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月之侣
晌午,京城的一家酒楼里,座无虚席,不少达官贵人皆来此品尝美酒与韵茶。
不过少有江湖人士。
在二楼一扇窗户旁,坐着一位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女子,跟周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拿着酒杯时而一饮而尽,时而往窗户外看去,好不悠闲,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
“咚咚咚”
楼梯不停地震动着,一大群人疾步跑了上来。
本来很惬意的氛围突然被打断了,最先上来一个男子,穿着黑衣,手里拿着大刀,直直地站在大堂中间,环视一圈后一眼锁定了窗户的那位女子。
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很快就把大堂围了一圈。站在外围的人不停地呵斥着旁边的客人,挥着刀示意他们赶紧离开,一会儿的时间,之前坐的大堂里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老大,就是她截了镖银。”
旁边的大汉看着前方的女子,嗤笑了一下,抬手队里的其他人,“把她抓起来。”
一群人试探性地走向尤己,虽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是大家都能感觉到此人不太简单。
最前面的人首先被某个东西击中,突然“啊”的一声捂住胸口倒在地上,眉头皱紧蜷曲着左右打滚。
后面的人瞪大双眼,左右看了看,有些害怕,步子放得更慢了,很快,所有上前的人都被击倒在地,像扭曲的虫子似的在桌子周围如蠕动。
尤己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摇了摇头,眼神充满了鄙夷,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勾着唇笑道,“真没意思。”
大汉看了一眼周围,青筋暴起,“不就是个娘们,你们都治不了,真是白养了。”
双手挽袖,提起大斧头,气冲冲地走了过去,还没有走近,便被一个异物击中,身体恍了一下,嘴里还咒骂着,敢阴我。
下一秒大汉猛地砍了过去,她拿起桌上的长箫挡了一下,倏地一下擦地飘到了后方。
尤己理了理衣服,慵懒地说着,“本姑娘不想陪你玩了。”
大汉却持续进攻,在快靠近她的时候,尤己一跃而起,踩着他的头,飞到了对面的桌子上。
对方气急,挥动手中的大斧头,突然变成无数把锋利的大弯刀,朝尤己射去。
尤己飞到空中,左右砍了几下,不费吹灰之力,面前的弯刀呼呼落地,但却忽视了侧面的一个弯刀。
快要刺向她的时候,角落里的男子左手一挥,地上的滚珠迅速飞起,击中了她身旁的利器。
尤己双手张开完美落地。
三天前,与宰相合作的镖局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丢了一大笔镖银,还有大大小小的宝物。
说是邦国进献的,可是谁都知道,皇帝形同虚设,宰相摄政,周围的国家早就对离国虎视眈眈,怎么可能主动示好。说到底还是加重百姓的税收,与邦国交易罢了。
“噗。”
尤己吐出了叼在口中的干草,猫着腰左右环视着。
她趴在房顶观察很久了,这个宰相府太反常了,大家都没有掉了镖银的紧张感。
见周围没有人,她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柱子旁边隐藏着。
小碎步前行,很快便到了宰相书房,不过这一路上是不是过于轻松了一点,就像是,专门为她让道一般。
左右翻找了一下,她两眼放光,终于在书架角落的盒子里找到了一个账本。
尤己拉下面巾,把小火炬塞进嘴里,准备确认一下这本是不是真的。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进来一群举着火棍的人,迅速把她围住,她一惊,嘴里的火炬直接掉到账本上,燃了起来。
糟了,陷阱。
宰相徐徐地走进门,掠起嘴角,“早知道你要来,都给你准备好了,风兰大侠。”
大意了。
上来两个人抓住她的手臂,一个人从后面往她头上套了一个黑色袋子,尤己感觉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是被水泼醒的,冰冷刺骨,把她白嫩的脸冻得通红。
尤己只感觉双目模糊,双手被架起拷在一个十字木柱上,全身动弹不得。
看了一下周围的布置。
好阴冷。
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说,幕后主使是谁。”狱司坐在凳子上打量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鞭。
尤己低头,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孑然一身,能有什么同伙。
对方有些恼怒,起身挥舞着鞭子用力朝她甩了过来。
“嘶”
狱中阴暗潮湿,她脸上很快就出现了血红的线条。
对方鞭打边追问着,但是她仍然保持沉默,最后直到手有些乏了,才暂时停了下来。
尤己全身紧绷,身上到处都漏风,还有血肉暴露在外的撕裂感。
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么被打的,不过不是因为截胡。
“走这么慢,想死吗。”
一鞭子下去,戴着镣铐的老者歪歪扭扭地倒下了。
官兵伸手去探他的气息,摇了摇头,转身命令大家赶快走,不然下场就和这个人一样。
尤己站在流放的队伍中间,眼神迷离,全身衣服破烂,脸颊一片乌黑,就像是刚从灰烬里爬出来一样。
她没有罪,却是苟活了下来。
父亲原是前朝宰相,为人忠良,不愿与梁党同流合污,奸佞进谏,皇帝昏庸,先是调任他于荒县理政,而后架空实权,最后竟处以枭首之刑。
似是警告,抑或炫耀。
执行人是梁相。
当日被抄家的时候尤己还在书房和母亲一起博古论今,她,正值豆蔻年华,而且家庭圆满,无忧无虑。
一纸诏书送来了绝望。
母亲眼神坚定,叮嘱着她,必须活下去,她是唯一的血脉,活着,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她泪眼婆娑,藏在书房暗室,从缝隙中看着母亲被一剑刺穿,倒在地上,一直望着她的方向笑着,眼里充满了不舍和期望。
尤己全身发抖,使劲咬紧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口中盈满了眼泪的涩苦。
逃到外面之后,被人发现了身份后,惨遭流放。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遭人拐骗,变成了奴隶,亟待人挑选。
世事无常。
押送途中,偶然经过一道悬崖,她发现了机会,纵身一跃,使劲抓住峭壁的藤条,苟活了下来。
尤己自小便不擅长那些织绣手工,抓阄时拿起一把弯刀,把父亲着实吓了一跳,好在后面又拿起了长箫,不用舞刀弄剑,培养音乐也是好的。
但是长大了一点,尤己总是跑去将军府和一众男子一起学习练功,父亲非常反对,拗不过女儿说自己喜欢,老来得子的父亲也就释怀了,还找了江湖高人让尤己拜师学艺。
可是这个高人只教学,而不收徒,不过尤己还是以此唤他,以示尊敬。
师傅,会来救她吗。
尤己抱着身子,坐在地上哆嗦着,望着前面的栅栏,眼神期待又绝望。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师傅真容,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只记得别人叫他月白君。
训练都在竹林中,周围有淡淡的清香,师傅只有在尤己力不从心时才会出来给她示范。
印象中的他永远都是白衣飘飘,清冷俊逸,戴着白玉面具,整个人就像是混沌中的一抹光亮。
跳崖之后,她在山间饮水,饿得全身无力,被一只饿狼盯上了,准备殊死搏斗。
突然传来一声口哨,饿狼便自动离开了。
师傅从天而降,像溺水的人抓到浮萍一般,她紧紧抓着他的白衫一角,恳求着把她带回去。
她想活下去。
父母健在的时候,在家里,她也没有大小姐架子,和谁都玩得很开,甚至还想过做江湖侠士,行侠仗义。
别人都说她家风不好,下人都敢和主人同饮同食,只有她自己知道,父亲说过,做大事的人,尤其是身居高位,既要严,也亦慈。
被师傅带走后这几年,她勤学苦练,医药,炼毒,射箭,舞刀,什么都学,经常满身伤痕,但是她没有放弃,为的就是日后可以一边调查梁相,一边行侠仗义。
那时,一家老小,上下几百口人,就这么倒在血泊中,整个院子都是漆红一片,就像秋日火红的枫叶,密密麻麻散落一地。
尤己站在房顶,俯瞰着整个院落,使劲攥紧手心。
她一定要将奸人绳之以法。
之后她长大了,留下一张欠条,便偷偷下山了。
在路上看到一株风兰,傲立在路边,周围却是杂草丛生。
尤己摘下一株,嗅了一下,别样幽芬,觉得这颗小花与她有缘。
她日江湖中,便唤作风兰氏。
不记得自己被拷问多少次了,这次尤己吊在半空中,被迫踮起脚尖,喉咙勒得通红。
“不错,有魄力。”
梁相走了进来,不断拍着手,取笑似的看着她,吩咐旁边的人再加大惩罚力度。
尤己很虚弱,开始喃喃自语。
对方示意手下停下来,向她走进一些,捏紧她瘦削的脸,“早点说,还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尤己瞪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瞬间鲜血直流。
两人皆是。
她勾起嘴角,目光凛冽,不屑地看着,“小人得志”。
地下室立马传来嘶哑凄惨的叫声,断断续续的,但是余音缭绕,传到了各个角落。
再次睁开眼时,尤己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是熟悉的摆设,像是旧日的府邸。
五年了,她好久没有这么熟悉的感觉了。
“嘶”
双手撑着准备起来,伤口撕裂般疼痛欲烈。
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立马咬了一下舌头,疼得她张着嘴呼气。
侍女推门进来,准备为她梳洗一番,尤己已经躺了三天了,将军吩咐过,她醒了后需要下地走走,疏散经脉。
将军?
当朝只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名唤慕容尘,在外常戴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彼时他弱冠,一位媒婆来过府中后,逃似的离开了,从此再未踏入。
传言此人凶神恶煞,每每怒而不语,大刀阔斧,直截了当,不让多语者留有一声叹。
倒也跟她相似,干脆利落。
在府里走了几圈后发现,这里挺温馨的,布置得就像是居家小院,但是周围的摆设,竟然和老宅很像。
她对这里的主人有些好奇。
从侍女口中得知,将军这一月忙公事,不会回府。
府内很大,但是一路上下人都比较少,零星的几个经过也没有看她,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果然,尽管装潢很温馨,但是感觉还是冷清,没有烟火气息,和老宅不一样。
休息调养了几天,不愧是将军府,吃穿用的都是最顶级的,尤己的身体好得很快,虽然身上还有鞭痕,但总是没有血肉模糊了。
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感觉自己像个动物一样被养着,也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因为行走江湖,基本都是男装,但这段时间,丫鬟每天来这里给她梳妆,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竟出奇地适应了,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给自己打扮一样。
友人赞她既有江湖侠客的自由坦荡,也会有女儿家的温润细腻,母亲说,小女刚柔并济。
可是,她不喜欢太舒适的环境,而且这里也不能出去,就是是笼中雀一般。
不过侍卫们倒也不错,她的要求基本都能满足。
差人在府里找了一把剑和弓,她要赶快恢复过来,已经打草惊蛇了,再进梁府估计是不可能了,只有再想想其他办法。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原定的一月归期竟提前了好几日。
第一次与所谓的将军见面,她飞出的箭矢差点伤了他。
对方稳稳接住,动作干脆利落。
尤己看着面前的人,气宇轩昂,身着白丝纱衣,五官深邃。
此前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数一数二的佳人才子,相貌自是上乘,但是她看着面前的人也忍不住发出感叹。
很好看,果然,传言都是假的。
在她震惊之余,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场景。
大牢里,她半眯着眼睛,瘫坐在椅子上,疼痛愈烈,感觉身上的镣铐松开,然后被人拦腰抱起,紧贴着宽敞的胸膛,竟有些安心。遂闭上双眼,伴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清香昏睡了过去。
收起弓,抱拳示意了一下,有些抱歉地望着对方。
他笑着走过来,唤道,“尤己。”
她愣了一秒,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乳名。
对方走近了一些,抚摸着她的头,“精神好多了。”
有些不安的往后退了退,“这位公子,哦不,应该是将军,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
还未说完,慕容尘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用力抱紧,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一般。
同时缓缓地抚摸着她的碎发,就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礼物。
尤己不安地扭动着,这是什么情况。
对方慢慢松了松力道,在她耳边吹着风。
“来日方长。”
自从那日之后,又有近半月没有见到慕容尘,丫鬟雅清说将军带兵出征了,不日后才回来。
尤己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决定找时间离开了,毕竟自己突然被抓,而后又突然被救,梁相是怎么同意的。
他,不会是劫狱吧。
不知道那批镖银怎么样了,找不到的话,以梁相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即使曲意逢迎,之后也会背后阴你一下。
尤己一边想一边收拾行囊,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带的,毕竟这里没有属于她的东西,但是现在出去没有点细软,行动实在有些不便。
“尤姑娘,将军说了,在他回来之前,你必须呆在府里。”
刚走到门口尤己就被拦住了,想从墙上翻出去也被挡了下来。
什么。
囚禁。
想关她,真是痴心妄想。
尤己要了纸笔,写下一纸欠条,放在了桌上,唤了雅清进门,把她打晕后,换上她的衣服,戴上面纱,从后门佯装给姑娘买东西,跟着管事的离开了。
砰
慕容尘一拳敲在桌上,满脸不悦地看着手中的信,讪笑着自言自语,“来日,定当全数归还。”
大家都很奇怪,将军平时很少这么生气的,这次因为尤小姐,表现得有些反常。
在战事结束后慕容尘提前驾马回府了,本想回来就跟她坦白的,结果这个女人倒好,又是留下一纸欠条。
慕容尘使劲握紧书信。
她欠的,可不仅仅是这一张。
最近梁府戒备森严根本没法进去,尤己还在思考怎么办的时候,出现了一丝转机。
不日后,日前遗失的镖银如数出现在梁府门口,梁相以庆贺为由,于三日后举行庆功宴。
一曲舞闭,舞姬们依次退下,路过旁边的假山时,穿着舞服的尤己嗖地一下钻了进去。
等待着过往的行人,再次出来时,她便已换上侍卫的服装。
假意巡逻,走走停停,路过一个拐角时,从窗户翻了进去。
上次的地点是错的,她大意了,梁相那么狡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在书房那么明显的位置。
尤己翻了半天,卧室里面也没有,突然在床边碰到了一个开关,旁边的墙壁立刻变成门转开了。
进入地下室,里面有三排书架,兜兜转转,终于在第三排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账本,她仔细看了看,放心地揣在胸前。
正准备离开,上方落下一把钥匙,尤己疑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面前的盒子。
她一边翻阅着,一边抿着嘴唇,面色苍白。
里面画着郊外的矿图,还有准备和敌国合作围杀慕容尘,夺取军权,以及梁相一党的人员名单,上面赫然写着父亲在世时几个密友的名字。
原来,最亲近的人才最是防不胜防。
站在房顶上,尤己看着京城的一片安详,殊不知,不日后,将爆发一场兵变,百姓又得流离失所。
现在的欢声笑语不过是昙花一现。
一月后,梁相向皇帝请缨,主动出征。
彼时城外战火纷飞,城内人心惶惶。
尤己带着自己的一队人马,在郊外帮助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东国此时却下放命令,无条件接纳来自离国的百姓。
大家东奔西走,准备逃向东国。
在众人都以为国家无望时,一纸诏书宣来。
离国大获全胜,同时和东国合作一举歼灭了邦国。
回城的时候,梁相的头正悬于城门外,随风飘荡。
在人群的簇拥中,尤己看到了慕容尘,骑着骏马,全胜归来。
她远远的微笑着望着他。
他亦在人群外注视着她。
大婚当日,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传闻中的将军竟然要娶妻了,百姓们既兴奋,又有些许感叹。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得此殊荣。
“礼毕,结为秦晋之好。”
尤己坐在红色的大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前。心里怦怦直跳,手心也有些冒汗。
大门一推一关,慕容尘拿着长箫坐在了她旁边。
红色盖头下是一个熟悉的手,还有一支长箫,尤己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你怎么找到的。”
他望着她,眼里盈满了笑意,尤己拿着长箫左右看了看,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冬日的夜晚十分清冷,但是房间内却是灯火通明,风光旖旎,红彤彤的薄纱映照得整个房间都充满着火热的气息。
今晚的月色很好,很大很圆。
那日,尤己潜入将军府,想偷偷将梁相的书信交予他,刚刚放在书桌上,她的手就被钳住了。
顺势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尤己一惊,只见他把脸贴到她的耳边,声音充满磁性。
“徒儿终于愿意回来抵债了?”
他,他,难道。
尤己的心里像小鹿似的乱撞,现在自己在想着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他松开手,把她转了过来,看着对方的眼睛,半晌才开口。
“七日后在竹林见我可好。”
尤己点了点头。
心机,真是心机。
尤己被他抱住,感觉到胸前剧烈的跳动,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对方的心跳。
低垂的手往上环住他的后背,宽大又温暖。
几年后,东国统一了离国,离国将军交出虎符,传闻说是退隐山林,做了个闲情逸士,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家眷去哪里了。
届时,江湖出现一对侠侣,人称风月,行踪不定,但所到之处,好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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