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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96章


三折屏后,玉绡纱帐静垂,轻烟似的经纬中探出一小节玉腕,上面轻覆着软帕。

        老郎中为王妃娘娘搭脉,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对面。

        年轻的宁王殿下,沉稳肃容,端坐如峰,坚不可摧的身躯被紧紧裹在一袭湛蓝华袍之内,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

        不怒自威,这样的气魄罕见,历来只存在于年岁渐长之人的身上和那些生来肃目宽眉之人的脸上,宁王年纪尚浅,也并非是天生长着迫人的正肃眉眼,但周身上下笼罩的清冷之气,还是会让人在第一时间收到威压。

        好在老郎中与他相识久了,知他并非易怒之人,诊完脉,先站起身,揖了揖手,这才笑容满面道:“恭喜殿下,娘娘这是有了身孕,呕吐乃是害喜的症状。从脉象上来看,小世子已经一月有余,胎相稳当得很。”

        才一个月,腹中的孩儿还未成型,哪里又真能把出是男是女来,老郎中不过提前讨个喜罢了。

        程之衍先是愣了愣神,紧接着乍然的欢喜从经络里漫延开来,自马车上便紧缩起来的眉头倏然放开,可一时却又有些怅惘,像是突然遇到了极为棘手之事,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默了半天,只有些笨拙地问道:“可确定了?”

        郎中说是,“小人行医三十载,若是连这点都确定不了,也不必在这燕京混了。”

        他听了这句终于彻底高兴起来,手指背在身后捻了捻,顾忌着下人在跟前,勉力按捺着情绪。

        可乍然的欢喜骗不了人,朝老郎中比了比手,一头引着人往外走,侍奉在屋内的素瓷和芙蕖笑声漾散到廊子下,他也跟着笑出声。

        院子里的下人们瞧着王爷脸上的笑容,便猜到了这点,再一抬头,见素瓷打从帘子内出来,朝众人笑呵呵点了点头,为首的嬷嬷抚掌欢笑,笑罢,引着一院子下人齐齐跪下来朝二人道喜。

        那厢纱帐中少甯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揉了揉耳垂还有些发愣,耳边听着他唤下人们起身,平躺下来望了望浮云似的帐子顶。

        她有了身孕了,她要做娘亲了,这感觉恍若浮光一样不真实,她看了一会儿帐顶,又抻着脖子看向自己的小腹。

        末了,竟要从床上下来,往妆镜前面去。

        宋嬷嬷掖着手进来,听了她的疑惑,笑得面皮都年轻了几岁,“我的娘娘哟,才一个多月能有什么变化。”

        扶她回了床上,又抄起手来训斥芙蕖和取了香饮子进门的素瓷,“平日里你们跟前跟后的,怎么娘娘的小日子推迟了竟谁都没留心到?这次是运气好,娘娘又及早回了府,若带着身子在席上饮了酒,回头伤了小世子可该怎么好?”

        二人垂着头听训,少甯却听不下去了,叫了声嬷嬷道:“哪里是她们的问题,实在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小日子向来没个准头,这又才一月多一点,哪里就能想到这个了。再则”

        后面的话,她却没说。一连几个月,她都很在饮食上注意,这小日子自然也盯得紧,可连着失望了几个月,便也撩开了手,左右她还年轻,成婚不足半载,也不该那么心焦。

        又忍不住嘀咕:“莫不是我心态放平了,这孩子便有了?”捂着肚子蹙眉朝肚子里的小人道,“你可真是个不省心的,竟还挑拣日子来。”

        宋嬷嬷忙沉着脸打断她,“哪有这样浑说的,也不怕惊了胎神。”

        少甯撇了撇嘴,让她们将帐子收了起来,坐在床上用手摸了摸小腹,

        平平的。

        可内里却即将要孕育一个小小的生命,她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下子茫然到无措。

        她倒是一直盼呀盼的,可一直没有动静,如今说有便有了,心下却觉得惶然起来。

        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还是男人更淡定些,陪着太医到了廊子下,这才肃起眉眼打听,无非是一些需要注意的,孕妇哪些食物需要忌口的。

        郎中对宋王殿下愈发敬重起来,后宅妇人怀胎是常事,如他一般事无巨细都问上一遍的郎君,确然不多,因道:“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些生冷的便不宜再吃了,小人稍后会列出单子,让膳房照着单子避开便是了。”

        听罢,他的眉头并未松开,只道:“若是误食了会如何?”又问“可需要吃药?”

        郎中垂首答道:“小人会写清楚,什么是一定不能沾染的,什么是需要少吃的。为了安全起见,小人会再留下几颗保胎丸,若当真误食了不能沾染的,还是及早就医最为稳妥,至于安胎药,目下倒是可以吃上几服,小人这就开方子。”

        程之衍点点头,让人带着他下去。他则慢慢转过身,又进来内室,见床上的纱帐已经高高挂起,她则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喝着香饮子。

        “夫君回来了?”

        他说是,挥手退了两个女使,坐过来问:“可有不舒服的?”

        少甯道没有,“就是怪不真实的。”

        他也觉得不真实,总觉得离做一个父亲还很遥远。

        少甯见他手伸过来,似乎是想放在她的小腹上,只不知想起什么,又缩回手。烛光里,一双丹凤眸子里慢慢溢出一层薄光来,闪闪的,像是冰里长出了魂魄来。

        她眸中亦是晶亮,多难啊!两个人总算有了延续的血脉。

        她十一岁上便寄人篱下,活得谨慎小心,小小年纪学着察言观色,而他则更难一些,那么小的年纪便被家人送到了泉州,燕京的繁华,燕京的亲人,想必在梦中梦过了无数遍。

        如今两人都算熬出了头,她看着男人如冬雪似洁白的下颌,突然觉得鼻腔里微酸,放了盏子,蹭到他身边,小猫似地往他怀里钻,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恭喜夫君,你要做爹爹了。”

        语中带出了哽声,他自然也听出来了,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间,呼吸间,能闻到她发上的梨香,这香气让他安心,长长的叹息自唇齿间泄出,“也恭喜你,你要做娘亲了。”说罢,又摇头失笑,“只没想到竟这样早。”

        她笑他傻气,说:“谁家不是盼着早日添丁,偏只有你觉得早了。”他抚着她柔软的发,晶体似的泪珠在眸中滚了滚,终究被自己强压下去,笑了笑,“倒也不是觉得早,可我总盼着咱们二人能多些时间相处,有了孩子免不得要分心。”

        又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望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神情忽而变得郑重起来,“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刚到泉州的日子,同族里的其他小少年,到了求学的岁数,不是在家人相送下到学里念书,便是到校场上跟着师傅们学武,从文或是习武,总是各人挑着喜欢的来,而我不是,我两样都要兼顾,冬天那么冷的海水,教我习武的师傅曾将我丢进去三次,就是要看着我能不能自己从海里爬出来。后来长大了入了仕,被朝中派到江宁去,上头的指挥使为难,头一桩差事便派我去剿匪,我那时没什么经验,就觉得做这种事要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安抚好后方,带着几百人冲上了孤岛,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后援,我手臂上中了一刀,险些活不下来。”

        少甯听得胸口发酸,隔着衣衫捏了捏他伤口的位置,粘湿的眼睫紧紧贴在眼睑上,雪白的脸颊滚下两行热泪来,颤着声音道:“我娘活着时,常说,人少时吃过的苦,绝对不会白吃,你瞧瞧二表哥和三表哥,个个孱弱怯懦,连刀都提不起来,说句不该说的,他们那样的郎君,若是给我选,我都不稀罕搭理。”

        他听了阴云尽散,欢欢喜喜笑出声来,他一向稀罕她稀罕得紧,即便有时能从她眼里看出敷衍,可听了她情意绵绵的话,他还是心里欢喜到不行,想来这就是书上说的‘一物降一物’,他这辈子是注定挑不出这小狐狸的手掌心了。

        他亲了她皙白的脖颈一口,氤氲缠绵地说道:“这么说,你之所以选择我,竟是因我的武人体魄。”又俯下身来,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尖,“我的娘子原来喜欢力气大些的,我懂了。”

        他说这话时,腔子里带着揶揄和一点情动,让少甯瞬间羞红了脸。

        这人可真是,面上一派端颜和肃穆,可总是对她说些轻浮的话,偏他一张脸长得正派,带着一点暗示的浑话自他唇齿间说出来,便多了几分禁欲一般的悸动,让人面红心跳,却又对他讨厌不起来。

        推了推他,娇声细语道:“去你的,再讪皮讪脸,我便不同你说了。”

        本是随意同她玩闹,闹完他却想起一件大事来,挺直了脊背,看向她,忽而茫然,忽而又委屈起来。

        少甯被他看得发愣,问他道:“你看什么呢?”

        他绷着嘴角问道:“妇人生育,怀肚几月来?”

        原来是这事,少甯被唬了一跳,没好气地睇了他一眼,大大的杏眸格外潋滟摧人,“还说呢!这下一直到明年二月里,我怕都要悬着心了。”

        “对啊!近十个月呢!”他喃喃着,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即将要开始为期八个月的苦行僧生涯了。”

        少甯怔了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勤耕来着。”

        他抱着她嗤嗤笑出声,一手抚在她的小腹上,垂下头:“都是因为你,你爹我的福利可都没了,待你出来,定要好好孝敬你爹爹我,你可知道?”

        眼看少甯软绵绵的肉拳头捶打过来,他急忙改了口,“不,还是先孝敬你阿娘吧!你阿娘付出更多。”

        她脸色这才好起来。

        “待你出来,若是男孩,你想修文,我便为你筵请名师教导,若想学武,我便亲自教你骑射。”他终于正经下来,短短两句话,便将自己儿时的心愿都折射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少甯听得心中一叹,眸子里又凝结出水雾来,伸出春雪似的手臂搂住他撒娇道:“那我呢?你也教我吗?”先头还说教她作画来着,也确实教过了,只是次次到最后都教到榻上去,后来她看清了男人险恶的用心,再让她去书房时,她便严词拒绝了。

        程之衍抱她抱得愈发紧了:“也教你!不过你无需学,我护着你一辈子便是了。”

        少甯终于笑出声来。

        翌日吃过早饭,他陪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便再次将她赶回到榻上,在她身后放了大迎枕,“还是多躺躺。”

        下人在廊子外说药熬好了,他应了一声,简单为她整理过衣襟,这才让人进门。

        少甯坐在榻上,望着甜白瓷盏里冒出丝丝缕缕热气的药汤轻叹口气。平日里她其实并不怕吃这些苦药,但不知是不是如今有了身孕,人突然就娇气起来了,瞧了一眼便觉得反胃。果不其然,喝了三四口后便一股脑都吐了出来,最后直接躺回榻上,赌起了气,“不喝了,怀个孕这么难,我不生了。”

        是宋嬷嬷亲自端药进来的,听完这句心下一紧,下意识便看向了对面。

        王妃性子一向乖巧懂事,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殿下还在这呢!就闹起脾气来。

        程之衍瞥了宋嬷嬷一眼,不动如山地接过药碗,同她道:“郎中留下的单子交给厨上,让她们务必小心避开,再则,自今日起一直到她生育为之,厨上那边,嬷嬷你亲自去把关,一刻也不准离人,最好两两一班,不要给任何人单独接触食物的机会。还有,让她们一天十二个时辰留着火,王妃想吃什么了,务必在第一时间做好送来。”

        宋嬷嬷笑眯眯应下。

        “还有,”他看了一眼床上闹脾气的小娘子,“她如今有了身子,书局那头便再不能去了,一直到生产前,就老老实实留在府里,非必要,客人的请见一律推掉。”

        少甯蓦然转过身来,“凭什么?我新买的那个院子还没修整好呢!”去年将院子拆分成间租赁给那些举子,她赚了不少,还指望着今年又买的那间院落再攒一份银子。

        他言简意赅道:“自我被封了亲王,峥嵘布庄便重新开业了,你手上银子够使了,无需再出门。不管怎么说,就是不准出去了。”

        少甯哼哼着又背过身去,“你的银子同我有什么相干?”

        宋嬷嬷瞥了她一眼,心里暗暗摇头,这王妃胆子真是愈发大了。既王爷接了伺候王妃的差事,她无事可忙,便径自退出了内室。

        程之衍捏着汤匙,哄她道:“我的就是你的,喝药吧!”一头说,一头将一汤匙药送过来,空等了一阵,见少甯动也不动。

        目光往屏风外望了望,压着声音道:“这样吧!你喝了这碗药,我再给你捏一次肩膀或者捶一次背。”

        少甯转过身来,目露讥诮,“那妾哪敢呀?殿下上次为妾捶背,捶三下望一眼屏风,仿佛是在做什么不可见人之事,再说了那次殿下不是自己也说了,为女人捏肩捶背丢脸,非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为吗?”

        程之衍转动着汤匙,垂下头,压了压跳动的鬓角,“你喝了这药,我再破例一次也无妨。”

        少甯诮笑,“妾怕被雷劈。”

        他无奈道:“这样吧,至少你坐胎稳当前,只能乖乖留在家中。”

        少甯也知道他为了自己好,可直到生育前都只能在府里这一片地方打转,简直要憋死她。如今听他话里有了活口,郁郁去了大半,只她一向信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原则,这日子都没说清楚,她自然不能软和,平躺下来,瘪了瘪嘴,就是不说话。

        程之衍叹口气,“先满三个月吧!之后我带你去温泉庄子玩。”

        少甯脸转过来,花瓣似的唇张了张,“当真?”他迟疑着嗯了一声。

        终于笑了开来,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将浅棕色的药汁咽下,仍然是咽三口吐一口,但总算是勉强喝完了。

        正拿软帕擦着嘴,廊上有人声飘过来,说是宣平伯府的小娘子过来了。

        程之衍皱眉,“去告诉她,王妃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让她改日再来。”

        他闲散了几个月,宫中已再三催促,下月起便要到兵部报道,届时有了差事在身,便算有心陪伴她,也没多少时间了,这都月底了,他自然想多些时间同小妻子相处。

        少甯却打断了他,“不成,昨日说好了的。”

        程之衍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齐萱今日过来多半是为了那宋异的事,她下了榻,坐到妆奁前,让素瓷为自己绾发。

        程之衍拗不过,只得道:“最多半个时辰。”

        她转过脸冲他眨眨眼,柔声道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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