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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飞船上的爱丽丝


“——宇宙在狭小的井中。”

        “东口和伊藤只知道井中是宇宙,从来没有下到井里去。他们只知操作,不知原理。构建宇宙的人多年前已离开,将管理宇宙的任务交给两人。自那之后多年,——年复一年,两人的生活重心一直在维持宇宙的正常运转上。那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至少对于东口和伊藤而言是这样。令宇宙运转,检查规律是否正常运作、彼此之间是否存在冲突。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两人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无意间遗漏了宇宙运转的失误、以致使无数的行星湮灭了——这种事两人也不止见过一次两次。”

        “——像是通过检测炉内温度等数值确认其中状况的人?”

        “是的!就是那样。”

        真澄很喜欢我的这个说法。他将画板竖起来放在腿上,以遮住面部。从画板那头看,他似乎正在认真绘画,实际则是在同我聊自己的故事。

        现在是本周的部门活动时间。部门请了美术老师下屋来讲习,此人曾经有过担任漫画编辑的经历,在漫画上与一般的美术专业老师相比也有不同。我对他的知识并非不感兴趣,只是最近生活中的烦心事太多,以致无法打起精神来接收新知识。相比之下,与真澄轻声细语地侃大山就轻松愉快得多。

        “……又或者说是监测海水状况的人,或者预测地震的人。深海与地热都是很危险的。对于伊藤和东口来说,‘宇宙’便是那样的东西。所以,他们从未试图进入到宇宙中去。两人精于维护宇宙,其运作规律与注意事项都记得滚瓜烂熟,可毕竟不是宇宙的设计师,只观局部不观整体。他们的目光也是又局限性的。”

        “怎么会呢?既然已经知晓了所谓‘宇宙’之中的一切——不,这实际上就是‘神’了吧?那怎么会有看不见的东西?”

        “这并不难解释。越是注重‘大’的事物,就越容易忽视小的事物。反之亦然。想要精确得知微小的粒子的位置时,其速度就不可保证。当然!这与我刚才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只是一时想到。……或者用更接近的说法,通过仪器与诊断,医生可以得知病人的身体状况。但实际是何种感受,应该只有病人自己明白吧?”

        “……我明白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还是云里雾里的。真澄有时会援引一些十分拗口的理科典故,开始还是克制的,到后来越说越多。我内心猜测,这与我的态度也脱不了干系。我总是装作自己听明白了,做出一副深感同意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明白。简直就是溺爱。

        后来我反思了自己的态度,结论是:我几乎不会对真澄的习惯做出任何否定。无论是令人感到不快的瑕疵,还是会伤害到到我的美德。换句话说,我无法拒绝他。除非他的行为触及了我的根本,或是最终有可能导致他拒绝我——是的,我指的是之前在我家为他画像那次。那时的我万分害怕暴露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不敢去看他的身体。在我眼里真澄仿佛是笼罩在一层山梗花一般的紫色的雾气中的人,从他身上时常嗅到的神秘感令我更加确信了我的感情。我注视着真澄,多数时候不说话,见他笑时,偶尔心头会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后来我慢慢意识到,他也是个不会拒绝人的性格。我似乎唯独在面对这个人时沾染上了他的性子,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后呢?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将真澄那些关于“微小粒子”的讨论放在一边,回到故事上来吧!

        “有一天,伊藤听见了一个特殊的声音。那是一个姓白川的家伙的声音,他来自日本。偶然之间自己的声音被宇宙之外的、类似于神明的存在听到了,这可不只是百年一遇的事件,说是千万年一遇也不为过。伊藤也非常惊讶,因为迄今为止他们都只是通过数值来观察宇宙,就好像摸象的盲人,说自己摸到了柱子、绳子、扇子,而后大象叫了一声。此时他们才发现这是与以往认知完全不相同的东西。

        “伊藤与东口所在的世界没有‘时间’,同他说‘过去’、‘现在’、‘未来’这些词汇没有意义。……或者说对他所拥有的时间太过富余,千年一瞬,所以无限才等同于无;再或者他们的时间是以同宇宙中完全不同的方式流转的——将这些细枝末节先扔在一边,那时的伊藤听到的声音,的确是来自两人所管理的宇宙之中的人所发出的。

        “白川是一名海员。——在这里我打算设置一个陷阱。说起航海人们一般会想到什么?新大陆?海上贸易?但这不是白川的工作。他不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当然,同样也不是大航海时代的人。他来自未来。他的声音被伊藤听见的时候,此人正站在以‘苇舟’为名的星舰上极目远眺。在他的视线所无法触及的星空的尽头,伊藤就在那里。……后面的故事,我就没想好了。”

        “你要是去做动画,一定会为怎么绘制中间帧苦恼得不得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吧!……但这似乎不是个好比喻:我不擅长画画,要我来画的话一定会歪歪扭扭的。况且我的情况,说是只会画关键帧都太宽容了——分镜稿也不是!更像是只有一碗醋,我却硬是为此要包出一锅饺子来。”

        “——到最关键的点子被揭发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是非常难熬的。”

        “——但同时,在此之前铺垫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间能使读者大吃一惊。”

        就和恋爱一样。创作不就是这样的事吗?也有写推理小说的人说过,侦探小说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恋爱戏码呢。一面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一面架构陷阱。这样说起来,战略布置也与此相同。又或者说,只要两个人有了交流,便一定会产生类似的结果。激烈地想要杀死某人时的念头,与强烈地希望想要索取到他人的爱时的念头,从某种角度看也是如此相似的。

        “要做好铺垫,或者说,要包好那桌饺子……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需要经验支撑呢。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很容易陷入到‘万策尽’的状态之中。不对,我要纠正你刚才的说法,山岸,‘世上没有简单的事!——’

        真澄的话断在了这里。我想,他或许是说得太上头了,直到现在才忽然回过神来。

        “……这听上去是不是太认真了?。”他小声问我。

        “有一点不像是真澄会说的话呢。”

        我用打趣的语气说。真澄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选择暂时不再同我讲话,目光如炬地看向前方,这是“我现在要专注听课了,刚才的话题先放在一边”的意思。下屋老师站在那里讲课,他正好谈论到自己之前担任编辑时的经历。

        “……当时我所负责的漫画家对于如何描写情感的转变感到非常棘手。那时我便问她:‘你有听说过三幕结构吗?’她摇头说不知道。”

        “三幕戏剧”——下屋老师将这个名词写在黑板上。他转过身来接着对我们说:“简单地讲,就是‘交代、危机、高潮’三个部分,抑或是起承转合。作品中角色的情绪与故事情节也可以套入到这个公式中。更详细地说,”他将一只手举起,划出波浪一般的符号,“起初是个高点。主角过去的生活是如何的?将这些基本的背景交代清楚。接下来他遇到了一些危机,在此期间,主角萌生了斗志。到此就是故事的开始。而后试图解决问题的他遭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故事到这里达到了最低谷。经过几番与困难的搏斗之后,主角终于战胜困难,从最低谷到达最高峰——这便是三幕剧的结构。当那名漫画家想要描写感情变化却力不从心时,这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对于不知道如何构架剧情的真澄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良好的解决窍门。我看向真澄,他正将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真羡慕他这精力永远用不尽的样子,而我光是与功课漫画缠斗就分身乏术了。

        真澄专注于听课,不再与我说话之后,睡意逐渐将我捕获了。我困得睁不开眼,维持着用手腕稳住画板的姿势在原地打了个盹。

        “……你看上去好像很憔悴。”

        我维持着迷迷糊糊的状态一直到部活时间结束之后,正收拾书包,突然听见真澄的声音。我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转头对上他盈满担忧的目光。我一下就慌了神。

        “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全堆到了一块儿……”

        “是之前提到的漫画的问题吗,那部你与别人合作的漫画?”

        “不,这个很顺利。倒不如说顺利得过头了……出问题的是另外的事。”

        我目光躲闪,想在他的问题上蒙混过关。真澄只是笔直地看向我,我立刻便没了退路。

        “——是学业。我父亲觉得最近我学习不上心,之前小测的结果也很糟糕。他是个容易火大的人,前两天吃饭时忽然想起,便趁此机会大肆批评了我一顿。”

        亲人之中我最害怕父亲。他平时话很少,表情变化也不丰富。许多时候我都战战兢兢地揣测他的心情,生怕自己哪里出现了纰漏,令他暴起、大骂我一顿。父亲生气的时候很少,但程度惊人,是那种忍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的人。而我所无法否认的是,自己在性格上很明显地遗传了他的一些特点。

        事情发生他或许是白天碰到了什么糟心事,心情变得很差。我刚一看到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秉持多说多错的原则尽量不与他交谈,可在晚饭时他忽然开口,聊到我的学业。这恰恰是我所还不了口的领域——那段时间,我的确怠慢了学习。父亲教训我时我只有点头,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真澄微微皱起眉,同情地看着我。

        隔了一会儿,他又稍稍将头倾向一侧,作出思考的样子:“那,山岸的想法如何?近期要将重心转到学习上吗?”

        “我只能这么做了。”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老实说,挺麻烦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画画。上课时,闲暇时。这也不是我勤奋,因为人□□好与干正事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对我来说画画就是放松。有时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漫画,还是只是将这当成了一个逃避手段了。这几天我开始捡起自己没听的那些知识,回头看因为疏于学业,不懂的东西已经堆积如山。而我眼下除了硬着头皮学下去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那么,要我来帮忙吗?”

        “……什么?”

        真澄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说笑。可是,“帮忙”?怎么帮?

        “如果需要补习的话,我可以帮忙。”真澄说,“我也想帮上山岸。如果有我所擅长的,需要我的帮助的话,你向我招招手我便过来了。”

        就目前而言,我应该还是可以坚持一阵的。

        当时的我这么想着,与真澄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拒绝的意愿。真澄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我完全理解他。那时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咬着最后一口气驱动着身体。如果真澄能帮我也好,学习是他的领域。之所以会拒绝,是因为我不希望麻烦真澄。那时我下定决心,心说既然已经拒绝了真澄,就当是断了自己地后路、心无旁骛地学吧!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十天之后,由于在最新小测中滑铁卢,我放下自尊乖乖向真澄求助,请他帮忙补习功课。

        距离第一学期的学力测试只有不到一个月,可以说,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如果考试的结果不佳,父亲会作何表现?我不敢想象,情急之下,我也只能搬出真澄来了。

        老实说,之前真澄说会帮我时我不领情,现在果然出问题了,令我不得不转头来求助于他——整件事完全就是我咎由自取。我害怕因为这种原因被真澄笑话,向他叙述时有点战战兢兢的,低头不敢看他。谁知真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好啊,那尽早开始吧。”他用十分明快的声音回答我。我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真澄看着我,脸上一点嘲笑的意味都没有。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他就跟着一道去了我家。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时真澄已经一点也不拘束了。当天下着小雨,路上有些泥泞,真澄脚上穿着深褐色的有光泽的皮鞋,一路走下来之后上面多了许多泥点子。我问需不需要帮他擦干净,被婉拒了,说自己回去时说不定也会踩脏。真澄的话也有道理,除了回答“那就这样”之外,我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近门走到客厅时,我们刚巧撞见从书房内走出来的母亲。见我带同学回家,她非常惊讶。我见到她也很惊讶,因为那时还是望鹤轩的营业时间。我们看向彼此,面面相觑。这时出声打破尴尬境地的是对现状一无所知的真澄。

        “阿姨好,我是山岸的同学,我姓真澄。”

        站在我旁边的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态度诚恳,声音洪亮。母亲这才回过神:“原来是凉治的同学啊!真是稀客,凉治很少会带同学回来呢。”

        “咦,是这样吗?”

        “是哦!凉治这孩子啊,喜欢的许多是小众的东西,很难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妈妈!”

        她的话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热血瞬间冲上头,冲她大叫道。兴许是觉得再调笑我也没什么意思,母亲转而用安抚的语气询问我:“好了好了。你们应该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我有一点疑惑:“望鹤轩那边没事吗?”

        “嗯,今天人不是很多,有你父亲在就够了。之前没多久有个穿制服的过来说要查什么证件,餐馆里没找到,我想可能是落在家里了,所以才回家来的。”

        “原来如此。”

        “晚饭呢?”

        “和平常一样、简单做一些就好。真澄呢?有想要吃的东西吗?”

        “我吗?”没想到会被提及,真澄稍微有些吃惊,“我都可以。不过,稍微想吃点带辣味的东西呢。”

        “青椒肉丝怎么样?”母亲问。

        “可以,那就青椒肉丝吧。”他回答道。

        我们一块儿上了二楼。距离晚饭做好还有一阵子,真澄与我就打算先上楼去坐一阵再说。他倒是很有做正事的自觉,刚一坐下便从书包内掏出课本来。

        “从哪一门功课开始?国语?外语?理科?”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即便刚下过小雨,房间内也还是闷闷的。真澄把手移到肩上,将校服的外套脱了下来。他照常戴着那条领绳,赤红色的宝石缀在上面,有如某种野兽的眼睛。真澄虽然个子不高,但适合那身衣服。大概是因为他比例匀称吧,所以穿什么都很适合。他将白色衬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掉了,或许还是因为天热。这更显出他的脖颈细长,像是练过舞蹈的人。

        “都可以。……不过我恐怕需要恶补,许多基础的东西都还掌握得不牢靠呢。”

        “是吗?”

        真澄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当我拿出之前小测的试卷给他过目后,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没能压制住的波澜。只有一瞬间。真澄随后平静下来,仿佛已经将阅览我那惨不忍睹的试卷时的情绪消化完全了,脸上重新浮现出标志性的笑容。

        “……嘛,其实也还好。”

        安慰其实意义不大,我知道自己的情况。真澄一客气起来,我反倒不知该如何回话了。真澄虽说有时思维仿佛在另一个星球,但多数时候还是个温柔的。他忽远忽近,而我就好像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真澄如明月一般。当我望着天空的明月时,觉得迷人又遥远。侧身一看,竟然也有一个漂在水中。

        “从外语开始吧?”稍稍歇一口气之后,真澄将脸颊两侧的头发撩到了耳朵后面。

        真澄搬来椅子,和我并排坐着。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还是那熟悉的干花似的气味。令我觉得心神不宁。尤其当他开始说话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是不舒服,而就像是被人挠到痒痒肉一般——总觉得哪里不对。真要说起来,就好像我听的不是讲习,而是asmr。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当然不是真澄讲的有问题、或是太枯燥了。相反,真澄的外语很好,且不是紧紧停留在做题好的阶段——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让我这个总是把英语用片假名的方式念的人自愧不如。我时不时悄悄看向他。天气太热,我的额头上早已渗出汗水。过了一会儿,母亲上来敲门,于是我和真澄都下到楼下去吃晚餐。

        真澄正好也饿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我要累得多。母亲炒了青椒肉丝,汤则煮的是笋尖汤。我们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一开始因为找不到话题,寒暄一阵之后氛围逐渐凉下来,稍显尴尬。忽然间母亲向真澄问起我在学校的表现,这让我非常慌张——我们不在一个班,平时见面的时间多是在部活,恐怕真澄见我大多时间都在绘画,要是他老老实实交代,我的不务正业就坐实了。

        于是我抢在真澄说话前插话:“真澄和我不是一个班的同学,所以我们平时见得不多!”

        “是这样吗?”母亲又看向真澄。

        “啊,是的。我是1年1组的。”

        趁此机会,我赶紧将电视打开,调到搞笑节目。客厅内立刻为笑声所充满。这一连串操作实在说不上高明,好在真澄配合我,在看出我表情不对时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我们一边吃着晚餐,一边看电视。站在舞台中间的是去年漫才大赛第一名的漫才师,两人表演的是决赛中的漫才,我至少看他表演过三次了,可我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晚餐过后,母亲回到望鹤轩去,我让真澄先回我的房间等一会儿,我则要将碗筷全部洗干净后再上去。说起来,平时许多时候只有我一人在家,这些事必须由我亲历亲为,所以无论做饭还是洗碗我都挺擅长的。

        将碗筷放进消毒柜中后,我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冰好的柠檬水,倒了两杯,放在托盘上一并带上楼。

        打开门时我吓了一跳:只见真澄脚朝门躺在木地板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天花板。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刚想将托盘放下查看状况,他却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头也没有转动,仅仅只是将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我。

        “啊,山岸。”

        “你怎么了?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正好相反,状态好极了。只不过现在天气有点热……”

        “所以干脆在地上躺一会儿?”我哭笑不得得看着他。

        “对。”真澄的回答也不拖泥带水。

        “那要不要喝一些柠檬水?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玻璃杯外面还凝着水珠呢。”

        “等一会儿吧。真不好意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动。”

        于是我将托盘置于书桌,坐在座位上玩了一会儿手机。我喜欢网络连载的漫画今天更新,但实在抽不出时间看,现在无事可做,我便一只手搭在书桌上、一只手握着手机慢慢翻阅着。

        “山岸是怎么想的?”

        真澄忽然出声问我,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我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真澄正看着我,那目光令我想起月亮。

        “你是指什么?”

        “你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上去累得不行,非常累、非常——疲劳,而且迷茫。就像是那种两头跑、兼顾不过来的人,让人看了觉得担心。”

        “看上去是这样的吗?”

        “当然。”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吐出口的只有空气。我知道真澄的确在担心我,我也不是不领情,只是他的问题刚好是我正在烦恼、没有结果的问题。要做什么?成为漫画家吗?那风险太大了。那么要靠考学,一辈子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吗?那又太痛苦。

        “……我并不确定。真澄知道该怎么选吗?”

        一个蠢问题。想想看,一个钢筋高中几个月的学生正在向同级生征求有关未来职业方向的意见——这可真可笑啊!那时我却是自然而然就说出口的。原本躺在地上的真澄,这时慢慢坐起来。在地上,他扭转上身看向我。

        “我?我当然也是一头雾水,连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山岸就像块璞玉一样,仿佛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有路。所以多少可以平衡一下绘画与学习生活的节奏噢。”

        “有道理……的废话。”

        “是的,是废话。但你一定是忘记了,至少最近没有想起来。”真澄站起来,“要是我的预言必定成真,我会对你说‘去做漫画家吧!你有那种才能’,可这样一来,我也就非得为你的未来担责不可。我害怕这样。说到底,无论走得激进还是保守,都是山岸你自己的路。选择之外的事我可以帮你,山岸。如果像这次课后讲习一样,有我可以帮到的事,你向我招招手,我就会小跑到你的面前来。”

        “说这么多,核心观点原来是‘别担心,有我在’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

        “是这个意思,”真澄笑得十分清爽,“除此之外,我们以前不是学过有篇课文叫《山月记》吗?再去读一读吧!”

        真澄他说到做到。自那之后,他开始频繁来我家为我讲习功课。这帮了我大忙——之前我缺漏的实在太多,想要追上进度,光靠自己还是太困难。至于漫画就先放放。我向美海姐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好在她也通情达理。

        那段时间我一心扑在学习上。由于有真澄的陪伴,过程说不上枯燥。同时我越发感受到真澄的厉害。即便我绘画上相较他有足够的优势,站在他面前时,我仍不免有些相形见绌的自卑。他是生在良好家境中的小少爷吧?可他并不傲,相处起来也没有架子。真澄来我家时,我曾不止一次地担心会不会哪天有人找上门来——管教严的家庭应该是有门禁的吧?连续那么多天晚归,即便说是去同学家,家长也会担心得不得了吧?这样想来,真澄性格如此的原因大概便是天性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中逐渐沾染了夏日的气息。天气变得燥热,喜欢穿西装校服的真澄也终于脱掉了西装,只留里面那件白色的夏季衬衫。他有几根领绳,平时变着法子戴。最常见的是缀着赤红色石头的,其次是缀着青金石一般鲜艳的群青色石头的,也有薄荷蓝,看起来好像是知更鸟的蛋。真澄向我小步跑来时,领绳中央的石头便在阳光下闪烁。它总能第一时间夺走我的视线。我先看见那石头,随后目光才缓缓上移到真澄的脸上。

        “久等!今天从哪里开始呢?”

        “理科吧。今天老师上课的内容,我还有许多没明白的地方……”

        “嗯,那就这样。”

        真澄点头赞成。留着淡色的头发身着淡色的衣物,薄雾一般的他站得与我很近。

        天空被渐染成橘红色的傍晚,在教学楼下碰面的我们以相同的步调走着。一路上我认真思考着真澄之前问我的事。画漫画吗?还是说继续学习呢?现在的我似乎无法定夺。我的年龄太小了,缺乏足够的阅历与判断力。那些最终会决定我一生轨迹的事情,决定做得过早,反而越容易后悔。但至少真澄在,只要他牵起我的手来,无论前往哪个方向,我都不会产生回头去看的念头。

        在真澄小声而自在的哼声中,再一次地,我悄悄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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