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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100章


到了正厅,见皇后正襟坐于上首,横眉竖目,神情冷凝。右手边坐着一位着宫服的女子,云鬓霜颜,雪肤花貌,生得极是妖娆,少甯见她眼圈红红,便猜测是在程立雪之前入宫的那位小严娘子,她是严家庶支的姑娘,也居在奉仪之位。

        东宫这边早有示下,三位奉仪娘子谁若能提前诞下子嗣,便可母凭子贵,受封良媛,这也是除却太子妃之位,最高的侧妃之位了。

        再看过去,两列序立一水澜衫宫令,个个端眸向前,肃穆俨然,仿若两军对阵,渊渟岳峙般的存在。单单是看着,便让人心生怖惧。

        少甯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足下发软,但也只能尽量稳住身形,笑着缓声道:“娘娘金安!”

        皇后抬手,瞠目问:“宁王妃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这种时候,便算人人知道实情,她也不能先起这个头,赧然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是妾的生辰,底下下人们照着妾的喜好做了几盏红纱灯,描的都是金漆的榴托牡丹图样,本意是求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可谁知做好了,拿来让妾一瞧,竟与大表姐上年为妾剪的窗纸极为相似,勾了妾好大的想头。今日天好,殿下要来禁中给官家请安,妾便厚着脸皮跟了来,未及时通禀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这种场面话不必多说,皇后自然明白这说辞为了什么,可她压根没想息事宁人,肃目抬声,居高道:“那可真是巧了,令姐程氏,目下正被本宫拘在院里,等着发落呢!”

        少甯指缝紧了紧,露出讶然:“竟有这种事?不知表姐犯了何事?”

        今日这事棘手,皇后皱了皱眉。太子早年也成过婚,那元娘子福薄,未熬到官家荣登便病逝了,后来官家御极,曾来询问她太子婚事,她当即便报了谢氏女上去,但官家不过一笑,并未下旨赐婚。之后这婚事便一拖再拖,直到现在。

        太子的婚事耽搁,但子嗣却不能耽搁。这两年,分别由她与官家做主,前前后后纳了这三位奉仪进门,个个都是名门之女。本以为后嗣无忧了,可不料那三人进门,竟迟迟不来动静,更何曾想过,会闹出今日之事。

        太子毕竟尚未成婚,若就此传出姬妾相争以致残害皇孙之事,那些高门大户里疼惜女儿的人家,谁还会与东宫再起结亲之意?这也是今日她强压怒火,撤了杖刑的原因。

        皇后压着手,让她就座,语调冰凉,“本宫原本让人架了杖板,要行杖刑,可一时又想起官家曾同本宫言及,程家忠义,辅弼有功,忠臣之心不可负,只得生生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她这样苦心孤诣,日日操持,老天垂怜,有幸被赐下这一孙,没想到不足两月,便被程氏撞得小产,她如何能不恨?

        让宫人上了茶,指向南面道:“不知进门时可听到了,严奉仪胎落,到现在还没清醒,起因是因晨起,在后园中受到令姐冲撞,如今皇孙没了,听太医说,只怕她这辈子也不能再有孕了。”

        即便端着皇后威仪,已经尽力克制,少甯还是在她口中听出了汹涌的恨意。是啊!谁能不恨呢?官家皇后,以及满朝文武又有谁不盼着东宫早日生下皇孙呢?

        皇后身旁的掌令想来早得了主子授意,冷冷瞥着阶前倨傲道:“当初咱们娘娘是千挑万选,这才选了令姐侍奉殿下。瞧的便是程家书香门第,门规森严。不料令姐竟做出这种事来,娘娘听到宫人禀报,血气上涌,险些当场厥晕过去。外面屋廊下杖板都置上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程奉仪一份体面。也好叫王妃娘娘知晓,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又眼波流转,睇回少甯,“但这廷杖省了,总要罚些其他的,所以娘娘已经吩咐,让人押着送她到掖廷去,先在那里关押一阵子,跟着嬷嬷们好好学学规矩。如此,也算全了两方颜面。”

        少甯吓了一跳,站起身小心叉着手,“娘娘,人已经送去了?”

        掖廷是关押宫婢之地,但也曾有犯了错的嫔妃被送进去过。前朝时先帝的丽妃便是其中之一,自入内之日起,再也没有出来。宗祧轮转,后宫秘辛流出,少甯听人谈及,这才知晓,那位丽妃手上沾着人命,又私德败坏与宫中内侍暗中苟且,若程立雪当真被送去那样的地方,只怕这辈子出来无望了。

        她又觉得蹊跷,只说冲撞了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尚无定论,皇后为何这般急着结案。抬头见她颦蹙,轻声询问:“娘娘,臣妾多嘴问一句,不知表姐为何晨起便同严奉仪到了花园闲逛?”

        旁边一直静坐的小严娘子开了口,冷哼一声道:“臣妾的阿姐人善,性子单纯,平日里就与程娘子十分交好。今日一早不过同往常一样,一起到园子里散步,哪能想到她竟这副蛇蝎心肠,生生将人给撞下了花台。”言罢,恸声哭出来,拿帕子不停掖泪,“我阿姐怎么这般命苦,千盼万盼这才盼到这一子,可小皇孙还来不及出来看一眼这人世,便被人生生害死了。”

        她一哭,厅内静若霜落,皇后仿佛借着她的话,瞧到了自己的乖孙在地上奔向她的画面,坚韧肃穆的脸上一时浮现出伤怀之色。少甯却皱了眉,不知这大严娘子落胎,小严娘子为何这般义愤,两人虽同姓严,但一个嫡支一个庶枝。嫡庶之别,实自天隔。寻常族中,尚且擎阖族之力,只扶嫡脉,更何况严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两府之间,当真这般坚不可摧吗?

        掌令见皇后没说话,猜测着主子心意,转至少甯处福了福身,缓色道:“人倒是还没送去,既王妃娘娘今日到此,奴婢瞧着,索性也不用再同程家宣一次谕,劳烦娘娘回去同程府知会一句,也好彼此心里有数些。”

        又露出一丝惶惑来,“奴婢若没记错,您闺中时,就是在程家借居的吧?想来令表姐雪娘,性子一直乖张,在家时不过有尊长压着,时至今日本性才算发作出来了。人送到掖廷去,于皇家,于程家都算有益,总不好叫她来日再闯出别的祸端来,届时连累程府不说,又将殿下威仪置于何地?”

        这就好比案子未审,便让衙吏们盖了戳,罪名直直栽给你了,连分辩的机会也不给。少甯甫进来时,本还疑着心,可如今听了这一番说辞,倒是心定下来。

        程立雪的为人她多少知道几分,自私虚荣是有,背后也会借别人的刀使使坏,但明刀明枪地征战杀伐,她不敢,也没那个本事。

        那严奉仪的孩子好好在她肚子里待着,能被生生撞下来,力气小了根本做不到,程立雪不会这般蠢,在皇后和太子眼皮子底下,就为了一个妒字生生将这胎儿撞掉。

        莫说不信她是故意,便算无心也不可能。心上有了计较,人也变得镇定起来,少甯攥紧了指尖,双手加眉跪拜在皇后面前,“娘娘,恕臣妾实言,大表姐昔日在闺中,敬慎淑敏,贞娴温婉,行止无一不符阁中女子的纯佳品性,乖张之说,实在无从谈起,倘若今日她真的做了错事,程家众人等同此罪。”她先磕了个头,单薄的身形晃了晃。

        因她有孕,一上来便鸣了哀兵,皇后便算占着道理,也不由松动几分,总不能让宗室正妃挺着肚子一直跪着。她吩咐宫人:“扶宁王妃起身坐下。”

        程立锦跪在少甯身后,脸色发白。她不傻,方才在廊子下听到那声尖叫,她是疑心大姐,但听了皇后和掌令的话,她已回过神。

        长姐究竟做没做过另说。如今既阿嫂人都到了这里,循正理,总要将长姐带来见上一面,可却不由分说,直接要将这起子污在程家门里,实在是怪异至极。她更明白,今日无论如何,这罪名也不能认下,一旦认下,程家女眷日后的名声便全没了。

        少甯顺势起身,却没回到座位,只继续道:“既小严娘子说,我家表姐同严奉仪一向交好,那又因何要害她?再则,说到怀胎之事,怎么我在宫外并未听说东宫有喜?”

        皇后蹙眉,看向一旁。这事她倒是一直忘了问了,朝小严娘子道:“这一月有余,未请太医把过平安脉吗?”她也是今日出事,这才知道严奉仪腹中有了皇孙。

        小严娘子眸中似有一瞬惶然,忙起身道:“是是阿姐的主意,她说孩子月份还小,即便请了太医把脉,也可能误诊,东宫盼子嗣,如盼甘霖,阿姐不想让娘娘和殿下失望,想等胎再稳一稳,足了三月再上报,也好不惊扰胎神。”

        大晔妇人生子,是有侍奉胎神的说法,少甯早先不足三月,也未对外声张,这倒无可厚非,只是有一点不通,“既未对外声张,那请问我表姐又是如何知道的?又如何这般明目张胆地在花园里便朝严大娘子动了手?”

        严奉仪瞪大了眼珠,见皇后目光看了来,不由胸内激跳几下,“娘娘,定是阿姐单纯,想着同程娘子交好,这才偷着告诉了她。至于她为何这般胆大,想来是一时血气上涌,臣妾听人证说起,说是阿姐和程娘子曾在园中发生了争执,人在盛怒之下,什么事做不出来?”

        少甯敛容,“严奉仪如今卧床,挣扎在垂死边缘,小严娘子这里为她争讨公道倒是上心得很。她自己没准都不知道的事,偏偏你全都知道。”

        小严娘子顿时脸颊酡红,支吾道:“阿姐醒了,咱们自可同她求证,目下,有证人证词,便是推断也能推断个差不多。”

        少甯道:“小严娘子当真是聪悟通透!若换做是臣妾,亲人昏沉,自己即便听了旁人一嘴,也断断不能凭此推断出两人谈了什么,没谈什么。便如这件,臣妾就不明白了,她堂堂一个贵女,同令姐同为奉仪之位,只要好生侍奉殿下,来日诞下子嗣,便会荣节高升,为了这点子醋意,竟做出这等莽撞乖戾之举,好巧不巧的,又让人当场抓了现形,若非是从小严娘子您的口中说出来,臣妾定是一个字都不敢信的,臣妾的表姐也太蠢了些!”

        东宫之内,皇后驾前,她自然不能说她不信,只说不敢信。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直言只有皇室之人说了才信,换言之,这就是迫于皇家威严才不多置喙。若今日问也未问,审也未审,便直接将案子定了性,来日传扬出去,太子和皇后面子上,岂不是要落一个刻薄臣女的名号了?好好的贵女嫁与东宫为妾,一声不响,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不吓坏那些想同东宫攀亲的老臣才怪。

        小严娘子听及此,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声音也跟着震颤起来,“妾身妾身也只是猜测,是猜的。”

        方才是混乱着,不及多想,此刻听了这几句,皇后再沉思,觉得确然有几分道理,放下手中的建盏,朝掌令道:“你去将程立雪带进来。”

        掌令俯身领命,转身出了正厅。隔了不久,门廊上起了响头,少甯抬起头,见那掌令在前,后面跟着程立雪,一身白衣,如暴雨中瑟颤的花枝。她左右两侧皆有内侍随行,几乎是被架着进的门。

        脚步踉跄停罢,先跪下磕头,脸颊泪痕浅浅,眉尖裹着惊惧,“娘娘,臣妾没有撞她,是身后有人推了臣妾,臣妾真的没有撞她。”

        她瘦了,也憔悴不少,昔日闺阁中的傲然之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柔弱和怯懦,哭得泣不成声,“求娘娘为臣妾做主,臣妾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求娘娘明察。”

        她像是并没发现少甯的到来,只一味颤颤哭着,还是少甯快步上前,先揽住了她,“大表姐!”

        程立雪怔了怔,这才看清来人,哭着一把抱住她,喃声道:“菀菀。”

        “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少甯制止她的恸哭,温声问道。

        程立雪掐着指尖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早上严姐姐遣人过来传话,说是她心情不好,让我陪着到园子里走走。寻了亭子,上了茶水,刚坐下,严姐姐便说人多气闷,几个宫婢被遣走后,严姐姐又说要折金桂,供在自己房中,我瞧着她力气不够,便想上前帮她,可身后却被一名内侍推了一把,生生撞到她身上,我二人是一同掉入的花丛,我本想拉住她,无奈力气不够,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了身孕,若然知道,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会大清早随她到园子里闲逛?”

        严奉仪跳出来说不,“你胡说,那个小宫人瞧得清清楚楚,我阿姐是被你生生拽下去的,再说皇后娘娘已经命人搜遍了整个东宫,根本就没有你说的手掌带刀疤的小内侍。”

        程立雪眉折,“娘娘,妾身没有说谎,真的有名小内侍,妾身被推倒时,曾瞥见他张慌朝花间跳去,手掌心竹筷粗细的疤痕,像是烧伤。”

        既苦主到场,目击证人自然也请了来,十三四岁的小宫婢,并不怯场,被带进来,先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这才亮着嗓子道:“娘娘,奴婢亲眼所见,严奉仪要走,程娘子追了上去,最后两人一块倒下了花台,还是奴婢唤人来的呢!”

        小孩子的话总是无端让人多信三分,小严娘子立刻直起身,“娘娘,这孩子无论问她多少遍,都是这样说的。”

        程立雪却摇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我同严姐姐当时在凉亭中,四面都是花树,她看错了也有可能。”

        哪知小宫人十分不服气,鼓着唇道:“奴婢没有瞧错,奴婢不止看到了您和严奉仪跌下花台,奴婢还瞧见您二人之前起了争执。”

        程立雪一噤。

        皇后看过来,“你们在争执什么?”

        程立雪只摇头,一口咬定小宫人看错了。少甯一时焦灼,若她不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支支吾吾,莫说皇后,便是连自己都要疑心她了。

        “大表姐,你们究竟聊了什么,又在争执什么,官家目下,皇后尊前,你大可直言。”她想借助官家之名,让她可以不惧后宫暗涌,可以将事情讲清楚,可无论怎么说,她就是一口咬定小宫婢看错了,决口不提同严奉仪聊了什么,又争执什么。

        而那名小宫人呢!却将二人的动作和方位说得十分清楚,让人不得不信服。遗憾得是,中有花树岐伸过来的枝干作挡,她并未看到程立雪说的那双带有烧疤的手。

        小严娘子寒声道:“人证在前,程娘子尚在狡辩,若无雷霆之法,想来姐姐的冤屈难伸。”崴身跪下,哭得泪眼婆娑,“娘娘,程家门楣高筑,我严家不过是外埠之臣,程娘子瞧着我们姐妹无依,这才行事如此乖戾,阿姐丧子,蚀骨之痛,求娘娘为阿姐做主”

        少甯却打断她,“小严娘子同严奉仪姐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只是臣妾不知,我表姐有什么理由去害严奉仪。”

        小严娘子道:“王妃是宗妇,不知这宫里面的门道,若我阿姐诞下殿下第一个皇嗣,是长子不说,还能母凭子贵,扶摇直上,便不为了殿下,为了这位份也是值得一拼的。”

        少甯哦了一声道:“照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动机,可反过来想,小严娘子您就没有吗?”转过身,朝皇后叉手道,“娘娘,臣妾未去过东宫内花园,但臣妾家中也有一大片果林,枝枝蔓蔓,岐伸出多少阴影。又是一早,想来天光不盛,若有人提前埋伏在花树下,寻准时机推我表姐撞人,之后仗着身手好,再隐匿在树丛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回我表姐说的小内侍,身形娇小,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年纪尚浅的小太监,可就没有可能是正当年华的宫婢吗?这也不是什么难办到的事,使些银子,问交好的小内侍借一身穿上便是了。不知皇后娘娘排查东宫时,可曾一并清查过这里的宫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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