我皱了一下眉:“很好看,但要我穿一定穿不出效果来。”
“为什么?你和模特的身高不是差不多吗?”
“但体型完全不同。那名模特的身材看上去很结实,我就不一样了。……我太瘦了,完全是副骨头架子。”
我是那种缺乏运动的人。运动量少了,食量也跟着减少,食欲消退。恶性循环。结果就是体重逐渐下降,一直降到到了不健康的水平。尽管脸上没掉肉,脱掉衣服一看就显出了本相。
佐佐木露出扫兴的表情来。“噢。——但我还是觉得你可以试试,一定会很时尚的,里面配上上次你穿的老头衫就行。”
上次漫展和佐佐木摊牌以后,她确实就我的穿着打扮提出了许多见解。但她的建议我很少会听,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随便穿着。或许墨守成规的是我,尽管知道人靠衣装的道理,但长期以来习惯于随意乱搭的风格。现在有擅长服装搭配的人来了,我反倒拿服装搭配不适合自己当作借口,不去尝试新鲜的穿着打扮。这当然不对!可人的惯性思维又不是朝令夕改的东西。
我的想法变化发生在几天之后。也是个课间,当我望向窗外时,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向着校门口小跑过去。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子站在门外。他个子长得高,比例好,体态也不错,没有驼背。他和跑过去的真澄好像很熟,两人一见面就聊起来。几分钟后,差不多到了上课时间,他递给真澄一袋东西,接着两人分开了。
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偶然的一件事,之后的几天却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再次和真澄在部活碰面时,我终于忍不住问:“真澄,之前我看你在校门前见一个人,他是你的熟人吗?”
“嗯?是哪位来着?”
“高个的,穿着外校校服的男人。”
“噢,那应该是井上同学吧!”真澄恍然道,“他叫井上白,是我国中时候的学长,比我高一届,现在在其他城市的学校上学。最近他家里有事,就回大阪了。来这边只是顺道。”
我仍然有些介怀。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应该是因为井上身高与我相近,精气神却和我大相径庭的缘故吧。我被一种令我懊恼的情绪缠住了:和真澄想比,我是如此普通的一个人。即便假装肉眼可见的家世不同不存在,气质品性之间的差异也多如牛毛。在退一步,即使身高不如我,和真澄站在一起时,他那小小的身材也有远胜我的气势,更不用说比真澄还要高出许多的井上。
回家之后我再次审视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接近不健康的孱弱身体,倘若有着锐利的目光倒也能增添些魅力,可我连这也没有。
我开始在操场跑步。
之后不久开始我意识到一个很残酷的问题:运动神经这玩意儿可能真是天生的。我的身体总是很容易疲惫,跑几步就喘不上气,空有身高,体力远不如班上一些灵活的小个子。
真澄看见了,他也和我一起跑。两个运动白痴撞到了一块儿。跟我比起来,就连真澄也能算得上是“灵活的小个子”了。跑到筋疲力竭时,我往前一望就看见他的交错的双脚。
“山岸,跑起来吧!”
半路上真澄回头看向我。他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使得原本没了力气的我仿佛又浑身充满力量。
没有像我这样对身材和肌肉的隐秘渴望,真澄只坚持了不到一周就消停下来。像“山岸为什么突然想到要锻炼了?”这种问题真澄也问过,我便撒谎说想报名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
——在给自己挖坑这事的水平上,我从不令自己失望。
真澄立刻当真了。“是这样吗?”他用不可思议又带有些期待的表情看着我,谎言在一瞬间成为了现实。我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了能在几个月后的运动会上大放异彩而开始练习奔跑。
————
即便不是期末,周末时,真澄也会到我家。将作业完成之后,便在清闲的娱乐之中度过。多数时候看漫画,我顺带会发泄情绪,痛骂最近的漫画远不如以前,是过分商业、谄媚的作品。再说到之前提到的、为部门杂志合作绘制的漫画,作为编剧兼主笔的我,至今对要画的内容没有半个点子。
“天使呢?关于天使的故事怎么样?”
真澄只管提主题,剩下的——如何编排故事等等都交由我自己考虑。
“……我并不喜欢这个主题。”
“咦,是吗?那就再换一个吧。”
我不喜欢所谓的“天使”。这是我小学时就有的观点,那时候的我是个有着许多叛逆想法的那种孩子,算是思维最活跃的时期吧!大约是在二年级——或者更晚一些的时候,当第一次听人解释“天使”一词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对其感到厌恶。
天使,抑或是能平等爱世界上所有人的圣人——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我的这种心态,并非来源于身为有私心的卑劣之人的恼羞成怒,倒更像是一种看待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时的排异感。
如果问我拿什么与天使或圣人作比,我会回答说“机械!”怎么会有生物能分给人等同的爱呢?不说人类了,就算是动物也会区分主人与外人。不会因为他人的憎恨而愠怒,就同样代表着不会因他人的偏爱而多给几分温柔吧?这么说起来,爱着天使和圣人的人就太过可怜了。因为我是个凡人,庸俗的人,是个有着反射与趋利避害本能的人类,所以更愿意理解普通的一方。
我将中性笔在指缝间转来转去。
那不然将之前告诉真澄的那个关于“偶像”的故事改一改——再不济从头开始构思吧?我似乎又有些灵感了,淡淡的,像丝一样轻飘飘地抓不住。只希望那不会再是一个换汤不换药的偏激故事。
我们有时也看漫才和短剧。真澄总是非常投入,在这种时候,他又表现得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关西人了——痴迷于搞笑,又对各种风格的搞笑艺人如数家珍。
真澄极少会说自己“不喜欢”什么,他不排斥黄段子,能接受一些在我听起来算是“辛辣得过头”的笑话。即便他自己基本不会说。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剧场看过漫才或是短剧了,直到上次我邀请他。但他其实是很喜欢剧场这种形式的。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再经常去了,真澄的回答是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时间,兴趣也发生了变化。
“高中之后,要考虑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可我还是对曾经前往剧场看漫才短剧表演的经历感到怀念。我去难波花月去的多,你在那里能遇到经常上电视的漫才师。有时我也会去松竹的剧场。有个短剧组合我自他们出道时就开始关注了,当时觉得那个写段子的才能可真叫人惊讶。我一直关注着他们。那个组合名叫‘saraba!’,你听说过吗?他们现在变得很出名了。”
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短剧师,个子都不高,没有明星像,倒像是黄色影像中的演员。但真澄有一点说得对,他们的确是有才的。
对于真澄仿佛生来就有的热情,有时我也会感到不快。
他很少说“不”字,也难以拒绝人。有天周日下午我觉得他写作业的时间比平时长许多,这很奇怪。按照平常的规律,他总能早我至少一个半小时完成作业,就算偶尔遇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偏多的情况,也不会出现直到我完成作业时他也没有完成的情况——可那天就是如此反常。我从座椅上起身,去看他面前摊开的课本,结果发现那不是他的作业,而是一个姓小林的人的作业。
那个姓小林的人我也算是知道,他是二班的人,我在漫画研究部见过他几面,是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青年。我有好几次听到他和别人抱怨功课没意思,想去玩些刺激的东西。他在精神上有点像个小混混,但又有点小聪明,家里有些闲钱。我对着这类人敬而远之。没想到真澄会和他有交集。
我问真澄:“你和小林那家伙很熟吗?”
“算不上吧。我想想……我和他说话的次数可能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那就是不熟了。真澄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谎话,这句话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那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上周他忽然找到我说家里出了急事,周末恐怕抽不出时间来完成功课,问我可不可以帮个忙。我就答应了。”
——这一听就是谎言。我心说。如果是家中有急事无法完成功课,告诉老师就可以,不会有老师不通人情到连这都不能理解吧?但真澄也不至于连这也看不穿,他又不是个愚笨的人。
“那是谎言。”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万一他说的是事实呢?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答应他了。”
在他眼中仿佛任何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法就此事教育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他通常是不会拒绝他人的请求的,除非涉及到原则。要是出现了比这次还要过分的情况——譬如哪天他接受了六七个人帮忙完成作业的请求,我或许还会帮他分担一些。就像真澄待他人一样,在真澄遇到什么问题时,我也会尽可能想要帮助真澄,我没法看着他不管,即便那麻烦可能是他自己找的。可真澄要是一口气答应下三十人的作业,我也是会恼火。我会说“真澄,适可而止吧!”,然后和他一同帮人写作业直到第二天早上。
当然,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我的想象之中。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直到高中毕业时,它也确实没有发生过。这听起来就是件荒诞的事,荒诞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更荒诞的事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与此类似的事件确实是没有发生过。我想小林一定是将真澄当作是轻信他人的蠢人了,他在那之后又用相同的理由令真澄帮忙写作业,大约三到四次,后来便不再有这种情况了。当然不是小林自己良心发现,而是老师发现了他的代笔痕迹。
我也时常会向真澄请教学习上的问题。有赖于他的帮助,即便没有上过补习班,我的成绩也不像上学期那样时常鸣警示笛了。当有不会的习题时,我就便问真澄。有时他正在写自己的作业,有时已经做完了作业,拿出笔记本来涂涂画画——他最近正在学习别人的分镜。绘画上,他已经学会概括形状画物体了。由于之前我说要合作漫画,真澄负责编剧的部分,所以他正在恶补分镜相关知识。当我问他某道习题该怎么做,真澄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路来。
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在真澄讲一道英语题时,我盯着他的嘴唇发呆。我可没有什么失礼的想法!不过是觉得他的英文发音很正。说起来,起初我就是被他说话时的标准口音所吸引的。
“我的英语发音?啊,这是因为家里以前请过英语教师,我平时也会看一些国外的电视剧。想从这里开始学?”
我点头。
“那要从最基本的音标开始讲起了。我找一找……”
真澄翻着手机,把网上查到的音标一个个誊写到笔记本上,随后指着那些单个字,教小学生似的挨个对我读了一次。我跟着他读了一遍,但一点也不像。介于以前那种纯粹的日式口音和标准发音之间,变得不伦不类的。尤其是需要翘舌头的音,那个我完全读不来。
“好困难……”
“不会的。你看,像这样——”真澄示意我看他的嘴部,接着念道,“/r/。”
他将食指在舌头下面,示意我将舌头翘起来。
“了。”我试着发出像他一样的音节,但没有成功。
“不要用说日文的方式念,再试一次吧。”
于是我又试了一回,这次效果明显好了一些。真澄看上去非常高兴,“很好!这样很好。”他笑着说,在我看来那样子非常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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