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程潇迟疑道:“方才有七八个女娘称,已在此住了两年多,说是自愿做那谢家三郎的外室,郎主待她们有情,不肯离去,说要留下来等官差”
程之衍皱了皱眉,随手取来院中晾晒的粗布,擦干净剑刃上的水珠,丢给程潇。浸若墨穹的眸子闪过一丝阴暗,“想回家的,让她们活,她们顾念着自己名声,定然不会将这里的事说出去,还念着那谢家三郎情意的,一个不留。”又道,“你再问一下,那些女娘中可有萧家人。”
程潇称是,自去解决接下来的事。
程之衍返回到马车上时,小表妹已经昏昏欲睡,他怔怔看了她半晌,不知这人是多大的心胸,方才哭得昏天暗地,这会儿却能囫囵着酣睡。
车驾起步,猫儿一样的人被惊醒,坐起身,看到他立刻抿笑道:“大表哥,你回来了?”
程之衍见她倏然笔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不免有些头疼。
小娘子斟了一盏热茶,递过来道:“大表哥辛劳了!我方才进了这马车,只觉温暖如春,低头一瞧,发现这里竟灼着炭炉,便让云萝起火烧了一壶热茶,就等大表哥你回来。你喝一口,暖和一下。”
程之衍接过茶盏,慢慢拨动茶叶。
这小表妹,又在扮乖讨巧。
经过上次瓦市一行,他大约也摸清了这小娘子一些性情,平日里看着端容敛性,谨慎乖巧,可实则一肚子鬼主意,只是背后无人可以依仗,这才装装样子。
他抬眸,问她道:“方才我赶到时,似是看到一个女子身影,你可识得?”
小表妹脸上甜甜的笑容似僵了一下,生硬道:“不识得啊!想是,是大表哥看错了吧!那庄子上那么多小娘子,当时又淆乱着,看错了也很正常,或者是这山间行侠仗义的女侠客,助人一程,便自奔前路去了。”
程之衍侧眸,见她一双玲珑妙目,盈盈流转,宛若春水,又想起方才在那山水庄子上时,她被吓破了胆,抱着他哭,竟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他确信自己并无看错,那抹身影一闪,带了几分异域风情,却是直奔那谢荣启而去的,庞统擒获了乔装的薛绍方,他想着,当是边关起了变故,只不知,为何这表妹一口咬定,并无此人。
他刮了刮鼻梁道:“或许吧!”
少甯欲言又止,见程之衍视线转过来,便冁然一笑,道:“大表哥,今夜的事——”。
今夜若非这位程家大爷提前赶来,自己决计不能逃出虎口,人活一世,谁不是奔着美满二字来的,她母亲当初拼了命的非要送她来燕京,自也是想她好好过日子的。
莫说她今日名节保全,便算是失了名节,也不想一辈子青灯古佛,于寂寥的庵堂里了此一生。
可单是她这样想,不算。人家救了自己,已是万分高义,未必再愿意花心思保全自己的名声,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小心这才着了道。
好在她说了一句,那冷峻的程家大爷似有所感念,放下茶盏唔了一声道:“我正要说此事,你今日遇险,回去后莫要同旁人说起,有人问,你便说你这半日都在医馆问医,由我陪着,至于哪位郎中,当是雀儿胡同那位,我与他相识,便是有人找上他了,他也是愿意为你做这个证的。”
少甯当真是万分感激了,眸中晶亮,柔柔致谢道,“是。总是给大表哥你添麻烦,菀菀实在过意不去。”
她总是这样客气,兵荒马乱的情绪里也要维持那份体面,带着几分疏离和漠然。
程之衍道:“无需客气,说到底,你此次遇险也是因我程家顾看不利造成的。我本应了祖母接送你们,只后头有事耽搁了,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
“大表哥外头事忙,哪能时时顾看得到,后宅里的聚席,什么时候结束原也没个准,我本是白日里有些不适,想着早些回府寻个郎中过府,不料却惹出了这等事,是我给表哥添麻烦了,日后定当更加小心,不会再出错漏了。”
“是哪里不适?可好些了。”
少甯想了想,摇头道:“左右目下无事了。”
却见面前男子蹙了眉,竟有些气闷起来,望着袖口上的血迹,突然开口:“你的女红如何?”
少甯一怔。
“为我另做一件吧!权当你的谢礼。”
大晔历来有女子为男子缝制衣衫,当作定情之物的说辞,可,未出阁的表妹为表兄赠衣,说是因兄妹情也着实牵强了些。
可程家大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既开了口,莫说一件衣衫,便算是十件百件更为繁致的绣品,也都是应当的,当即点了点头,道好,“只针线粗陋,望大表哥莫嫌弃才好。”
“无妨!”
外面程潇隔窗递过话来,“主子。”
男人心情似变好了些,“说!”
“属下问了几位娘子,说是前些时候确实有位萧姓娘子住进了山水庄子,只烈性了些,几日前投了水,过身了。”
男子捏着眉心,半晌无语,几息后叹气说知道了,又让车驾快行,要尽快回城。
少甯见他靠着车壁,微阖眼眸,情绪像是有些低落,便识趣地往旁边蹭了蹭,半个身子靠在云萝肩头,缓缓吐了口气。这半日于她简直是天地浩劫,直到此刻腔子里的心还在隐隐发颤,她实在是想好好放松一番,只程家大爷就坐在对面,她的肩背却是紧绷的。
程之衍其实也未睡着,脑子里思索着明日该如何到皇帝面前同谢家人分辩,这件事于他而言,无疑是目下最紧要之事了,可奈何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秋夜凉爽,偏车厢内生着炭炉,暖洋洋的,闭塞的空间更易敛收气味,淡淡的梨香充斥着四周,在人鼻尖下潆绕不散,惹得人躁烦异常。
他蓦然睁眼,把正在舒张的少甯吓了一跳。
“大表哥。”少甯忙抿出个笑来,“可是要喝茶?”
少甯见他盯着自己不动弹,眸中有情绪翻涌,一时怔住了,低头瞧了自己衣衫,是凌乱了些,但方才他未上车前,已经让云萝帮着整理过了。
发髻也重绾过了,当不至于太失礼才是。
遂望着他发亮的瞳眸小心问道:“大表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程之衍道:“上次祖母寿宴之上,你遇到了何事?”
少甯面色一紧。
车驾左右顶端悬挂着两盏风笼,寒灯白煌,程之衍将她神情尽收眼底,蓦然寒声道:“果然!我当日问你,为何不说?你的主意未免也太大了,是打算自己解决此事?你可知道,今日但凡你有个好歹,祖母她老人家该有多伤心。”
那次寿宴,自己于咏雪亭不远遇到她,彼时只她一人,他其实并未同谢荣启联想到一处,只后来查了宴客名单,知道谢荣启也在受邀之列,想着此人平日里行事乖张,便起了促狭捉弄的心思,让程潇暗中在他车驾上做了些手脚。
不曾想那日之后,竟会有今日这样大的祸端。
提起程老夫人,少甯不免红了眼眶,自己虽同她见外,但这几年在偌大的程家,她确然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正因如此,才更不肯让她烦扰。
她苦笑道:“大表哥怪我行事不谨慎,我自该受罚。可当日是老夫人的千秋,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男女于这种事上,所受到的反噬截然不同,咱们平心说一句,若真的闹开来,大表哥觉得老夫人能否护得住我?大老爷,大夫人”她抬起头,颊上仍是恬淡的笑意,只这笑意未达眼底,有些虚无,“谢家是名门望族,我若上门为妾,于程府也是一桩助力,不是吗?”
她不是程老爷的血亲,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她没有做赌的勇气和资本。若话说分明,他们夫妻二人当真将她送上谢府,自己连个退路也没了。
“再者,我本也以为那谢荣启只是说说,不说皇后,谢家亦有长辈在,又岂肯容他乱来,既是没证据的事,我也不敢乱讲。只是未曾料到他竟是个疯的。”
程之衍望着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即便父亲母亲不护着你,我同祖母也会护着你的。此番,错不在你。”
少甯抹了一把脸,眼角挂着泪,让原本清润的双眸更加明亮,“我知道,可我总盼着自己能强大些,能不给老夫人和大表哥添麻烦。还有,旁人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不管到何时,我总要自己拿主意的。”
程之衍突然有些怅然,见她泪水越流越多,伸手欲为她揩泪,指尖触及那冰冰凉凉的颊畔,温润的珠子一颗颗滑过指腹,只觉那瓷一样的滑腻触感似带了电流,经过小臂窜到心口,让他忍不住一阵眩晕。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
少甯茫然张了张口,“大表哥。”
程之衍听着这声若蚊呐的绵软呼唤,心上一激,忙撩开车帷,扬声叫停。
下车后,同程潇要了匹快马,扬鞭一笞便驶进了无边的大雾中。
他这一走,少甯顿时完全回过神,胡乱擦干净脸上的泪,一时茫然起来。
云萝歪着头好奇道:“姑娘,大爷是不是瞧上你了?”
少甯美眸一瞪,胸口噗通噗通跳着,让她脸颊酡红,“胡说什么,大表哥是,是,是可怜我。我哭了,换做是其他郎君,也会安慰的,这是君子之风。”
云萝唔了一声,道:“奴婢知道了,只是人家不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怎到了大爷这里就变成了君子了。”
说罢,望着少甯嗤嗤的笑,“奴婢倒是觉得,姑娘你嫁给大爷也不错,以后有人护着你了,也不用再出程府了。还能日日守着老夫人,多划算呀!”
少甯同嬷嬷和素瓷还能板着脸训诫,但云萝却不成,这丫头惯是口没遮拦,不过经她这么一闹,自己方才紧绷的身体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崴在车壁上休息,斥道:“回去后不准胡说。”
她今日也是累狠了,小眠了一会儿,待睁开眼已到了程府侧门外。
程家大爷办事稳妥,早吩咐人提前安排了心腹之人把守,递了披风给她裹严,让她早些回院,她行了别礼,便在云萝相伴下,朝着栖梧阁而来。
回到院中,见几个洒扫的小丫鬟都被赶去了睡觉,只宋嬷嬷同素瓷等在廊上,一见她便红了眼眶,口中喃喃叫着姑娘。
少甯含泪点了点头,拉着二人进内室,解了披风刚转到岫玉山水座屏后,竟看到煌煌灯烛前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一见到她,便颤颤巍巍起了身,口中颤颤叫着:“菀菀。”
许是委屈到了极致,少甯一怔过后,胸口被翻涌的情绪搅着,竟唔的一声大哭起来。
程老夫人更加心疼,上前抱住她不停落泪,“粪缸里屎尿浇养大的狗贼,竟害得我的菀菀遭了这样的大罪。”
祖孙二人在这暗夜哭成了泪人,还是一旁秦嬷嬷怕动静太大招了人,这才强行将二人分开落了座,又让素瓷捧了茶和点心奉上,关了门,只留了二人叙话。
程老夫人看她净手,吃了一碟子点心后,这才细细问起经过。
少甯便从咏雪亭开始,说到今日被劫,末了红着眼眶道:“本想着有了晖缇长公主的金钗便万事可休,不料竟闹成这样。”
老夫人当即怪她道:“此事,你很该早些同我说,是打量我老了,便护不住你了。”
少甯跪下,说不是,“只我在程府这三年,受您教养之恩已是万幸,原不该再给您增添烦扰,谢家之人,云端高位,若因我之故,累得程家受辱,我便是能从此事中脱身,又如何当得心安二字?”
程老夫人亦是知道谢家势大,沉默半饷,拉她起身,道:“便算是我那便宜继子不肯因你而得罪国舅老爷,左右你还有我这老婆子为你拼命,你很该信我,他不出头,我便没法子了?去顺天府尹击鼓鸣冤,拦轿呈情,哪条不是出路?你如今闹到这样险之又险的境地,可想过一旦没能囫囵个了,下半辈子可该当如何?”又颇为羞愧,“我受你母所托,却教你遭了这般大罪,实在是于心难安,若你今日当真有个好歹,我便算是下去偿命,也难叫你母亲宽宥。”
听得少甯泪水涟涟,抱着她哽咽哭道:“外祖母,我知道错了,日后我再也不瞒着您了,我将什么都告诉您。”
程老夫人说好,又摸她脸,哭得不能自抑,“你得我照看三载,我知远不能代替你家人在你心中地位,可人活一世,不能只盯着过往。谨慎行事是好,可绝不要再为了免我烦恼而将自己置身这般险境,我这把岁数,一脚已入了阎王殿,又无儿无女的,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既当初接了你来,便自信能护得住你,若当真这燕京留不住你了,我便带你回泉州老宅,左右咱们祖孙二人一头,天高海阔,只要心中富有,何处不可得一方安枕之所?你跟着我一日,我定不叫你活得战战兢兢,你且记住了,在我这,莫说名声,便算是名节都是个屁,世间万物,人能活最大,凭什么他抢男霸女的牲畜能活,你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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