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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伤疤


湖风露凉,萤飞烁烁。

        连翘翘的罗汉鞋方踏上琉璃岛,不远处就有一群侍女手提宫灯走来,个个纤瘦娉婷,矮下身子福礼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月宫仙女,进退有度。

        “见过世子。”侍女们齐声问安。

        一身风尘仆仆的连翘翘见此情形,难免有些不自在,她侧身躲到雁凌霄怀中,避开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

        打头的大丫鬟梳高髻,着银簪,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五官却钝钝的,瞧着面善。

        “红药。”雁凌霄将连翘翘提溜出来,把人丢给她,“带夫人去梳洗。”

        连翘翘两靥一红,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放,于是勾住雁凌霄的衣袖。

        侍女们顿时都屏住气,却因雁凌霄积威深重,无人敢对“夫人”二字置喙。

        红药哎了声,笑着望向红唇紧抿,有几分窘迫的连翘翘:“奴婢这就去。连夫人,请跟奴婢来吧。”

        连翘翘抬眸看一眼雁凌霄,见他没什么要叮嘱的,便颇为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

        沂王府于岛上的别院,说是院子,其实更像个建在水中央的坞堡。外头看着不大,实则内有乾坤。

        连翘翘由红药领着,绕过百转千回的连廊,待跨过横越一汪水池的当空复道,才来到琉璃岛中心一座三层的殿宇。

        她轻吸口气。

        先前沂王携她赴宴,歌吹杂作,燃烛续昼,一夜豪掷万金都属寻常,却从未提及王府在金明池边上还有这剔透如玉的府邸。

        “这儿是世子打小来别院消夏的住处。”红药笑吟吟道,“不会有闲杂人等上岛,夫人且安心住着。”

        连翘翘睫毛轻颤:“世子他……”

        红药像是未卜先知,噗嗤笑道:“世子贵人事忙,平日里要么住在王府,要么留宿在宫中。皇城司大事小事都指着世子拍板,陛下时有军机要事请世子参详,住东华门内要方便许多。”

        连翘翘被看穿心思,讪讪道:“世子爷深得圣心,如此也是应当的。”

        红药笑而不语,走到后殿,又有几名侍女侍立两侧,见她们到了,便缄默不语如同机关人偶一样,躬身推开移门。

        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异香馥郁芬芳。待蒸腾的雾气散去,显现出一方碧玉雕就、浑然天成的浴池。

        连翘翘呐呐无言,心道,世子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侄儿,琉璃岛的规制倒越过沂王这嫡亲的弟弟去了,指不定比正经的皇子们都要铺张。

        红药和另几名侍女上前为她宽衣解带,梳头通发。她在明月楼长大,对被人伺候着梳洗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双颊被水雾蒸出晕红。

        烧得恰到好处的水没过腰身,皓白的脊背横着几道结痂的鞭痕。连翘翘抽痛一声,任由热水将连日所受的苦楚涤荡,通体舒泰。

        “夫人,您从清岚庵带的衣物,可要奴婢寻个地儿处理了?”红药跪坐在浴池边,衣袖捋到臂弯,力道轻柔地为她冲洗沾上草梗、木刺的头发。

        今夜过后,连翘翘就是世子豢养在京郊的雀鸟,什么削发为尼、堕入空门都成为老黄历,那身又脏又臭的僧袍自然没了用处。

        连翘翘点头:“红药姑娘,麻烦你了。”

        “夫人唤奴婢红药就是。”红药的指腹轻按在她后脑和颈侧的穴位上,体贴地避开脖子后门未好的淤伤。“过会儿,奴婢让岛上的大夫给您开一副生肌养肤的方子,将养几日就会好了。”

        “嗯。”连翘翘舒服得眯起眼睛,媚态如风。

        忽而,她想起自个儿缝在抹胸夹层内的银票,少说也有近万两银子,小脸唰的一白,磕磕巴巴道,“红药,我的那些个衣服不劳你处置了……怎么说也是佛门的物事,丢了说不过去,帮我找一只空箱子装着就好。”

        红药取过烘热的布巾,替她绞干发丝,微笑应是。

        连翘翘总算长舒一口气,可她一想到丢在清岚庵的那双珍珠绣鞋,绢丝纳的鞋底拆开,里头另有五千两银票,如今怕是取不回来,心头就拔凉拔凉的,很是肉疼。

        池水渐渐有了凉意,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胳膊起身,水花哗啦啦落地,光洁的脚跟踩在一颗颗圆润的青石子上。

        侍女为她擦身,抹上混有珍珠粉的玉膏,周身萦绕起清淡的花香。待发丝烘干梳顺,已过去一个时辰。

        雁凌霄在正房内间等得不耐烦了,锋利的眉毛紧蹙,刚想打发人去浴汤边问问,就打眼见到连翘翘穿着素白的内衫长裙,银白的褙子,在一群侍女簇拥下缓步而来。

        珠帘切切而落,雁凌霄眼前一亮,嘴上却没多说什么,抬手让红药等人退下。

        “世子。”连翘翘很识眼色,福一福礼,碎步走到雁凌霄跟前。

        她定定看一眼雁凌霄,而后双膝跪地,掌心交叠,额头抵在手背上,向他行了个极尽尊崇的大礼。

        “世子爷的救命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雁凌霄素来烦她这般作派,冷哼道:“起来吧。”

        “谢世子爷。”

        “你要真想谢我……”炽热的眼神像淬火的刀子一样,燎过连翘翘纤巧的锁骨,雁凌霄好整以暇道,“就乖乖待在岛上,别再乱跑了。下一回,可没有人来救你。”

        连翘翘下巴微颤,缓缓起身,大着胆子直视雁凌霄,相叠在腰间的手,缓缓往上,搭在藕荷色的系带旁。

        楚腰纤细,盈盈一握。

        雁凌霄看着她的举动,不阻止,也不多加催促,像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为所谓的恩情做到何种地步。

        指尖颤抖,连翘翘心里一清二楚,如沂王世子这样的天潢贵胄,断不会做不求回报的事。今夜过后,无论她作何感想,她都会彻头彻尾成为雁凌霄的女人……

        “算了。”雁凌霄冷声道,“别一副被人强迫的贞洁烈女模样,看着心烦。”

        连翘翘眼眶一热,一时恍然不知所措。

        雁凌霄说完,也不稀得跟她多费口舌,招手让她上前,伺候他卸下胸前的软甲,和终日覆于十指的手甲。

        软甲乃西域精铁由宫中上了岁数的老匠人打磨而成,薄如蝉翼,等闲刀剑都不能刺破。

        连翘翘双手将其捧在怀里,有点沉。她跌跌跄跄几步,好悬没把这副无价之宝当场摔落。

        “细胳膊细腿的。”雁凌霄冷不丁来了一句,“不堪大用。”

        “……都是妾身的错。”

        连翘翘哪敢与他分辩,小心翼翼把铠甲搁置在八仙桌上,再手脚麻利地解开他的一双手甲。

        御赐的宝器实乃鬼斧神工,穿戴时看着坚硬冰冷的手甲,取下来后跟水银似的,倾泻在连翘翘柔软的手心。

        然而,她没有多余的工夫拍雁凌霄马屁,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错不错,看向雁凌霄左手手背上那一大片艳丽到几乎狰狞的伤痕。

        是烧伤。

        连翘翘心口突地一跳,旋即移开视线,生怕雁凌霄一个不高兴就那她的项上人头治罪。

        “你不想问一问,这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么?”雁凌霄轻声问。

        “妾身不敢。”连翘翘心里一惊,双膝一软,匍匐在地,“翘翘不该窥探世子爷。”

        “……起来。”雁凌霄被她三言两语,弄得好生没趣,吩咐道,“以后没有杀人放火要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的大事,就别跪来跪去的。”

        “是。”

        他走近了,挑起连翘翘的下巴:“我要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奴隶。”

        世子不要奴隶……连翘翘心头盘桓着这句话,脑子一时有些发懵。

        可她就是奴隶呀,她的身契尚且捏在王妃手里,白纸黑字,并非雁凌霄一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连翘翘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若是犟嘴让雁凌霄生气,对她失去兴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艾艾地应一声,低下头,修长的脖颈曲成恭顺而优美的弧度。

        “妾身明白了。”

        心脏砰砰直跳,连翘翘鼓起十万分的勇气,握住雁凌霄的手,借力站起身。

        细腻的手心贴合上雁凌霄手背可怖的瘢痕,她的眼睛清莹秀澈,显出几分心疼似的小儿女情态。

        “世子爷,受伤的时候痛不痛?”

        雁凌霄一刹那间被她看愣了,沉默片刻才敷衍了事道:“早忘了。”

        “红药姐姐说,岛上的大夫有缓解伤疤的药膏,我给您涂一涂,也能好得快些。”

        “不用。”雁凌霄语气生硬,“要好早好了,费这工夫不如多办点正事。”

        “世子爷的事,就是我的正事。”

        雁凌霄实在忍无可忍,眉头一皱,呵斥道:“好好说话。”

        连翘翘眉梢眼角皆是媚意,柔声笑了笑,她执起雁凌霄的手,指尖撩拨琴弦一般,抚过那片伤痕。

        而后一步,两步,牵着雁凌霄向层叠珠帘之后,那张大如寻常人家厢房的拔步床退去。

        描金彩漆的拔步床四面镶嵌有晶莹的各色宝石,雕画的麒麟百兽图精美无比,不似凡品。

        连翘翘一向以为,沂王世子性情冷酷而傲慢,不会喜欢奢靡的物事。

        然而,当他们二人置身其中,雁凌霄鲜亮锋利的眉眼,块垒分明的腹肌,和环住她肩头青筋明显的小臂却让她觉得——

        世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物,合该鲜衣怒马,使青光紫电,在金明池游船倚醉,赚取京城痴人女子的一颗颗烂漫春心。

        连翘翘阖起双眼,满头青丝泼墨一般挥洒在锦被上。

        世子愿意要她,是她的福气。

        “呼……呼噜。”

        雁凌霄浑身一顿,双目大睁,难以置信地看向呼吸逐渐归于平静,且时不时发出猫崽儿般细小呼吸声的连翘翘,嘴角抽了抽,心中百感交集。

        “喂,连翘翘。”他揪一揪某人脸颊上的软肉,换来咕咕两声的哼唧。

        啧。

        即便是雁凌霄,于朝堂和皇城司目睹过、经手过无数酷烈血腥之争,都巍然不动的雁凌霄,今时今刻都很难不骂一声粗野的脏话。

        “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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