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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少甯听得眼睛又酸又胀。

        其实方才甫一踏入程府,她便有些情怯。她害怕会有人等着抓她现行,又期盼着真的能有一人等她,那种感觉很复杂,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期盼过温暖了。

        父亲当年出事前,也曾递了书信回家,大约是已经决心揭发那曹硕,信中只一味粉饰太平,说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的忠孝节烈,官家的圣名,百姓的仰赖,却独独没有提到她们母女的后路。

        她到现在都记得阿娘后来收到他出事的消息时,一个人坐在烛灯下,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他筵作时曾说,女子要写一手好字,字即风骨,有了风骨,日后才能在世俗洪流中不被人轻视。可母亲偏偏要让她练习女红,母亲说人有风骨是幸事,但并非一定要宁折不弯才是英雄。灾荒时节施舍出的一碗稀饭远远比太平岁月里赠出去一幅名作更需要勇气。

        她学会了作画,也练好了苏绣,可她的风骨没了,她的勇气也没了。

        她的母亲,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娇弱千金,不得已在大事来临时操持起了全家的后路。

        遣散奴仆,变卖家产,为祖母发丧后又写信求到程府门上,将她打发到燕京。

        阿娘是柔弱的,她扛不起这样风雨飘摇的李氏,也无法面对父亲去后的闲言碎语,逃脱仿佛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的家散了。

        那时候,少甯从心里是恨过父亲的。

        男人的心太大了,太平岁月里装着娇妻美妾,你不会是他的唯一,可一旦风雨晦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奔着那一腔热血去了。

        若朝廷后来没有为他平反,她难以相信,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过的又会是怎样的日子。

        程老夫人年纪大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又嘱咐安抚了她几句,便由秦嬷嬷搀着回了寒山院。

        宋嬷嬷进来道:“姑娘,厨上做了几样小菜,也温着碧梗粥,奴婢端上来,您多少吃点。”

        少甯说不了,“方才吃了些点心,现下也不饿。”又让嬷嬷准备热水,她要洗个澡。

        宋嬷嬷道:“自入夜,厨上就留了炭火,水是一直温着的。”

        同素瓷一道提了满满一桶进稍间,为她散了发髻,褪了衣衫泡在桶中。又另舀了些热水到小桶内,勾兑好了,轻轻为她浣发。

        少甯:“入夜后,可有谁来找过我?”

        宋嬷嬷将头发打湿,抹了香梨软膏上去,轻轻揉着,道:“酉时过后,老夫人便察觉到了不妥,大夫人遣了丫头过来问,奴婢按照老夫人吩咐的,只说,您由云萝服侍着去问诊了,酉时过半,老夫人亲自来栖梧阁坐镇,无论谁来,都说您已回府,只头疾难受着,谁也不见。老夫人亲自守着,又将四面都闭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倒也没人起疑,只后来戌时三刻时,大姑娘和三姑娘结伴来了一回,说是探病,老夫人留她们在正厅吃了盏茶,说姑娘你正睡着,将人强行给赶了去。”

        少甯点点头。

        圆桶内热水没过胸口,氤氲热气白线似的上升,先头散进去的花瓣已经铺满了水面,密密麻麻,滑过人的肌肤,有些发痒。

        纤柔白润的女孩贴着桶壁,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宋嬷嬷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不妥的?”

        少甯忽然伸出玉手,在水面上捞了两下花瓣,又重重将雪臂捶到水中。

        银珠飞溅,在半空中划成数道弧线又重新滴落入桶。

        隔着水光氤氲,宋嬷嬷见少甯脸色沉得可怕,手上一顿,“姑娘?”

        忙放下梳篦,蹲下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少甯眸光转至窗棂,“长公主殿下赠了一支累丝金钗给我,方才回府前,大表哥已派人自那庄子里寻回还了我,你明日拿了,寻个信得过的郎中,让他仔细瞧瞧这上面可有不妥?”

        宋嬷嬷脸色一变,诧道:“姑娘是怀疑今日遭人设计了?”

        少甯点头,“我身子虽算不得太强健,但也从未闹过什么头疾,今日刚受了这金钗,不过戴着同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多吃了一盏茶,时机竟那样巧,当场便发作起来。”又道,“原本程家惯用的马车夫,外人摸不清内情,谁敢轻易出头收买?且程府的下人,身契无一不是在男君手中,或是在女君手中攥着,他即便见钱眼开,总也要想想自己家中其他人的退路。”

        嬷嬷明白了,“姑娘是怀疑几位程家小姐?”

        少甯说是,“我去赴宴最初是大姑娘开口相邀,簪花宴中二姑娘因魁首之事也对我十分不满,三姑娘更是一反常态,竟站在廊下便同我攀谈起来,以她往日为人,正是该哄着二表姐,同我疏远之时,为何热络更胜往昔?紧接着又发生这种事,实在是不能不叫我多想。”

        嬷嬷点头,“您方才说,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同您吃了茶?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这茶有问题?”

        少甯想了片刻,摇头道:“那小娘子我瞧着心无城府,倒不像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且我同她也没利益纠葛,你不知道,今日,不对,已是丑时,是昨日,昨日宴上不知为何,长公主突然抬举了我,连带了那镇国公家的张夫人也对我另眼相看,赴宴的几位娘子,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呀!”

        宋嬷嬷想了想,脑海中倒是勾勒出了那种画面,“我们娘子貌美,几位夫人喜欢也是应当的。”

        少甯摇头,“齐大非偶,长公主是谁,抬举谁不是抬举,为何偏偏是我?这里面定然是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在里头,白白惹了人眼,祸事便会接踵而至,我不喜欢。”

        嬷嬷道是,说:“那天亮奴婢便寻个借口出府,拿着这钗子寻个郎中好生问问。”

        少甯说好,又道:“也保不准,没准还真是那杯茶的事,只是目下,这茶咱们肯定是查证不了了,我昨日近过身的外物,便只剩下这么一支金钗,总要查过我才能放心。”

        宋嬷嬷说好,为她舀了水冲洗干净头发,又伺候她出浴,穿好衣衫返回内室。

        坐到妆奁前,用干布巾子一下下为她绞着头发,眼眶却有些发红,“若夫人还活着,知道娘子遭了这样大的罪,该有多心疼。”

        两人正说着话,不妨听到些声响。

        宋嬷嬷还道是素瓷,浅声朝岫玉座屏外喊话:“姑娘这里有我伺候着,你也累了一日了,且去睡吧!”

        却没传来回话,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似是拿手指敲击木作家什的声音。

        宋嬷嬷皱了眉,“这丫头,姑娘你去床上躺着,奴婢去瞧瞧。”

        少甯方想说好,却突然若有所感,起身绕过她便朝外走。

        因刚沐浴出来,怕她着凉,宋嬷嬷随手解了桁架上的披风,罩头将她围上,“姑娘,你慢着些。”

        雾更浓了些,一眼望去白惨绵密,让人心里发慌。

        外间烛灯摇曳,煌煌白光。

        少甯方迈出内室,便见外间朱漆官帽椅上多了一个少女,身材高挑,体型纤朗,一身异衫。

        初见时满头的乌色卷发已经编好,自两侧盘至头顶,起了一个高髻。

        她右手的中指正轻轻捶打着桌案,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但见高鼻深目,容貌十分出众。

        少女站起身,眼睛一亮。

        少甯先出声,“是你!”

        少女翘唇一笑,噔噔跑过来,清越道:“方才我混在你们队伍后面,待人都走了,这才敢翻院墙进来。说好的,我救了你,你要留我一宿。”

        宋嬷嬷瞪大了眼,“我方才明明锁了门窗的。”

        少女自豪笑,“这些个小玩意哪里能锁得住我。”

        少甯沉了片刻,拍了怕宋嬷嬷道:“嬷嬷,这位是我的恩人,今夜在此借助几个时辰,她身手好,不会被人发现的。”让她坐下,又亲手斟了茶水给那少女,“喝吧!”

        少女一口气喝了三盏,又开始吃盘子里剩的桂花糕,道:“谢谢你,女凉子,你收留我两个时辰便好,我同我阿叔走散了,天亮后他进得城来,我自然会去同他汇合。”

        宋嬷嬷噗嗤一笑,纠正她,“是女娘子,不是女凉子。”

        少女羞涩笑了笑,摊开手,“没了,我还想吃。”

        宋嬷嬷倒是很喜欢她,“你这小娘子,胃口倒是很好,等着,我再去给你拿。”

        之前在山水庄子时,这少女趁着淆乱躲进她的车中,同她说要混在队伍里进城,可却请她保密,不可告诉旁人。

        因有恩,少甯虽疑虑却也同意了。

        只异族女子,无故出现在大晔,她自然也要问问清楚,“方才在车上,你没同我说清,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为何深夜出现在庄子后山?”

        少女说自己叫崇华,“你听过叶赫吗?我是叶赫的郡主,一路上都在被你们大晔人追杀,是混进了商队中,这才侥幸到了燕京,昨日黄昏…”又拿出叶赫特有的骨符给她瞧,“我的,身份的证明,叶赫王室才有的。”

        待少女说完,少甯便大致明白过来,当是那谢家大郎不察,中了狄人的离间之计,又问她,“所以殿下千里迢迢来我们大晔,是要请求我皇,赐罪于谢家?”

        崇华说是,“我们叶赫的百姓,都是天赐的家人,他们需要安定富足的生活,他们也不想战争荼蘼,生灵涂炭。而且北狄奸猾狡诈,我们也不想投靠他们。残虐弑杀的种族,绝非是盟友的上上之选,但我大王兄确因谢氏而亡,我父王的脸,我们叶赫族人的尊严需要捍卫,血债只能血来偿。我们的汉人师父同我的二王兄说,你们大晔皇帝海纳四川,最是欢喜万朝来贺,谢家不分皂白,斩杀盟友,有罪,当诛!只要能够劝说大晔铲除谢家,为我大王兄报得大仇,我们便能罢战言和,我们叶赫的百姓也能不必再经受战争之苦。”

        她带了些闺怨,轻轻与她道:“还有什么殿不殿下的,那是你们汉人的说法,你和云萝是我来大晔最早遇到的朋友,我们叶赫人不拘那个,你唤我作崇华便可,我这般好听的名字,不叫岂非浪费了?”

        少甯很喜欢这叶赫郡主的洒脱和纯真,笑了应了,又想起方才她的话,“你的二王兄?”她脸色一时变得十分怪异,喃喃问道,“如果你的大王兄没有出事,按照你们叶赫人的习惯,是谁承继你父王的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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