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少甯到内室换了见客的衣衫,这才往正堂来。
进门,见堂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左右,中等个子,穿天青色菖蒲底纹的圆领锦袍,女的十七八岁,上身着时新的簇蝶百花锦缎袄,下配月白绣柳枝翠浓的轻旋裙,鬓边一对樱粉色累丝红宝石金簪,耳上是碧玉滴翠的四叶草,在窗格筛进的阳光下泛着柔润的绿光,一看便价值非凡。
正是陆婉云。
少甯自然不认识她,一面上前唤人,一面在心里猜想他们今日来的目的。
陆婉云正背对二人,扬着一点头,似乎是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听到声音,转过身,不由一惊。
早先她曾套过王太太的话,知道这位表姑娘是个美人,江南水乡娇养起来的娘子,即便王太太不出口提醒,她也不会轻敌。
可饶是她做好了心里建设,今日见到真人,也有些自惭形秽。
眼前之人,眉眼温和,上身只穿了件莺黄色的翠荷纹袄子,下配了条水红裙,大约是因不出门,便只在鬓边攒了朵珠花,再普通不过的打扮,但你的目光就是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秀颈纤浓,云鬓丽眸。
她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干干净净一张鹅蛋脸,挺翘的鼻,朱软的唇,尤其是那双杏眸,明润漆黑,若点点珠翠暗流涌动,静静看向人时,仿若带着一种摄人心脾的笑意,让人沉沉欲醉。
她想到今日的来意,玲珑袖口中的指甲不由掐紧了指腹,神思一时也飘忽起来。
陆家在苏州,虽算不上是首富,但这些年爹爹走南闯北,也积累了不少家财,初来燕京那日,她帮着爹爹拢账,阿爹坐在灯下翻看账本,一面翻,一面考她。
她自小经商,这些应对之策早就倒背如流。
末了,爹爹摸着她的头顶欣慰地感慨,“我儿真是能干。”
她听了很高兴,可却注意到爹爹看她的眼中不似平日那般明亮。
他不开心。
问及爹爹,他只道:“我天南海北地跑,吃过馊食,睡过渡口,万般苦味尝过一圈,这才侥幸有了今日的家业,可天人不保,阿爹这些年用尽了办法,也只得你一个女儿。不是爹爹执拗,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只是想着若有一日不测,族中之人凶悍,你们孤儿寡母的,不但守不住家业,怕是连往后的生存都是问题。”
财白惹人眼,她知道阿爹是放心不下她。
爹爹早先也曾想为她招婿,但愿意入赘的,不是族中背弃的无德之人,便是一无是处的赖头。
无一不是奔着他们陆家的万贯家财而来,人品堪忧,她知道,爹爹不想委屈她。
再者,士农工商,即便真寻到合适的人入赘,想从族人手中保住这些家财,还是要打通官府这条路。
既如此,倒不如她带着全副身家嫁入官门。
所以选来选去,爹爹还是属意那王珏。
王家是大族,祖上虽是耕农出身,有些清贫,但子嗣个个得力,这几年陆陆续续,光中榜的举人便三四个。而王珏此人,父亲早逝,这一房只得他一个独子,唯一的妹妹,也在他们来京前出嫁了。
听闻,王家早年分了家,也就是这一房,日后只剩下王太太和王珏母子二人一起生活。
人口简单,没有妯娌族人掣肘,又同家族不睦,日后成亲,便只能依靠她们陆家这一头。
有钱能使鬼推磨。
百万两银子花出去,她坚信能在日后的仕途上帮到他。
她思来想去,不想放弃。
本来对方有了婚约,一时也是无法,但巧的是,前些日子,他的同窗也来了燕京,频频宴请,他第一次醉酒,同窗送他回府,她和王太太这才得知,这人平日里看着老实木讷,竟暗中欠了别人四五百两银子,据说还是赌债。
王太太伤心欲绝,大闹一场,将他赶出了家门。
她这才寻到机会同他相处,接他回家,好吃好喝的相待,又为他还了赌银。
之后数日,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同窗回回宴请,他不好不回请,只囊中羞涩,她便亲自带着银钱去接,将众人从小酒肆,接到了燕京最负盛名的时楼吃酒,又细心为十来个同窗备了厚礼。
渐渐的,他的同窗们都拿她当成了未婚妻看待。
他也未反驳。
她知道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前几日,他照旧去时楼同好友相聚,回家后醉的不省人事,她大着胆子同他处了一夜,翌日一早,王太太按照约定好的,将他二人堵在了门内。
一番哭闹争执,他只能答应了带她来程府。
她知道他会为了她退婚,即便现在只是为了责任,她不在乎。
她想得更长远。
日后成了婚,他只守着她一个,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取悦他,让他将心思收回来。
想到这,陆婉云胆子不免大了几分,上前行礼,笑道:“李娘子安!”
少甯看向王珏,见他眼神躲闪,蹙了蹙眉,这才转头同她见礼。
三人分开坐下。
少甯静静等着他开口。
“表妹,我…”
“王家表哥今日一早前来,可是有事要说?”
王珏却停下来,抬起头,呆呆望着她,有些魂不守舍。
陆婉云抿了抿唇,道:“今日虽是初次见李家表妹,但婉云自觉却与表妹像是认识了许久。”
“表妹?”
陆婉云站起身,又施了半礼,笑容可亲道:“我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姓陆,闺名唤做婉云,早先同王家哥哥母子二人一起来的燕京,今日来见姑娘,是因为”
她看了一眼王珏,笑道:“我与珏哥情投意合,已禀明了双亲,不日便会成亲,今日特来同表妹说一声,还望届时妹妹能来观礼。他孤身一人带着母亲上京,与族中亲朋早就断了联系,可巧,这燕京城中,还有表妹你这一个亲人,便想来同你说一声,好让你来吃席,大家热热闹闹开心上一日。”
她自始至终面带笑容,言语得体,落落大方。
若不知这内里纠葛,还真当做表嫂的亲自来请人吃她的婚席,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对面的少甯还算镇静,一旁侍立的云萝扬声叫出来,只不敢明着提同少甯先前议亲,只道:“凭你们是谁,也配到我们尚书府来请人吃席。”
一面说,一面高声叫着外面的粗使婆子,让她带着人将这对狗男女轰出去。
却被少甯阻止了。
她盯着王珏,目光清冷:“表哥既有了这样的喜事,为何不早来同我这个妹妹说?两位婚期定了吗?定在了哪天?”
“本月二十七。”陆婉云代他回道。
少甯蹙紧了眉。
日子这样赶,看来王家是铁了心要同她退婚。
其实两家的婚事本就是双方长辈的口头约定,现在为二人订婚的长辈也已驾鹤西去,王家要毁诺,少甯并无办法。
陆婉云很聪明,大约也知道这内情,成与不成全在守诺与否。
所以她并没有明着说让王珏与她退婚。
只简单告知婚讯,不但可以顺理成章为王珏解除婚约,还能将这过错方从王家身上摘出来。
君子一诺,重于千钧。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王家进京那日,程之衍便同她说过,她不该也无需为了这桩婚事委屈自己,可那时,她想嫁个人口简单的家族,王家是她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清白人家。
她并不排斥。
现在看来,自己的确识人不明。
她捏紧了茶柄。
那日他们母子来京,曾当着程家众人亲口道出两人婚事,如今只打个招呼,未经长辈,便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另娶他人。
妄想!
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中不悦,脸上也带了出来,少甯将茶盏搁置,叮当一声脆响。
室内一静。
她抬起头,冷冷盯着王珏,“你自己说,当真要娶这位陆姑娘?”
王珏红了眼眶:“我自是想娶表妹你,可陆姑娘于我有恩,”他顿了顿,看向陆婉云,见她清秀面庞,目光焦急地望向自己。
她帮了自己那么多次,即便他被算计一次,又怎能狠心在外人面前毁她清名。
他长叹一声:“表妹,我当真是有非娶陆姑娘不可的理由,我欠她良多,实在是她多番助我,我是个读书人,知道在这种事上毁诺,令人不齿,但好在你我婚事,也只是程家之人知晓”
“是只有程家的人知晓,可程家是我立足之地,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我皆要在此生活,人人鼻子下面都是一张口,表哥是觉得,你们王家无故毁诺,我是个孤女,便拿你们没办法了是吗?”
陆婉云道:“李姑娘,事已至此,若你再纠缠不放”
少甯挥了挥手,打断她道:“我同你说不着,我在问王珏,你想退婚,可以,现在就去程老太太面前,当着她磕头认错。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既这过错不在我,我绝不背这个锅。”
一头说,一头站起身,见他不动,勾唇冷声:“怎么?要退婚,神气活现地领着新人登了我栖梧阁的门,现在让你去同长辈话说分明,你反倒没胆了。”
她看向陆婉云,“这婚可退,我应了,但只要你们到老夫人面前为我正名都做不到,是看我只一人,打量我好欺负,任由你们做出这种损我颜面之事,却不敢还手的,是吗?”
陆婉云掖了掖发,目光有些讪讪,犹自狡辩道:“你二人既无婚书,也无媒凭,不过当年长辈们一句玩笑话,做不得数,如今王家哥哥愿意给你这个面子,来跟你说清楚,妹妹也别给脸不要脸。”
云萝掷了一个茶盏过去,骂声一时充斥满堂。
少甯转身往外走,“看来你还没想好,我给你几日时间考虑,今日招待不周,两位自便吧!回去好好想清楚。”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王珏突然起身,叫了声表妹,潸然话道:“表妹,我我心里是有你的,此间种种,本实难于你吐露,但若今日话不说开,就此离去,只怕表妹定要恨我终身,我亦是不甘。”
“珏哥。”陆婉云惊惶站起身,“你想同她说什么,你我的婚事,可是你母亲亲自定下的,我亦无半分强迫于你,你这番做派,是打定主意要让我去死吗?”
“纳妾,”王珏环住她双肩,“娶妻之后纳妾,我定然会好好待你的。”
陆婉云俏脸羞红,怒容拍开他的手,“纳妾?亏你说得出来,我们陆家十万两的银票已入了你王家的大门,你现在来跟我说纳妾,王珏,你别忘了,我手上可有你亲手签下的婚书。”
她后退一步,从袖中取出个缠枝花纹络的荷包,将婚书拍在案上,“若你不肯认,好,我便拿着这婚书到顺天府尹去鸣冤。”
王珏懊恼地捧头捶打,“都怪我不争气,我初来京中,并不知道那些世家公子赌得那么大,以为只是普通的一赔三,不料却是连跳,一把输了六百多两,我本来想来找表妹你,可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我真的错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
他神情颇为激动,一头说,一头绕过云萝,便过来拉少甯的手。
少甯吓了一跳。
王珏被陆婉云阻住去路,“珏哥。”
楚楚哀切,眸光闪动。
王珏蓦地止步,可尤不死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表妹,若你愿意,我可以去求母亲。我”他突然脑海一震,“平妻!对了,平妻,我想起来了,早年我诵读律例,本朝并无明规,言在朝为官者不能娶平妻。”
少甯越发觉得这更像是一场闹剧。
齿冷,更让人心寒,“祖母在世时常说王家表哥人品贵重,是个难得的忠孝之人,我今日可真是见识了。正如表哥所说,来日,你是要登天子堂的人,功勋未筑,便娶平妻,当真是比大相公还要威风,也不怕被人弹劾。”
王珏神情一萎。
听到这,少甯已是累了,再同二人较真,当真是无趣得很,乜了他二人一眼,道:“明日,你自己来,亲到老夫人面前说清楚,此事就此揭过。”
王珏和陆婉云离开后,栖梧阁上下气愤不已,可少甯知道,这桩婚事既保不住了,那便不能再让事态扩大,不然于她名声亦是有损,遂千叮咛万嘱咐下人,务必闭紧口舌,一切待明日王珏见过老夫人之后再说。
哪知,翌日未等来王珏的致歉,王太太竟闹上门来。
少甯刚吃了朝饭,要去寒山院请安,门房便有人来报,说是王家太太带了几个家仆,在大门外叫嚣着,她这个外甥女不慈善妒,攀了程家的高枝,要同他王家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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