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程之衍紧了紧身上的氅衣,顺着幽黄昏暗的烛光往深处走。
有刺鼻的辛辣味充斥着刑部大牢。
当是有人刚被动过刑。
不久,停在一道门前,前面带路的狱卒将门打开,侧身让过路,他顺着石阶下来,慢慢走到牢前。
深牢背光,他需要偏头,才能看清里面。
一道竹制薄床,扑在两摞青砖上,摇摇欲坠,面朝墙内,躺着一个男人。
数九寒天的日子里,锦衾被丢在了一旁。
程之衍敲了敲牢栅,那人转过头,脸上都是蓬垢。
他坐起身,勾了勾唇,道:“是副都使大人啊!”
嗓音微哑。
程之衍厌恶这牢里的血腥味,皱了皱眉,打发了陪他一起的小吏,挪脚,另选了块干净的地方,这才道:“韩指挥使,多日不见,不知身子可还康健?”
韩桐看着他,神色平静,“托你的福,还好,只是我这位好下属,不知今日贵脚临贱地,究竟意欲何为?”
“哦?真的还好吗?可怎么在我看来,指挥使大人似乎并不太好。”程之衍抬了抬手,左手从袖中捏出一方锦帕,丢到里面,“看看吧!”
韩桐认出那帕子,呆呆往前两步,弯下腰,待展开看完,脸色已是大变。
“你把我的妻女怎么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成王败寇,我已是这般下场,你这样逼迫她们,又能得到什么?”
他目眦欲裂,瞠目诘问。
“无辜?”程之衍拇指擦了擦眉峰,垂眸低声道,“天顺十九年,风雪交加之夜,那个女子和她冒死产下的麟儿不是更加无辜?”
韩桐瞪大了双眼,“你怎么”
“若欲人不知,你当不可行此不义之事。”程之衍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青墙,目光冰冷,“我听闻,那女子生前遭人禁锢,而后疯魔,生育那日,拼死产下一个孩儿,可你们趁着她正值虚弱之际,又做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漆黑的双眸中带了几分迫人的威压,神色平静道:“你们为了这太子大位,用死胎换了她的孩儿,还给了她一杯鸩酒,对不对?”
“不,不,”韩桐突然激动起来,“她不是死在我们手上,那毒酒她没喝,没喝!”
程之衍冷声:“因为她被人救走了,可是没能逃出多远,你的人很快便追上了他们,她和忠心的仆人是怎么死得,你的人回去没有报与你吗?你说你手上没有沾过她的血,自己信吗?”
“你知道什么!”韩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牢门,“她不死,她不死,死得便是我们。当日肃王势大,连受宠的颍王都在他的离间之下,被先帝羁押到死。若官家一味为了这个女子,再三失了理智,便是将一把最锋利的剑交到肃王手中,官家虽居安王之位,但母位低,当年根本无势可攀,肃王若找人弹劾他,他便只有被囚禁这一个结果。若真如此,之后官家又如何能在几个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这万里江山?先帝昏聩,肃王狠绝,这江山只有交到官家手里,才算万无一失。”
“一个商贾之女,委身过颍王,再跟安王,日后只会是他的污点,只有她死,只有她死,我们扶保的安王殿下,才能平安熬到去封地,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那怎么你们不去死!”血色弥漫了程之衍双眼,他盯着韩桐,这句话几乎让他力竭,“怎么不让你的妻儿去死?不是要扶保大晔,改换天地吗?怎么你谋逆前夕,还是让近卫将自己的妻儿带出了城?”
韩桐一窒。
是啊!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以为杀一个女人很容易,可从来没想过,她也是别人的妻子,其他孩子的母亲。他们杀她时,只以为是成全了所谓的大义。
毕竟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子便能将一场铺天盖地的弹劾消灭于无形之中,实在是一件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自己的妻女,一想到要同他承担这成王败寇的后果,他便心疼难忍,那为何会对别人的亲人,无丝毫恻隐?
很久之后,程之衍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孩子呢!你们怎么处置的?”
“孩子?”他喃喃一句,扬起头,思绪纷乱,似乎回到了天顺十九年。
那个冬天,他们几个跟在当年还是安王的陛下身边,下江南时,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
“我姓冯,叫做冯筝,终有一日,我要将我的布卖到大晔的各个角落,我要让它南售蛮地,北销狄国,还要卖到海外去,让人人都能穿得起衣,盖得起被。让我的峥嵘布庄成为大晔第一布庄。”
那个女子生得貌美娇俏,声音宛若银铃。
每次说话时,总是带着暖暖的笑意,若丝丝缕缕的蜜糖能一直甜到人的心里去。
那时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商女,会为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们扶保的主子,当年见弃于先帝,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敛收锋芒,含垢忍辱,一点点讨先帝的欢心,似乎是那些阴暗无光的日子里唯一能做到的事。
当他们第二次见到那女子时,是在一年后的某个夏日,天气炎热,那女子站在铺子前带着人售卖新布,身材窈窕的娘子们穿上裁剪好的成衣,在铺子里面来回走动,鲜活而灵动。
她站在一群女子中间,面带微笑,声音洪亮地堪堪介绍。
也是那次,他知道主子动了心。
主子开始主动去争那个位置。他知道,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女子。
可惜他们后来才知道,那女子已嫁为了人、妻。
之后再见,那女子竟然成了颍王的妾室,可惜当时颍王母子二人已被先帝除了玉蝶,贬为了庶人,她没有任何的封诰,也无法证明她的身份。
再后来,他眼看着主子弥足深陷,夜夜流连颍王府邸,他本以为这段不伦之恋会仅止步于此,可惜他低估了主子对那女子的情义,他用了计,令那女子假死,将人接进了别院。
最后竟闹到要同妻室和离,娶她为妻的地步。
这样一个污点,随时都能葬送掉他们整个安王府。
只有她死,才能被彻底清刷。
“那个孩子,颍王的遗子,我们将他偷换了出来,因为我们知道,一旦主子回府见到那个孩子,定然会视他如亲子,那就是块火雷,若留在身边,大家迟早一块玩完。终究是不忍杀了那孩子,想让人将他带到南面去,也是他命中该绝,出城不久便遇到了山匪,连同那十几个护卫一起,被杀了个干净。”
韩桐敛声,目光注视着他,“你问这些,究竟想做些什么?”
程之衍敲了两下牢门,居高临下望着他,“当年那个孩子出生时,颍王还活着,就算不能为孩子上玉蝶,他的亲笔信总有,那是能证明那个孩子身份的唯一东西,我知道在你手里,交出来吧!”
韩桐震惊地望着他,几乎忘了呼吸,“那个孩子还那你”
“你不必知道。”他看着他,如同看一具死尸,“东西交出来,你的妻儿便可以保全了。官家已下了明旨,不会再见你,你没机会面圣了。”
“我知道。这东西我也带不走。当年我存了点私心,将东西藏了起来,但也仅仅只是为了保全我和家人,我以为有它在,官家会念着我这么多年的劳苦,放过我。”
“原本你不参与这场纷争,他会放过你。”
韩桐摇摇头,“自那个女子跳崖那一刻起,官家便对我们几个动了杀心,我知道的。所以连手庄王,是我唯一的选择。”
“为何不是太子?”
“他?”韩桐无声而笑,“他德行有亏,当不得天下大主。”
程之衍打量他,如他所说,他这一生或许为了野心而挑动了干戈,但大位面前,还是想着为天下生灵择个明主。
“玉珏?”少甯不由站起身,“祖母的玉珏怎么会在王家手里?”
宋嬷嬷亦是不知,让人到前院寻了孟管事。
孟管事是李母当年的陪嫁,这种陈年旧事问他一般都知道。
过了不久,就见木作长廊上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赶来。
抹了一把圆脸,喘声道:“小娘子,是有这么个东西,当日咱们老爷出事,老夫人曾四处求告,是那时将这贴身的玉珏作为信物送去了王家,可当时说的也不是定亲用呀!”
“那为何我来了燕京后,你们也没说?后来呢?就没有派人去王家将东西要回来?”
孟管事脸色尴尬道:“当日随着咱们从苏州过来的几个老仆,都上了岁数,小娘子你开了恩,让她们出去将养,大家都想着,左右您日后是要嫁到王家去的,那东西在他们手上也无妨。至于之前,夫人去世前,倒是让我使唤人再走了一遭。可这东西是前朝传下来的,王家王家表太太又是这么个人,我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硬抢,东西也没能要回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少甯隔着月洞窗,望向院内。
挨着青墙根,有一行黄竹,是她刚来程家那年看着让人栽种下来的。黄竹后面又种了一棵望春,望春生得高大,虬状茂盛。
当时她想,竹多坚韧,望春遒劲,她便如这两样绿植,承载着祖母和双亲的殷殷盼望,即便水土再不适,也要努力地活下来。
在这里扎根,生长,自强不息。
后来黄竹和望春果然长势很好,春日时,仆妇们总是坐在墙边,一面做活,一面闲话,她瞧着心里安定不少。
可此刻,阴冬再至。黄竹和望春掉光了叶子,秃秃的,没什么生气。
祖母当日在病中,弥留之际,仍记挂着她,特意写了书信求到王家头上,是相信她自己选定的亲家,不料王家怕受牵连,不但将人打发了回来,还扣了信物。
少甯润眸闭了闭,一向温柔的性子带了几分锐利,“孟管事,但凡之前你悄悄与我通个气,也不至于闹成今日这般被动。”
孟管事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我本来该早些告知姑娘的,可想着这亲事,又怕同王家提早有了嫌隙,且早先夫人去世前,也说,若要不回来便罢了,我便没多这个事。”
有女使在廊上来报:“姑娘,寒山院和碧华院都遣了人过来,问姑娘是怎么回事。”
少甯让素瓷打发人到两院,理了理鬓发,“走,咱们去门口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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