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噩梦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在耳边呼啸,隆隆的火车奔驰声,爆炸声,嘶吼声,哭叫声,一枚炮弹飞来轰然爆炸,把黑夜炸成了白昼,弹片四射,七零八落的残破的尸体堆的满地,烟雾弥漫,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硝石的味道,这是他熟悉的战场,尸横遍野,硝烟冉冉,人间地狱……
就在那片迷雾之中,隐约站着一个长裙飘飘的女子,梳着盘发,没有任何发饰,几缕长长的散发在风中轻轻飞舞,那修长纤细的身材穿着一袭珍珠白的衣裙,裙摆被风吹起,紧紧的贴着她的腿,优美的身段犹如画上的仙女一般轻盈袅娜。
她转头看他,苍白的脸,小小的,清秀的,眼神动人,她对他微笑着,笑容犹如一朵绽放的莲花,她的手上拿着一块手绢,轻轻抬手,手绢随着风儿朝他飞来,他接了低头一看,手绢上绣了一朵红梅。
“若君!”他唤她,可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缥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想叫大声点,他想朝她跑去,可是他手足都不受控制,使不上力。他心急如焚,她站在战场中央做什么?太危险了,他想冲上去抱住她,哪怕是死也死在一起吧。
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去到她身边,正在他急的发疯时,突然一颗子弹飞来,打进她的心口,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她对着他凄惨的一笑,轻轻的唤了一声:“瑞康--”,声音就如那个雷雨之夜一样,她缓缓的倒下去,犹如一条软软的绳子。
他头脑轰然,心痛的无以复加,他大声喊,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瑞康……瑞康……”空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猛然惊醒,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若君----!”
他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不停的粗喘着气,汗水湿透了他的睡衣,神魂依然停留在刚才的梦境里。
程嘉琪开了床头柜的台灯,屋子亮了起来,屋内除了瑞康沉重的喘息声外,别无声响,她坐在床上,皱着眉头,静静的看着满脸惊魂未定的丈夫。
这并不是第一次他在黑夜里呼喊梅若君的名字。
良久,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不过是个梦境,但是他满身大汗,心脏依然在剧烈的挑动,似乎感应到在遥远的北平城里,有人在用灵魂呼喊他,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最近家里有消息么?”他问,并没有太过留意妻子脸上的痛苦和忧郁。
“没有,你爹的信是上个月到的,说一切都好。”她淡淡的说。
他摇头,无奈的摇头,痛苦的摇头,父亲的信里从来也不会提梅若君,好像梅若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这让他很难受,他只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身体好不好,平时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对他三缄其口,除了嘉伟上次的那封信提到了若君和丁晓辉的事,就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了。他心里快疯了,可是他又必须装的不在意,不在乎,漠不关心,他不知道这样的煎熬还要持续多久。
今晚的梦境让他心头不停的发颤,翻身起床,走到桌子边,拿起冷水瓶,咕嘟咕嘟的喝起来水来,喝的一点不剩。
他坐在凳子上,愣愣的说着:“我要回北平一趟。”
“什么?你要回北平?你疯了么?” 程嘉琪从床上站起来:“北平现在是日本人的地方。”
“她一定出事了,她一定出事了。”他带着哀求的眼神看着妻子,眼眶早已通红,泛着点点泪光。
他的哀伤,那发自内心的深情像锥子一样扎入她的心,他的真情流露,他的泪光,他的牵挂全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她现在明白自己只是嫁了一个躯壳,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是一个躯壳,那也是属于她的,就算没有灵魂也好,没有心也好,他也是属于她的,她心里想着,鼻尖酸涩起来,泪珠在眼内打转,为了自己的牺牲,为了他的痛苦,为了梅若君的悲剧。
颤抖着双唇,她强忍着失望,努力的想要保卫自己的婚姻:“你怎么变得那么迷信,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他痛苦的将十指插入头发里,是啊,不过是个梦境,他怎么可以因为一个梦就抛下妻子,擅离职守的回北平去,这简直就是荒唐。可是他心中那不祥预感根本就挥之不去,他似乎听到她的呼喊,她在喊他,她需要他。
走到书桌前,他拿起纸笔就想要写信给若君,他要知道她的情况,他不能再这样的逃避,笔尖刚要落在纸上,程嘉琪脸色煞白的冲上来把他手中的笔夺了,不,她不能让他写信给梅若君,不能。
看着妻子惊慌的神色,他皱着眉极力解释:“嘉琪,我只是问问她有没有事,没有其他意思。”
“不!不行!” 她猛烈的摇头,慌乱的看着他:“ 她不会有事的,她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不会有事的,她还有丁晓辉,她马上要改嫁了,你不能写信给她,你会破坏她的好姻缘的。”
“ 呵呵,丁晓辉…… ” 他倒在椅背上,落寞的叹了口气,他怎么忘了,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怎么会呼喊自己呢?她要喊也是喊丁晓辉吧。他的心变的酸涩起来,嫉妒的发狂,一把团起桌子上信纸,用力朝窗上扔去。
天边又渐渐泛白了,那一抹无力的苍白又挂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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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抚着她的脸庞,她才缓缓苏醒过来,丁晓辉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在怜惜的看着她,眉头轻轻蹙着,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因为她很累,很累,又昏昏睡去。过了一会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晓辉。”
“岳父。她的病怎么样?”
“不太好,你要有点思想准备,长期劳累过度,营养不良,还有精神抑郁。她曾经流过产,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气血亏损,已经伤及五脏六腑,尤其是肺部。好的话半年,不好的话……三个月……”
长长的沉默……
“晓辉,我很抱歉。”
“岳父,您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妤彤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担心你走不出来,现在既然找到了心仪之人,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妤彤那么爱你,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你孤单一辈子。
“我不会忘记妤彤的。”
“哎,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半子,我只是替你觉得可惜,她很漂亮,和你很匹配,可惜……咳……看来你又得经历一番伤痛了。”
“我会尽力照顾她。”
“唔,她需要补充营养,不能操劳,不能伤心。你这孩子,一直不肯接受我的资助,现在什么世道,靠你做中学老师的那点收入怎么够开销?如今你要照顾一个病人,总不能再那么的心高气傲了吧。你能熬,她可是熬不住的。”
“这……”
“晓辉,最近日本人一直在各种威逼利诱让我拿出《百草本纪》,我怕我是凶多吉少。你对医术很有天赋,只是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咳,也许一切都是天缘,为了这本书,差点毁了你和妤彤的姻缘,也因为这本书,成就了你和妤彤的姻缘,而兜兜转转的又让我失去了妤彤和她腹中的孩子…….”刘院长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
“我正式把《百草本纪》传授给你,但是我没有时间教你了,你要自己好好揣摩研习,另外我把我这二十多年对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心得笔记也给你。”
“岳父。”
“好孩子,你还是叫我爹吧。这个姑娘需要去南方,气候温润的地方调养,北平太干燥了,如果她的家人同意,你就带她走吧。尽量让她高高兴兴的。”
刘院长走了,留下丁晓辉一个人悲戚的看着病床上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梅若君,她那对美丽的眼睛紧紧闭着,细长微翘的睫毛,让人心生爱怜,弯弯的眉毛,是那么的俊秀,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她像极了一个精致的娃娃,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的手并不光洁细腻,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这是一双操持家务的手,和她出众的容貌有着很大的违和感,他心疼的看着她手指上的那些针眼,放在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若君,让我照顾你吧,让我陪伴你吧,让我爱你吧。我会把你心中的伤痕抚平的。”他动情的对着沉睡的她恳求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他,他和刘院长的对话,她是听到的,她并不怕死亡,只是丁晓辉沉痛的眼神,让她觉得难过。死亡并不可怕,死去的人也并不会悲痛,伤心的永远都是活着的人。
她为丁晓辉难过,他曾经失去了最爱的妻子和孩子,现在又要面对一段无望的感情,和自己的离世。
“对不起,晓辉。”她的声音轻的犹如蚊子叫。
他轻抚她秀发,忍着眼泪,摇头:“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听我说,若君,我必须带你去南方。我会去恳求周伯父的同意。”
她努力的挤出一个笑,摇摇头:“我是周家的媳妇,怎么能跟你走?”
“那就改嫁给我!”他突然说,她一怔,皱起眉来,转过头去:“你又胡说了。”
他坐到床沿上,把她的脸板正,急切的说:“你知道我不是在胡说,你知道我是真心真意的。”
“我快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嫁给我,我带你去南方疗养。”
她很虚弱,无法多做争辩,只是摇头。
他红着眼睛,沉默了良久,突然深吸了口气,声音沙嘎的说:“我带你去见他。”
她眼睛一亮,他在说什么?他要带她去见谁?她的心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突突跳起来。
“我带你去找他,找那个你为之眷恋,为之心碎,为之痴狂,为之憔悴,为之死亡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圣人,装大方,但是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可怜她,他不想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她愣了很久,很久,眼中的亮光又黯淡了下来,终于还是痛苦的摇了摇头:“不,我不能。我不能打扰他的生活。”
“哼,你不想见他么?我倒是很想见见他,我想看看他是个怎样一个大情圣,能把你活活折磨死。”他生气的说:“梅若君,我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一趟我是走定了。你若不跟我走,我就一个人去,我要当着他妻子的面,把在北平发生的事都告诉他,把你病的不死不活的样子告诉他,我要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丁晓辉猛的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使尽全力伸手抓住他“啊,不要,晓辉。” 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只觉得胸膛里要撕裂一般。
他一把抱住她,将她抱在怀里,她用力推开他,怎么也止不住的咳嗽让她意识到自己和父亲梅雪飞得了一样的病,肺病,一种不治之症。
是啊,自己快死了,她想见他么?呵呵,多么愚蠢的问题,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他,死前再见他一面,是的,她想,她想,她想,哦,不,不知为何突然周太太的声音传入她的脑袋里:“如果你对瑞康还有几分真心,你就要顾及他的名声,知道么?”
是的,他的名声是多么的重要,尤其他现在已经是军官了,她不能毁了他,不能,无论沧海桑田,风起云涌,都改变不了她和他的叔嫂关系。刚要开口再次拒绝,忽然耳旁响起一个声音:
“若君姐,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孟舒志已经站在了病房里,背着书包,手里拿了一支红玫瑰花走了进来,将花插进小花瓶里,嘴里说:“随丁大哥去吧。去看看他,家里有我。”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心智却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坐在床边看着若君毫无血色的脸,他心如刀绞,他和丁晓辉一样,知道能治好她心病的人只有那个人,那个大情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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