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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84章


夜幕笼垂,夕霭堂中。

        下人上了清茶,少甯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指甲撷着白釉瓷盏的边缘敲了敲,然后轻轻吹开表面的茶沫。不多时,文管事带着三个小厮匆匆赶到。

        “夫人。”他叉手行了礼,便比了比手,让身后的小厮将账册都放到案上,“这里是四年以前,大人在泉州生活时,府里一应开销账册,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蒋嬷嬷临去,交予老奴手中。而另一边是宁园这半年来的开销,是曹嬷嬷交给老奴的。”

        顿了顿,他自觉夫人年轻,怕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便逾矩指点了一句道:“夫人,恕老奴多句嘴,咱们泉州物价自然是比不得燕京的,但也要看大人是否常在府中留宿。”

        其实这事不消这老管事说,少甯也明白。泉州时有主子在,开销自然多,但物价相对较低。而回了燕京,却是反过来了,物价高,但主子却不经常在园中居住。

        两厢若真要比较,开销上应也差不太多才对。

        少甯点点头,示意文管事静站在一旁。抬眸扫了一圈堂内,道:“去请曹嬷嬷也过来。”

        曹嬷嬷是由小丫头扶着进来的。方一进门,她还怔忡了片刻,想到计已售出,也不知管不管用。

        但又一想,无论成没成功,夫人都要发作一回的,这会儿将她叫过来,也许也只是让她居中调节。她一向在大人面前得脸,虽比不得蒋婆子在大人心里的地位,但她看着大人由三尺孩童长到如今的模样,这其中的情分自然不言而喻。

        她揖手后,笑眯眯问向少甯,“不知夫人寻奴婢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跪在前面的窦婆子冷着脸转过头望了她一眼。这老妪,这会儿了,竟然还顾着客套。

        曹嬷嬷方才站在她背后,光线又昏暗,也没仔细看,待接收到窦婆子这一饱含讥讽的一眼,却似当头一盆冰水浇灌而下,一张老脸唰的一下惨白如纸。

        败了吗?难道那药没起作用?可当下情势不容她多想,她呼吸粗乱了几息,渐渐稳下来。毕竟担任了多年的管事,心中自有成算,很快调整好心态,抿出一个笑来,“夫人有事吩咐,直接遣个小丫头去告知奴婢即可,夫人刚回府,尚未用晚膳吧?不若”

        少甯不想听她喋喋不休,扬手打断她,曼声道:“听闻,嬷嬷今日腹痛,拿了我的对牌,出去请大夫,目下可大安了?”

        曹嬷嬷唉了一声道:“奴婢正想同夫人说这件事,实在是人老了,这身体也不行了,时不时地便出来闹腾一番,今日是腹痛的老毛病犯了,实在受不住,这才没有经过夫人同意,寻芙蕖姑娘拿了对牌,是奴婢的不是。”

        说着,跪下来,不怎么诚心得磕了个头,“万望夫人宽宥。”

        少甯点点头,“嬷嬷劳苦功高,生病了寻个大夫进门也是应当,只是我很好奇,不知那替你寻大夫的小厮,出去后为何足足一个多时辰方归?”

        曹嬷嬷脑海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嗡的一声,膝盖脱力,重重摔在了地上,唇颤动着,“夫人”

        少甯朝芙蕖道:“将那个小厮带上来。”

        芙蕖手脚倒是快,转身出去,片刻便领着个中等个头的小厮进来,一进门,小厮便腿肚子发软,浑身冒出冷汗。他不敢抬头看少甯,只盯着地砖,恭恭敬敬跪下,双肩耸动。

        “你叫什么?”少甯问。

        “小小的叫溜子。”一头说,一头紧张地朝身后望了望,转对少甯道,“夫人,小的,小的不知哪里做错了?”这样大的阵仗,看着自然不像好事。

        少甯道:“你帮曹嬷嬷出门请大夫,可还去了其他地方?”

        他瑟缩地抬起头,见脸色如白纸一般的曹嬷嬷在向他频频做眼色。可到底他只是个府里的小跑腿的,府里大人物面前,他哪敢撒谎,当下战战兢兢道:“去去了翠霞胡同。”一指曹嬷嬷,“是曹管事让小的去的。”

        “去做什么?”

        “让小的送了半斤糙米给翠霞胡同里的人。”

        少甯睨了曹嬷嬷一眼,见她脸色发白,腿脚发颤,仿佛下一刻便要当场晕过去,她轻声嗯了一声,“你先起来吧!站在一旁。”

        小厮松了口气,站起身挪到一边。

        少甯又问:“怎么?都这些时候了,洛云姑娘还是不肯见人吗?”

        芙蕖勾了勾唇,“奴婢使了两个小女使过去请,回来报说,咱们洛云姑娘脸皮薄,闹着要跳井呢!”

        少甯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跳井啊!”她喃喃道,“倒是够烈性的。”见窦婆子惊慌地站起身,细眉一蹙,扬声道:“摁住她!”

        窦婆子被强行摁回地上,仿若被人阻住了喉管,脸色一时涨得通红,“夫人,便算是我老婆子教导不严,云儿她做了错事,但也罪不至死,夫人年纪轻轻,又刚嫁进来,何必非要手上沾了人命,惹了忌讳!”

        芙蕖看不过去,上前一步叱责道:“你这老妪,真真一肚子坏水烂肥,半分道理也不讲。”说着,将糕点丢到地上,“这糕点里加了什么,还用我寻个大夫过来验吗?”

        窦婆子脸色微变,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坦然起来,“芙蕖姑娘若想闹得满燕京城中人尽皆知,倒是可以寻个大夫来。”

        “你!”芙蕖气结,“可真是不要脸!”

        少甯摇摇头。这窦婆子是什么人,风里雨里打着滚讨生活的人,活了几十年,面皮练得刀枪不入,芙蕖一个小姑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她招了招手,让一旁的新荔遣人去请宋嬷嬷过来。

        宋嬷嬷早就憋着一口气,见了堂上情形,简直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壮志来,照着窦婆子脸上啐的一声,就是一口浓痰,口气万分嫌恶道:“你这个长了人样,没长屁、眼的老虔婆,

        还想巴巴将自己闺女往人家床上送,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母女两个是什么德行,污水滥渠一般,谁家爷们愿意赶着往粪坑里钻。你那个女儿,驴见驴踢,猪见猪踩,

        便算长了对峰器,也是让男人拿来踢球的玩意,我要是你,将自己闺女教成这种下贱模样,不用等她跳井,直接一根绳子勒死挂在房檐下晒干做腊肉,给圈里的猪加作料”

        少甯抚了抚眉间,这个宋嬷嬷,寻她来是镇镇场子,这场子似乎震得太过了。她急忙朝芙蕖和新荔使眼色。

        两人接收到,特意等了片刻,然后雀跃着上前去拉人。

        宋嬷嬷骂了这一场,痛快了,也累得够呛,坐在一旁开始喝茶,时不时还拿小刀似的眼睛飞到窦婆子脸上割一下。

        窦婆子简直想一头撞死了,古话说得好,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她仗着资历老,一向在府中作威作福惯了,谁提起她来,不给几分面子?她自问自己就是狠的,不曾想遇到宋嬷嬷这等横愣的人物,简直声如洪钟,钟钟要她的老命。

        她脑子里似有一根弦被人抽紧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一长串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泼天咒骂。

        少甯清了清嗓子,开始下结论:“洛云以下犯上,着打三十板子,卖出府去,芙蕖,你监督,现在便去下人房里,将她给捆过来,就在这正堂前面行刑,让园中所有的女使都过来瞧,这便是勾引主君的下场。”

        芙蕖重重吐了口浊气,昂首挺胸地领命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响起竹板撞击在血肉的声音,一下下如破旧的胡琴一样,简直在往人心口上割刀。闷闷地女子哼唧声,和其他女使压抑的抽噎声,更是让人耳朵发麻。

        高门宅子里,小厮和粗使婆子们做这种事本就驾熟就轻,知道行刑时选哪个角度,才能让围看的人更加警醒,照着仅一个地方用力打,定要打的血肉模糊,皮开肉绽,令人作呕才可。

        可又会稍有停顿,吊着受刑之人一口气,用帕子塞进口里,叫天不灵只能烂在口腔里。无法开口呼痛,只能默默忍受的场景更加震慑人心。

        窦婆子终于绷不住,眼角流淌下浑浊的老泪,“夫人,求您开恩,这三十板子打完,定是要要了我云儿的命啊!”

        少甯却道:“窦嬷嬷,你在怂恿你女儿做这件事前,就没想过失败的后果吗?”见窦婆子恍惚着,轻声嗤笑道,“是啊!我不过是个小官之女,而你们母女,确切地来说,是你们这些人”

        她目光一一扫过跪在窦婆子和齐婆子身后的十来个女使和小厮,“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是自泉州便陪在大人身边的,有的仗着功劳,有的仗着恩情,觉得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大人都不会同你们计较。

        不敬主母,不尊规矩。自己想怎么拿捏我便怎么拿捏我,贪了府里的银两,怕我查出,便在我新婚第二日,拿着假账来拉我下水,想将这盆泥沙污垢扣到我头上。我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又想出下药爬床这种下作手段,看来我平日里当真是太敬着你们了,竟让你们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

        曹嬷嬷和窦婆子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小主母是不是在拿话狂她们。

        抱着一丝侥幸,曹嬷嬷开口道:“夫人,既这账册看过,当知道这账目是完全对的上的,洛云姑娘犯了错,是她犯错的事,同咱们几个不相干,怎么又能扯到账册上来。”

        窦婆子眉峰一立,眸似飞刀,狠狠挖了她一眼。但也深知,这种情形下弃车保帅才是对的。待女儿打完这三十板子,只怕人都要废了,她为了女儿下半辈子,更加不能轻易丢了这份差事。

        “夫人,”她膝跪着向前两步,却被新荔拦了下来,瞪了新荔一眼,哀求道:“我们三个以性命担保,这账本绝无作假。”

        少甯笑道:“是吗?”转头对新荔道,“将人带上来吧!”新荔哈腰应是,转身出了夕霭堂,片刻功夫,领着三个人进来。

        两男一女,男的便是那日宋嬷嬷派人跟踪的王货郎,四十左右的岁数,穿黑缎素面长衫,头发乱蓬蓬地束起,手里提着个包袱。

        而另外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像是夫妻。自进门起,惶惑的眼神便四处飘散,直到看清最前膝跪之人的面容。

        “娘!”年轻的男人先叫出声,一瘸一拐靠近。

        “婆母。”

        “不急!”少甯打断他们,“母子情分,稍后再叙。咱们还是说回这账吧!”她抬了抬手,问先前跑腿的小厮,“当日你送过去的糙米,可是这个包袱?”

        小厮瞅了瞅,应声说是。

        少甯笑了笑,让下人接过来打开。在那一罐子糙米中,抠出来各种银饰,有的是手镯,有的是银钗,但一样的是,每样首饰都不带任何装饰点缀,看着像是拿银子融掉而另作的一般,非常简陋,但在手上掂着分量颇重。

        宋嬷嬷立刻站起来。少甯忙使了个眼色,再骂下去,今日怕是要审到天亮了。

        宋嬷嬷便按捺住了,重新坐回玫瑰椅中。

        “夫人,”曹嬷嬷瑟瑟颤抖着,磕头请罪,直咳得鲜血直流。

        这些银子她早就弄到手里了,想着今夜洛云的事败露后,夫人定然无暇顾及到她,是最好将东西送出去的时机。

        这种事她已做的驾熟就轻,她一个管事,贸然带着这么大的包袱出府,定然要被盘问,但若是一个小厮带了一大包糙米,将这些埋进去,说依照她的指示办事,反倒会让门房放松警惕。

        毕竟没人能想到,她会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小厮或者女使去办,而选的那些下人又多是胆小瑟缩的,打死门房,绝对想不到里面藏了东西。

        “嬷嬷不止这一桩罪,这会儿便磕成这样,一会儿可该怎么办?”少甯侧身,在两边账册中各取了一本出来,翻了几页后停下来。

        指着上面的红记道:“你们倒是很聪明,这宁园的账目上面并没有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瞒报或者谎报,但问题出在两府的结息上。”

        说完这句,窦、齐二人脸色大变,而曹嬷嬷本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反倒是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少甯继续道:“泉州时,大人名下的所有田产、铺子、山林等各处拢上来的银子都会在每年第一个季度存入汇通钱庄,以四年前为例,一共存储两万三千两,除去府里一应开支,剩下约莫一万四千两左右,

        这笔银子一整年的结息是一千三百两左右。若来年这些钱用不到,钱庄还会将这些钱挪作他用,结息更高。而宁园地处皇都之中,大人离开泉州时,又将一应庄子等变卖,除却当日给我的聘礼,

        其他一应都存入了钱庄中,光是这半年的出息便能抵得上泉州两年的了,差不多有三四千两银子,但你们却在记账时,只比泉州多记了两百多两,那其他的结息到哪里去了?”

        曹嬷嬷后脊如被人乍然抽走一般。窦婆子两眼无神,死死盯着地面,唇角捺着,似在寻其他的说辞,突然抬起头,怔怔看了少甯一眼,嗫嚅道:“燕京虽存入的银钱多了,但息率也低了,京都地界,本就”

        “不盘库吗?”少甯厉声打断她。

        齐婆子一向没有主见,朝少甯看了一眼,又垂下头,“盘的,我盘。”

        少甯哼了一声。

        三人不说话了,只呆呆望着地面。

        少甯沉声道:“不只结息,我查看了文管事手中的账册,发现这账本上,有很多笔墨的深浅痕迹不同。”她将两本账本反过来,众人目光聚到宣纸背面。

        少甯道:“这么高明的法子,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她随手翻开一页,读道,“十月二十三,厨上采买,粮米六石。”她看这下方三人,“照着燕京的物价,一石米大约需要三百到六百文钱,根据米质不同价格也不同,可这上面你们写的几乎都是六百文一石。

        便不说米质好坏,一石米也可够一个人六十天的用量了,可你们记的这账目却是只够咱们宁园三日的量,我再初来乍到,也知道宁园上下不过三十余口,买来的多余的米呢?到哪去了?”

        她指着一处浅色痕迹道:“这个地方,采买果园种树,二十两,你们给文管事的账目自然是对的,可你打算让我看的账目,却在下面另划了一笔,成了三十两,还特意将这笔迹做旧了,真真是好心思。是以为我一个新嫁妇,对这些一概不知,便能由着你们欺瞒了吗?”

        突然,音娘噗通一声跪在了曹嬷嬷身侧,“婆母,婆母,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为两位婶子撑着吗?是窦婶婶和齐婶婶要求你这么干的,婆母,你倒是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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