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浑浊的大梦
“你最近怎么了?”
体育课时,森田突然问我。他刚刚还在打排球,穿着运动服和运动鞋在体育馆的木地板上跑来跑去。他是在打完一场后的喝水间隙问我的,漆黑的头发因运动产生的汗水与油脂在他的头顶攒聚成束。
“什么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总觉得时常看见你傻笑,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发生吗?”
“是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不由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如森田所说,最近我的生活中时不时有令人高兴的事情发生。归根结底在于我和真澄之间产生了交集。真澄会通过line向我发送他拍下来的涂鸦,我则告诉他哪里可以修改。有次我还在走廊上遇见过他,那时他正从楼梯另一侧走廊尽头的教室出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难怪之前没有在学校见过真澄,我心说。一方面他所在的教室离我比较远,另一方面除了上厕所之外我极少会在课间离开教室。
之后我开始有意在课间望向走廊尽头。有时我会看见他背倚着墙远远地站着,与人说话。说话对象往往是不同的人。真澄似乎无论面对何种局面都吃得开。他脸上常带笑意,透露出温和的情绪,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在女生中也十分受欢迎,这是当然的。用漫画中常出现的形容方式便是“王子一般的男生”,光是站在一个地方就能吸引人的目光。我则从占据他的私人时间中获得不可告人的满足感。
他的绘画水平毫无长进。这需要时间,真澄不是天才的学生,我也不是天才的老师。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似乎正儿八经地准备学着画画了,就像所有热情的初学者一般,他迷信于更好的作画工具,将绘图纸与自动铅笔都换成了好牌子。
回家后,我将作业摊开桌上。桌面的另一头放着我与美海姐合作的漫画的未完成的原稿。二者对我而言都是巨大的压力源,我什么事都不想做。我躺在床上,将手机举到眼前,打开line,期待那只红色草地上的小鸟向我吐出话来。仿佛回应我的祈愿一般,纯白小鸟的头像上冒出了小气泡。
-晚上好!
-为了完成功课花了些时间。今天过得怎么样?
可能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熟络,真澄聊天时也会注重礼数。又或许这仅仅只是他的习惯。我和他进行了几句没有营养的对话,接着他就将自己的练习作发了过来。
真澄的绘画水平不见长,而我读图能力已突飞猛进。
-这是熊猫吗?
-是的
真澄以文字回复我。他的打字速度非常快,令我产生自己是在同人工智能交流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我能是怎么看出来的。可能因为他所绘制的生物有着黑白两色?但世上有黑白两色的生物不少:斑马,猫,狗……各式各样的。之所以会猜熊猫,是因为真澄说过他喜欢熊猫。他总会在画上融入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前之所以会画豚鼠也是因为他家里曾经养过一只,除此之外,他也养过雪貂与蝾螈。
真澄在绘画上缺了点技巧,他的想象力却无拘无束,这是我在看了他的众多涂鸦后意识到的。譬如今天这张图:整个画面由歪斜的十字分成四份,四个小框中,身着人的服装的熊猫做着不同的事。真澄说自己原本想画熊猫的城市,担心体现不出重点,便改画了几张小特写。让他歪打正着了,最终效果还不错。
-你之前有自己画过漫画吗?
-是指什么?故事?
-故事,任何种类的。热血漫画,推理漫画等等都算
我发完这段话后,真澄今晚第一次间隔了一段时间才将回复打出来。
-有画过。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我需要找找。等部活时一起看看?
-好
我按下发送键。隐约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我又补上了个“谢谢”的动画表情。
我将手机熄屏,卸下举起手臂的力,让它们随重力落下,在床上形成一字。我深吸一口气。顶上的灯光不冷不暖,注视得过久便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功课也好,与美海姐合作的漫画也罢,我一点都不想动。
绷紧的弦有时就是这样,时间长了就会失去韧性。此时出门透个气或许是不错的选择。我从床上坐起来,下到一楼去。白天刚下过雨,屋外的空气清新且湿润。生在门前、放在平日我总想将它拔除的杂草,现在看上去也顺眼了许多。月光映照着地上的水洼,形成明一块暗一块的斑纹,像春日的积雪。
我换上轻便的鞋子,独自一人漫游在街上。在这唯有月光与昏沉路灯光可怜地亮着的、漆黑的浊流之中,我因四下无人而感到前所未有地自由。
我没有刻意想过往哪里走,遇到路口就抛硬币决定,至少家的周边我还是熟悉的。走出二十来分钟,进了灯火通明的商业区后,我便计划着回家去。转头看见吉本的剧场正在进行漫才师的专场表演,正是我喜欢的漫才组合。我遗憾于没有关注演出信息不知道有这次专场,暗自决定回家后将吉本的官网信息察看一番。
一男一女两个依偎着的人的身影忽然从远处闪过,将我的注意力也一并夺去了。那名女性的身材让我想起美海,穿衣风格也相似。她现在应该在东京。但如果是交了大阪的新男友,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没可能。
我知道这几率很小。但抱着“说不定”的心态,我还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两人的似乎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饰品店。约半分钟后,我终于追到店门口,走进暖黄色的灯光里。好巧不巧,正撞上两人准备离开小店,我们撞了个面对面。
事实证明我的预判没有出错,那女人并不是我姐姐,两人的正面长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站在店里有些尴尬,立刻产生了转头就走的念头。
“欢迎光临!”
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一般,背后响起了导购员明快的声音。我最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刚想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晃眼看见由小型聚光灯打光的玻璃橱窗,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些饰品。因为平时没有逛过这种店铺,一时间产生的新奇感令我迟疑了一下。
十分钟后,我站在饰品店门前。
回过头想这简直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买下了一对小巧的戒指。上面既没有宝石也不是纯金,仅仅只是卖个设计吸引年轻人的,那种普通的戒指。不过是一时冲动,谁都有过这时候——为什么要将它买下来?回家路上我一直在后悔。
忙餐馆生意的父母亲已经回到家中。他们问我出去做什么,我说在附近散步。
我将戒指连着纸袋塞进抽屉的最下层,里面堆满杂物。我驱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个东西。木色的桌面如今仍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功课与漫画草稿平摊其上,令我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再度浸入焦头烂额之中。
这么说有些对不起认真备课的老师——第二天早上的课我几乎是全程睡过去的。我熬夜到凌晨,第二天又早起,俨然一点精力都不剩了。我做梦梦见自己已经度过了无聊而催人昏睡的上课时间,自己正坐在社团活动室中。真澄将自己画的漫画拿给我看。那似乎是一部与我之前对他画的印象大相径庭的、出色的漫画,醒来后我脑海中只隐隐留下了一个印象,不记得漫画的内容。但说到底,梦中对于事物的观感与现实往往是倒错的。梦中梦见的真理,即便醒来时记得,说不定也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寻常的话。于是我将这个梦抛到了脑后。
心态焦急,白昼便以较之往日慢了一百倍的速度流逝。好不容易捱过漫长的学习时间,抱着如多日未饮水而忽然看见绿洲的人的心态前往社团活动室之后,我却没有看见真澄。期望的落空必然伴生着失望,我的热情瞬间就被淬灭了。
也可能是因为我来得太早——至少现在,这房间中一个人都没有。我太困了,几乎睁不开眼睛,于是趴在桌上睡了一觉。我睡眠浅,听见不断有人走进这屋子里来。因周围声响渐起而彻底醒来之后,真澄就坐在对面,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微笑看着我。
我犹如被雷电击中颅顶,窘迫的心情一瞬间窜了上来。
“下午好。”
真澄的声音中带着轻松明快的笑意。他没有恶意,但在他面前时,我总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手足无措,就好像仅仅只是站在他跟前,我就无法维持住自我一般。
“下、下午好。”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睡了多久?”
真澄将手举到眼前。令人想起月色的光洁手腕从他清洗得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袖口中伸出来,上面环绕着一只金属质地的手表。
“从我进来后过了大概二十分钟?”
想到自己用这张睡脸朝向真澄至少二十分钟,我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真澄似乎毫不在意,他用手指搅动鬓边的头发,发丝微微蜷曲,令人想起棉花糖机将糖抽就的透着光的晶莹细丝。
“——我带来了之前提到的东西。”
“以画的前漫画?”
“其实是分镜。”真澄解释道,“我也希望那是漫画,但称其为漫画应该远远不够格——尽管我已经尽力画过了。”
真澄说着,开始翻动自己的背包。他从里面掏出一沓用文件夹夹住的纸张,轻轻撂在桌上,我将头凑过去好看清上面的内容。
真澄并不是出于谦逊而说的,事实上,眼前这些画作即便视作分镜也欠火候,笔触与格子的划分都处于初学者水平。不客气地说,还不如现在的美海,倒有点想最初提出要与我合作漫画时的美海的水平相近。
但这不是重点。漫画最重要的是什么?画工?分镜?不是的,“有趣”才是。姑且放下对于画工的成见着眼于故事本身——这样想着,我取过那沓纸张,一格一格细细地阅读着。好在真澄有一手好字,读起文字来倒十分顺畅。反倒是他在设计台词时用了大量我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会用的、生僻而晦涩的词语,凭借学识咬文嚼字倒弄巧成拙地成为了阻碍。
——姑且抛开这一切不论,单纯问我对这篇总共只有十来页地粗糙的分镜稿有什么看法,我的回答是“惊人的有趣”。
这是一部与时间相关的短篇,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分镜完全颠倒,整个漫画从画面上形成了一个回文结构,文字则用以作为主人公的自白,讲述他被困在一个时间循环中的故事。这是一部实验性质的短篇,看得出真澄在考虑分镜时费尽了心力。短篇的标题写在打头的那张纸的左上角——《衔尾蛇》。
我看了一遍,态度足够认真仔细。但由于画面与台词用词等原因,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读懂,就倒回开头又读了两次。真澄画画不好,仍努力往画面中埋了几个别出心裁的、需要细看才明白的小彩蛋,寻找他画面中的细节是我的乐趣所在。
“怎么样?”
在我第三次从头到尾的阅读结束、长舒一口气一口,真澄试探性地小声询问我。
“——相当不错。”我如实回答,“这真是你第一次画的作品吗?”
“是的。……但在剧情上我有参考过上世纪一部捷克导演拍摄的电影——他将整部电影以倒放的形式完成,达到了逻辑严密却又如幻觉一般荒诞、轻飘飘的感觉。于是我想,我能不能像这样,通过操纵时间,让一个故事变成两个呢?这就是我交出的答案。”
“分镜不好设计吧?”
“你感觉到了?”真澄露出一个苦笑,“——相当要命。我反复修改了许多次,期间还读了不少漫画家的作品。然而练□□量不足就是这样,尽力了,依然力不从心。现在我再回过头看,整个作品呈现出的效果仍青涩得叫人脸红。”
这没什么,我心说。我想告诉他漫画只要有趣就可以,画面上的瑕疵不是问题。现在有许多漫画是由原案与作画两人共同创作的,而这短篇多少体现出了真澄在创作剧情上的天赋。
——我开始思考要不要同他一起创作漫画。与美海姐不同,真澄与我是同龄人,或许能以更为轻松的方式合作。更何况,相比起bl漫画,我想画些更王道些的内容。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将与美海姐合作的那部同人本画出来。
“——可内容着实是有趣得紧。你还想过其他的故事吗?有闲暇时间可以像这样画出来。”
我也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之前画在上面的真澄的速写早已被我撕下,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我房间的书架上。我开始教真澄怎样绘制分镜。其实这不用教,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我充其量只是提点一下,让他不要死扣画面(以真澄的绘画水平来说,这着实是没有必要的),并适当用文字提示画面的重点与细节。
真澄将椅子挪到我身边,他端正地坐着,注视着我的手,并配以时不时的回应声。我向他讲解着,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仿佛乘着春的水流顺流而下,驰入了深绿的夏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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