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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72章


文心居。

        李少甯坐在堂上,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三表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程立姝眸中酝笑,带着讥讽:“以往真是小瞧了你,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心计!”

        少甯放下盏子,抬眸笑她:“表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韩夫人的簪花宴,表姐是怎么对我的,还用我一一说给你听吗?”

        程立姝脸色一变。

        少甯将她神色尽收眼底,“表姐,事情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再多遮掩否认也是无用。不若痛痛快快说出来,或许我还能高看你一眼,赞你一句敢作敢当。”

        程立姝看向别处,冷着眉眼,“是我做的,又如何?既做了,我便敢认。没错,谢荣启之所以会在你必经之路上下手,是我派人通知的他,车夫也是我提早收买的。”

        “还有那根钗。”少甯提醒她,“也是你动的手脚。”

        程立姝攥紧了手指,暂时的疼痛将她心中的滔天恨意压下,“是,钗上的毒也是我下的,不过那毒一旦蒸发,便没什么用了,你应当感谢我,我没想要你性命。”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你有心那张垚,当日簪花宴我们不过头一回见,你又怎会提早备了那毒?所以你不喜我,当并非因此缘由,而是有其他原因。”

        程立姝双眸盯住她,冰冷的目光射出箭意,“我不喜欢你,需要理由吗?你是多娇贵的人,也配让我高看?”

        少甯叹口气,道:“三表姐,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程立姝转过头,唇轻颤着,眼尾溢出晶亮之色,“菀菀,你可知道,老夫人原本要抚养的人是我。是你,是你毁了我唯一的机会!”

        她将头转过来,嗓子泄出几分梗意:“你瞧瞧我,我哪里不如你?要比惨吗?你父母双亡,可我也失去了姨娘,我是有父亲,可有,等同于没有。就因为我不如你惨,我被你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便就该忍着?若当日被老夫人收养的人是我,程立娆和程立雪又怎敢骑在我头上欺负我?她们该死,你更该死!菀菀,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星罢了,你克死了自己的双亲,便该老老实实在寺庙里度过余生,可你呢,你偏要来到程家,偏要同我争祖母的宠爱,若非是你,老夫人死后,她的一切都是我的,是你抢了我的一切。”

        少甯秋水似的眸子望着她,望了许久,突然嗤嗤笑出了声。

        程立姝登时大怒,如离弦之箭一般凑到她身前,兽般通红的眸子似要猝火,“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大的出奇,少甯耳膜生疼,揉了揉耳根,勾唇道:“我笑三表姐你,当真是自私无耻,任何事,你首先看到的,永远都是利。此次你针对二表姐,其实并非真心喜欢张垚,不过是瞧上了镇国公府的门楣,他是你能走的,为数不多,也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条通天之路。而你想被老夫人抚养,也并非是想对她老人家尽孝,不然当初她在泉州老宅时,你怎不主动过去陪她?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她的体己罢了!”

        “二表姐,当日大表姐同你齐给老夫人敬茶,她有姨娘在,原本你的胜算更大,可为何老夫人宁肯从苏州接了我这个出了五服的表外孙女抚养,也定不肯要你。你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程立姝鬓角直跳,蓦的转过头,清凌凌质问道:“你想说什么?老夫人未要我,不过是是因我那时紧张,打翻了茶盏,洒到了她的衣裙上。”

        “你同她老人家无缘,是这个理由吧?可当真只是因打翻了一盏茶这么简单吗?三表姐,即便是我阖族尽毁,老夫人不得不得接了我来,可她若对你满意,仍是会将你带到身边的,她老人家性情有多耿介,你知道的。她最是看不惯这世间悲苦不平之事,你也知道。”

        少甯静静看着她,“我好奇了许久,后来忍不住还是问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我问她,三表姐性情温和,又知书达理、关爱手足,老夫人当年为何不肯将她接到膝下抚养?你猜她怎么说?”

        少甯:“她说,当年老夫人原本是想将你养在身边的,毕竟三个姑娘中,大姑娘有柳氏疼爱,二姑娘又是嫡出,不缺人疼。只有你,亲娘早逝,嫡母不慈,父亲又注意不到你。可最终她没有选择你,不是因为你紧张打碎了那盏茶,弄湿了她的衣衫,而是因你给大姑娘下了腹泻之药。才十二岁的小人,就为了这么个机会能给亲姐妹下药,让她错过敬茶的时间,这心机是有多可怕!”

        程立姝手中的帕子拧到变形,“你胡说,不是因为这个,我没做过。”

        “老夫人什么都知道,所以这些年都尽量远着你,一则是对你的惩罚,二则也是保护。你攀不上老夫人,便自去跟了大夫人,若再同她老人家亲近,只会让大夫人认为你得陇望蜀,心思不纯。老夫人这才冷眼对你,但这些年该你的,她老人家一样也没少过,你的嫁妆,她早早便为你备好了,是你自己不满足。”

        程立姝嘴唇翕动,脸色如霜似雪,可不知该说什么。

        “至于亲事,我受程家恩养多年,但凡是跟你或是程家任何一个姑娘稍微有一丁点关系,我都不会要。并非是意气和心高,而是知恩图报。不管当年大老爷为何将我接回府里来,大夫人管没管过我一日,但凭着老夫人恩养,我长大了,而且自问习了几分立身处世的本事,我对程家始终是感激的。”

        “女儿家对夫家有期待,无可厚非,但你不该动辄想毁我名节。”少甯恨恨出了口气,站起身,“此次我放你一马,你也当自省,好自为之。”

        程立姝眼神涣散,呆呆笑了笑,似带了几分讥讽,“你以为这程府只有我这般算计过你吗?你以为大姐姐、二姐姐,她们没有害过你?你这张脸,即便嫁了我大哥,也安生不”

        “程立姝!”少甯脸色白皙,香腮因愤怒隐隐透出红云,“我自问与你远交涉,井水不犯河水,还请你自重。不管如何,至少你应该感谢我,我没有如你一般心狠,对你赶尽杀绝。”

        “这么说来,我竟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

        “为何不呢?你日后出嫁也是要回门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撕破了脸不好吗?”

        听到出嫁二字,程立姝陡然瞪大了眼,冷声道:“区区一个苏州举子,你们不会以为我便会乖乖认命了吧!即便我庶出之身,配不得镇国公府,也绝不会乖乖认下这种寒门之士。”

        少甯知她一心攀附高门,一时转不过弯来,她也无心劝她,反正如今燕京这地界,好人家的主母略微一打听都知道她曾陷害手足,她又被禁了足,还能折腾出多大的事来。

        只摇摇头,“随你吧!”

        她不想再同她多聊,抬脚往外走。

        眼看要出了门,程立姝忽道:“我何尝不知道老夫人公匀,可我要的,向来只有偏爱,大姐姐有姨娘,二姐姐有嫡母,你有老夫人,我有什么?父亲是大家的父亲,他从来也没有将我放在心上过,我只想有个肩膀,有个只属于自己的依靠,错了吗?我是庶出,但这出身不是我自己选的。那些门第好、郎君性情也好的,谁家愿意讨个庶女回去?我只有兵行险着,那些人才能看的到我的存在。”

        李少甯转过身,“人人都想要依靠,人人都想要偏爱,我也想。但这不是你陷害手足的理由,也不是守不住底线的理由。若你自身持正,别人偏爱,便是锦上添花,若你自身不正,凭何要求别人对你与他人有所不同?只有在自己做错后,肯劝解自己,不一味纵容自己的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不论对错,只论亲疏,一味宽纵你的人,他的偏爱只会害了你。”

        程立姝呆呆望着她。

        “你若没有人偏爱便不活了吗?自轻自贱,那未免也将自己性命看的太轻,也对亲人太苛责了。”

        少甯见她恍惚,也不知她听进去自己的话没有,摇摇头,叹息一声,出了文心居。

        迎头正碰上新荔。

        俯身行礼,“表姑娘,我们爷有请。”

        少甯到墨砚堂时,程之衍正在同程潇议事。

        “燕京之内,凡酒肆、茶楼、戏园,甚至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卖曲为生的妓人,都安排了咱们的人,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一日之内,百姓所言,便可上达天听。”程潇躬身说道。

        程之衍屈指在雕漆红木桌案上敲了两下,一抬头正看到少甯,吩咐程潇,“当年的旧人务必加紧追查,待有了眉目再动手,目下,全部安静蛰伏。”

        程潇称是,躬身往外退,行至门边,朝少甯规规矩矩叉手,“表娘子。”

        少甯福身行了半礼,“程校尉。”

        程潇离开后,少甯这才入内,随手开窗通气,“休沐的日子,大表哥也这样勤谨。”

        平日议事时,程之衍有个习惯,会在茶案上摆上笔墨纸砚,遇到认为重要的事,便会随手记下来,可待事情商议完毕,思路大致也周全了,便会毁去宣纸。

        少甯见他随手将宣纸丢在砚台上,乌黑的墨汁,很快将洁白的宣纸浸染。

        少甯在窗前等了片刻,这才上前。

        芙蕖上了茶点退出,程之衍招手让她坐过来,绕到桌案前,写了几行小字,递到她面前。

        “你我二人的八字由司天监合过,是上上之和,签子已送到了法宁寺,需镇在菩萨座下三日才能拿出来,司天监根据这签子,测算出了今年一整年的所有吉日。”

        程之衍一本正经将宣纸推过去:“今日一早,我便让冰人将这几个日子都送到了寒山院,祖母的意思,是想让你定。你看看。”

        少甯记得,程之衍在长榆巷狠狠‘欺负’她之后,曾承诺会将婚期提前,回来后,她也没当回事。

        时下婚娶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亲迎。纳吉之后才是纳征,也就是合八字要在下聘之前,但二人情况有些特殊。

        这纳彩、问名、纳征几乎是一日内完成的,纳吉的八字和礼,却是没做。

        目下到了请期,才想起来补这个过场,合不合的,这婚事也无法更改了。

        所以对少甯来说,早嫁晚嫁,倒是区别不大。

        晚嫁还能再多些日子准备绣品。

        宋嬷嬷曾告诉她,这请期,当是男方将测算好的日期送过来,由女方选一个,或是两家坐下来共同商定。

        程之衍和老夫人都选择了后一种。

        这让少甯感觉自己受了尊重。

        闪动着金箔幻彩一般的水眸,轻轻一转,便瞥到了细腻洁白的宣纸上,静静躺着三个日子,分别是二月二十七、三月十八和五月初三。

        一颗心乱撞,像是砰砰砰,正在有人扣门。

        这些日期,似乎都很近呀!

        大表哥是故意的吗?

        少甯抬起头,男人山雾一般的双眸看过来。

        视线正好与她相撞。

        沉静中带了几分平日里常见的庄重和肃穆。

        少甯抿唇,垂下头。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大表哥也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她想到方才他说的话,司天监是根据二人八字合出的签子,测定出的吉日。

        不由细眉轻蹙。

        难道今年一整年只有这三个日子吗?

        还是说他们两人八字并非大表哥说的那样上上大和,可选的日子有限。

        既存了这样的担心,待嫁少女的娇羞也淡了几分,抬起水晶一样的指尖飞快指向最后一个日子,“就这个吧!”

        少甯抿唇,抬起水眸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五月初三,我瞧着那日子就很好。”

        程之衍唔了一声,似乎真的在思考,“五月初三,的确是个好日子,本也可,只是”他看少甯一眼,雾沉沉的眸子里都是为难。

        少甯抬起头,软声问道:“大表哥那日可是朝中有事要忙?”

        程之衍笑了,“再忙,也没有咱们的亲礼重要,实在是”他面露尴尬之色,“四月底、五月初,官家已定了太子替他南巡。你也知道,先帝在位时,三王之乱。南面附庸追随者甚众,余孽未及根除,太子又是国之礼器。”

        他假模假样叹气,“官家让我挑选合适之人护送太子南巡,我呈了名单,可陛下都不满意。偏巧近日西北大捷,你听说了吧?前些日子,咱们大晔同叶赫罢手言和,联手共抗北狄,组织的新近一战,大获全胜。此战由武安侯长子——谢大郎主导。政事堂拟了请封折子,朝中半数之上,皆同意为其长子请封,是以”

        “官家有意让大表哥亲自护送太子南巡?”少甯直击要害。

        官家意思很明显,不想谢家独大,这是有意要栽培大表哥同谢家打擂。

        官家还是属意太子的。

        将太子安危交付大表哥之手,一则让他与谢家尽量切割开来,二则,若南巡而归,大表哥也算再添功绩,届时,同谢家在武事上,也可分庭相抗了。

        程之衍欣赏她的聪颖,勾了勾袖边的云纹袖痕,简练道:“抱歉!”

        少甯很郁闷,可她的亲礼再大,也不能同官家和太子爷相争。

        她又去看其他两个日子。

        太赶了些。

        床帐之物便罢了,她的婚服,她本打算亲自绣的。

        她会苏绣,外面普通绣娘的针法,根本没法入她的眼,那些现成的吉服,她实在不想穿在身上。

        “三月十八。”她喃声说,“应该也来得及。”

        时间太赶,做出来的婚服怕是不够仔细。

        但好在是三月里的下旬,抓紧一些,应该也来得及做一件满意的吉服出来。

        她抬起头望向面前之人。

        见男人星眸微闪,又犹豫起来。

        少甯懊恼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耐着性子,“那日,大表哥也有事?”

        那还同她商量什么呀!三个日期,两个不能用。

        程之衍郑重点了点头,“我有一位世叔,出了家,目下在法宁寺修行,三月,他大约会进京,有些旧事,想求见官家,求见的方式特殊了些,也许会闹得满城风雨,故此,我想在那个时间,送你和祖母出京走走,也好耳根清净些。”

        少甯没多探究,他所谓的世叔究竟是何方人物,竟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她不过才十六岁,小小的小儿,头一次遇到这样大的事,就想好好成个亲。

        可她的运气实在是太背了些。

        任哪个新嫁娘,大好的日子,接二连三被拦路虎拦住,心里都会不痛快的。

        少甯泱泱的,薄唇轻抿,弯弯的细眉带了一层闺怨,“大表哥,你确定咱们二人合出的八字,司天监用它卜算,今年一整年,只算出了这三个吉日?”

        程之衍托着下颌,“其实还有两个日子。”

        少甯巴巴望着他,露出希冀的眼神。

        程之衍敛眸道:“另外两个日子,皆在本月,我瞧着时间实在太赶,便没与你说。”

        少甯:…

        “看来,只能选择二月二十七这一日了。”

        程之衍似乎也很懊恼,“这司天监像是专门克我,委屈你了,菀菀,日子这样赶。”

        男人诚心致歉,飞快将宣纸叠好压回书封中。

        又唤新荔。

        新荔进来,手上拿着一个黑漆螺钿食匣。

        放到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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