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与大雨
——原来我很喜欢真澄啊。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这有点像量变与质变的关系,如果说之前的我只是特别注意着真澄,现在就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候。
我的脑子里似乎发生了像这样的对话:
“医生!我觉得最近自己对一个人的关注度比其他人高!”
“嗯,你一定是想和他成为朋友吧。”
“可我忍不住偷偷给他画像。”
“朋友之间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可我只因为他和我在同一个社团,就高兴得不能自已。”
“是朋友吧?”
“可我帮他修改画时,每每看到他画了什么怪东西的时候就会傻笑。”
“这很正常。呃,不过这么多迹象加起来……”
“可我在听说他对所有人都如出一辙地好的时候,就会逼迫自己不再理会他。”
“……”
“他约我出来爬山,路上我遭遇了一个小事故,我却不想让他知道。上到观景点时忽然和他撞到一起,我的心跳个不停。”
“——你一定得了恋爱病。”
就是这样。至于充当那个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因素的是什么——这种问题无关紧要。也许是因为我自己那番“暗恋论”,又或是因为真澄让我想起月亮,再或者没有什么所谓“决定性因素”,仅仅是思绪累积到一定程度了也说不定。我们一起下山,随后,我谎称顺路,推着车和真澄走了一段路程,将他送到车站后再准备回家。
我的膝盖又开始疼起来。果然,带着外伤上山下山还想要装作没事是有些难度的。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仰头深吸了几口气。我坐在哪里歇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才慢悠悠地又推着自行车回去。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当晚,我做了个对真澄很失礼的梦。
我梦见学校的后面就是家澡堂。放学后我和真澄一同进去泡澡,我们坐在方形的大浴池里,真澄将毛巾顶在头顶,脸上红扑扑的。
“最近好累啊,有没有什么放松的方法呢?”
“听说按压脚底的穴位可以疏经活血,我会一点脚底按摩。真澄想试试吗?”
“好啊!”
真澄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他将左脚抬出水面来,撂到我的膝盖上。他的脚底也是红扑扑的,上面遍布着长时间泡水造成的褶皱,但没有老茧也没有伤口,皮肤状态非常年轻。我不敢怠慢,准备老老实实按压着上面的穴位。可他好像很怕痒,我刚一碰到真澄的脚底,他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被他的声音感染了,他一笑,我就忍不住跟着笑,笑着笑着周围就暗下来。我看到了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梦到这里结束了。
做梦时还好,等意识逐渐清醒了,我头上的冷汗也越冒越多,最后还产生出几分愧怍,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缓和下来。
————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步速。与真澄出门登山的经历有效缓解了那段时间我的焦虑症。我又能迅速地绘画了,刚开始的几天中,我一天甚至能完成三页的原稿。
“真澄,你喜欢漫才吗?”
想起码头三文鱼的公演快开始了,当周的部活时间,我一边画画一边问真澄。
“漫才?当然喜欢,我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嘛。”
他用一点关西腔都不带、甚至有点英语母语者学日语特有的青涩感的标准语回话,听起来非常滑稽。我知道他是在装傻,故意问他:“噢?那你住在关西哪里?”
“大阪府维也纳市。”
他似乎完全不掩饰自己外星人的一面了。和我说话时,他似乎比平时要轻松许多倍。
“算了,莫名其妙的装傻就此打住吧。我喜欢的漫才师最近会在附近的剧场举办专场,真澄要一起去吗?”
“我要去。是哪个漫才组合?”
“码头三文鱼。”
“啊,我知道他们。是秃头大叔江里口和没存在眼镜男和田的组合吗?”
“是的,是那两个人。”
真澄说的是实话,偶尔也会让人觉得他嘴意外的毒。关西人?关西指的是京都吧?要说到天然黑,那就是京都了。
“他们的漫才很有意思。说起来,我也有一阵没去剧场看漫才了。好怀念啊。”
“那就一起去吧。”
“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下周五的下午。”
“我正好有时间。”
我当晚就在网上订了票。好在他们并不是太出名的组合,票卖得慢,不需要准点抢票。之后就只等演出开始。
约定当天,放学后,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先回家一趟。出门之前,考虑到穿校服看漫才缺了一点气氛,我换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
开场前五分钟,真澄才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他身上穿的还是一身校服,不适合跑步,跑起来时好像全身都紧绷着。尤其脚上还穿一双学生款式的皮鞋,背上也背着书包。我猜测他有课外补习班,大概下课就直接过来了吧。
“久等!一起进去吧!”
他将手臂环绕过我的脖子,好友一般亲昵地攀着我进了剧场。我们进去找到位置坐下,光线昏暗的剧场里,不一会儿响起了出囃子声音。码头三文鱼的出囃子是一首上个世纪的摇滚。两人合着音乐,一边拍着手,一边从舞台两边上到灯光汇聚的舞台中心来。那里杵着一根三八立麦。担当吐槽的高个子和田自然地将三八麦拔高了一些。
“大家好!”
“我是和田!”
“我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我们是码头三文鱼/玛丽·安托瓦内特!”
“请多指教/是内特!”
一出场就是品味奇妙的装傻,这是码头三文鱼组合的特色。随后,两人开始进行快节奏的情景对话。江里口扮演犹如喝酒喝到失去理智的脱线怪大叔,和田则是负责收拾烂摊子、对他哭笑不得的后辈。两人搭档了十二年,默契十足,吐槽的时机恰到好处,我总能被精准地逗笑。转头看向真澄,他也笑得前仰后合起来。这是平时的他绝不会表现出的样子。
“怎么样?”
“真有意思!”
演出结束后,我和真澄随着人群从剧场中出来。头顶是大开的灯光,明晃晃地闪人眼睛。人群攒动,我们几乎迈不开脚,只是被人群裹挟着前行。真澄的头不时靠到我的肩膀上来,隔着一层不厚的衣物,他的头发在我皮肤上层滑动。也不扎人,像是洗好的丝绸,带着前些天才闻到过的香气。我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剧场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天空也早就暗下来。瓢泼又或倾盆,那雨正以令我瞠目结舌的力度下着——我没有带伞。真澄则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伞撑开,刚想走,见我一脸为难的样子,问道:“山岸,你忘记带伞了吗?”我无奈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我得找地方买一把伞。”
真澄没有立刻回话。只见他稍作思考,随后问:“山岸家离这里远吗?”
“走路就可以到。”
“现在时间还早,我先将你送回去,之后再自己回家。你看这样如何?”
虽然有些麻烦真澄,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爽快地答应下来,低头与真澄挤到同一把伞下面去。雨点落在伞面上,我和真澄的头顶响起了欢快的奏鸣曲。雨伞边缘,雨水连缀成丝,轻柔洒落。我的胸口中洋溢着阴雨天少有的舒畅。走了一会儿,雨伞忽然抖动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是真澄手酸了——这也难怪,我要比他高出一截来,这让他不得不以费力的姿势举着雨伞。
我将伞从真澄手中接过来。
“漫才真是有趣啊!”他忽然聊到刚才的演出,“其实我更喜欢短剧。码头三文鱼的表演就有种短剧的味道,那种构建一个情景再展开的方式和传统的漫才大相径庭,在我看来,已经偏向于短剧了。”
“现在有许多漫才是这种形式呢,倒是传统的漫才已经不多见了。真澄是更喜欢短剧形式的漫才吗?”
“这倒不是,只要能让我开心大笑的漫才我都喜欢。——即便是那些被人诟病‘这怎么会是漫才’的漫才,只要有趣的话我也喜欢。”
他诚恳地说。
“感觉你看过许多漫才节目呀!”
“当然,我可是关西人。”他又用这句话来回答我,“哪个关西人年轻的时候没想过当搞笑艺人呢?”
“确实,第一次看到码头三文鱼的漫才师,我也萌生出了找人组成他们两人那样的组合的念头。只是碍于……”
“没有搭档?”
“是的!况且成为搞笑艺人是很严肃的事,嘻嘻哈哈说着‘我想做搞笑艺人!’,最后往往是做不下去的。”
“那我来当你的搭档如何?”
我以为真澄在和我开玩笑:“你认真的?”
“试试嘛!只是想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我看向真澄,他还是和刚才一样,直视前方默默地走着。雨下得泠泠,我把步子压慢了好配合他的步调。
“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模仿‘码头三文鱼’的风格来说漫才?”
“也可以,不过这样不会很麻烦吗?”
“哪里麻烦了?”
“这里,”真澄说着,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头顶,“我要先把这里的头发剃干净。不说光头了,至少要剃成地中海才算勉强能上台吧?”
原来他是拿江里口的秃头说笑呢。“谁让你模仿这个啊!”
然而,真澄用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我,让人看不出来他是在装傻还是真这么觉得。
“秃头帅哥唯一能让人感到不恶心的只有在穿着袈裟的时候吧?”我反问道,“倒还不如模仿exit的风格,索性说帅哥漫才吧?”
“哇,你这话这可真是伤人!”
我一头雾水:“不,我明明说你是帅哥——”
“但听起来也有不搞笑的意思在。我并不觉得秃头帅哥的点子不好笑噢,只是有些怪而已。身为搞笑艺人,想要让人笑出来的话,就要使出浑身解数——除了搞笑之外的一切都不置以考虑,不是这样吗?”
真澄一板一眼地说。要命,那口吻听上去就好像他真有过成为搞笑艺人的想法似的。可我隐约还记得他前两天才说过想要画漫画——这家伙的理想未免也太多了点?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雨越下越大了。
和真澄一同回到家中,我和他的裤脚都被雨水浸得湿了个透彻。我们狼狈地进到黑黢黢的屋里,打开客厅的灯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要冒着雨回家吗?”
“我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大。”他看上去有点为难,“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你家呆一会儿,等雨势小一些之后再走吗?”
我说当然可以。
我让真澄随意些,自己到厨房做些东西吃。时间正好是饭点,我已经饥肠辘辘。
吃些什么呢?我拉开冰箱一阵翻找,最后决定烧个麻婆豆腐。毕竟家里开着中华料理店望鹤轩,要我做些中餐自然是手到擒来。
我将新炒好的料理端到客厅去。那时真澄正在看电视,刚好播到天气预报,称大雨会下到晚上九点钟。听见我的脚步声,真澄回过头来,“山岸?”他轻声叫出我的名字。待我将手中端着的料理置于餐桌上后,他更是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山岸,这是你做的吗?”
“是的。技术拙劣,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不,看上去非常美味啊。”
真澄由衷地赞叹道。见他那副表情,我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山岸,你有专门学过做饭吗?”
“我家是开中华料理店的,我也就学了做一些简单的菜肴。”
“真好!我就不一样了。我完全不会做饭呢。”
真澄说。因为嚼东西的缘故,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因为没有时间学吗?”
真澄摇头:“是我太笨拙了。切东西时切到了手指,从那之后就忌惮做饭。……说起来,料理的好坏程度也和手巧的程度有关吧?山岸能画好看的画,所以做饭美味——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
“真会说歪理!”
我一面苦笑,一面极力抑制自己想要将勺子敲向真澄脑袋的冲动。
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一直到我们酒足饭饱之后,窗外的雨也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怎么办呢?雨天不太好走啊。”真澄一副苦恼的样子。我便提出自己的房间有不少漫画,可以一边看漫画,一边等雨势小下来。真澄爽快地答应了我。
我们上到二楼去。真澄穿着不合脚的拖鞋,在地上不时拖拽出“嗒嗒嗒”的声响。进到屋内,我将灯打开,身后立刻传出了真澄“哇!”的惊呼声。
“这些都是山岸画的吗?”
真澄指着贴在墙上的画作问道。
“是的。”
“好多……!”
贴了满墙的画作,那就是我走向漫画家的道路上的砖石。“漫画全在那个书架上,”我指向竖直着铺满一整面的书架,“不用拘束,真澄就当是在自己家好了。你觉得口渴吗?我去倒一些茶水来。”
“冒昧地问一句……有乌龙茶吗?”
“当然!就要乌龙茶了吗?”
“是的,麻烦你了。”真澄应和道。离开房间前,我看见他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古旧的漫画书——大概是我从中古店里买的吧。
说起来,之前真澄好像说过想要我为他画一张画。眼下不就是极好的时机?正巧我们都无事可做。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泡好茶,再度回到房间。真澄正并腿坐在靠墙的位置,一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漫画书。见我端着茶水靠近,他仰头说了一句“谢谢!”目光犹如荡漾在水面的月色一般。窗外是漆黑的夜。
我将茶水递给他。
“趁此机会,就像之前部活时说的——我来给你画一张画如何?”
真澄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
“好啊,”他愉快地说,“正巧我也没什么正事可做。来画吧!”
真澄站起来,将漫画书塞回书架。他看上去兴致十足,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专门给人当模特的经历,脸上还透着几分紧张。我不打算搬出画架来,毕竟时间也不早了,使出十成十的努力为真澄画像的话可能会影响他晚上回家。
“我需要摆什么姿势吗?……就像通常意义上的那些模特那样?”
“任何舒服的姿势都可以。直接躺下如何?这样也不至于太累。”
真澄于是用放假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样、直着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的姿势躺在地上,他用手枕着脸颊,身体朝向我。恍惚中我以为自己在拍泰坦尼克号。
真澄是个美丽的人。耐下心来专门盯着他的脸的时候,我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
不是可爱,只有用“美丽”一词才比较贴合。如果你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准确地解释——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上的细微差异吧!如果说可爱的事物是需要他人的评价来证明的,美丽的事物则不需要。可爱是需要本人特意展示的、外放的美,而美丽的事物不需要证明,是内收的。更不会是“帅气”——尽管我得承认真澄应该算的上是大众眼中那种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帅哥,但在我看来“帅气”明显是更有攻击性的……我在想些什么?
我开始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问题又出现了:真澄的位置太低了,不是特别好画。“换个位置怎么样?”我又问。“这个视角有些难度,还是我可以平视的位置吧。”
“嗯……”真澄环顾四周,“需要我躺到你去床上?”
——还真是,这房间里满足我说的条件的位置似乎只有那里了。“那就这样吧。”我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真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站起来,几步走到床尾去,而后,他膝盖跪地,上身则贴在床面上形成了一个z字形。真澄又微微抬起头来看向我。不知为何,总觉得看上去充满了色情的意味。
“……直接躺上去就可以了,真澄!”
真教人难办啊!我猜想他自己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的。会觉得真澄这样子不妥,完全是我心怀鬼胎。
“咦?可是我淋了雨,裤脚虽然干了,但还是脏的吧?还是说要我脱掉裤子上去?”
——饶了我吧。
如果说这话的是我父亲,或者别的一个什么同学,此刻我说不定就答应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因为我怀着糟糕的心理,才会本能地躲避坦然的真澄的眼睛。回过神来,真澄居然已经开始解皮带了。
我慌张地叫停他:“将裤腿卷起来不就好了吗?”
“这样还是给人感觉脏兮兮的呢。不过既然山岸如此希望的话,那就这么办。”
真澄点头。我或许该感谢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果真澄反问说“怎么会呢?果然还是脱掉比较干净吧?”那我就没有办法回话了。
真澄听从我的话,将校服的裤子一只卷到膝盖处,露出两节白净的小腿。他又小心翼翼地躺成了之前躺在地板上的姿势。真澄上身穿着雪白柔软的衬衣,下身则将质地较硬的校服裤以短裤的方式穿着。我用铅笔在纸上沙沙沙地捕捉着他的影子。与之前偷偷描画真澄时完全不同,当他鲜活地静止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看着我,我立刻就被那双温柔又锐利的眼睛攥住了。
“我们的组合叫什么呢?”
我画到一半时,听见真澄突然问我。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似乎挺难受——即便是躺姿也如此。直到刚才,他都在不断用手整理着衬衫腰部的部分。
“你是说漫才组合?你还在想那个?”
“当然!我想说,趁着年轻什么都要去试一试,即便以后可能不会说漫才——真澄想要画漫画吧?我的就职目标也不是搞笑艺人。但是啊——说漫才不是很帅吗?每次看电视的时候,我都打从心里这么觉得。”
“这倒是。”
“况且,只是试着想一想解成组合的名字嘛,也不一定真要上台说漫才。就当是在玩大喜利(根据出题给出有笑点的答案),你觉得怎么样呢?”
“大喜利?那就……‘还是小学生’?”
“这也不错!我之前设想的是‘sharpless’,山岸觉得怎么样?”
我们围绕着仅存在于设想中的漫才组合的名字,小学生似的争辩了一会儿。直到我画好了真澄的速写,窗外的雨势小下来。那时已经是九点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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