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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用膳


那日后,何添玉的日子依旧养尊处优,每日卯时开始就能看到下人忙碌的身影。何涟城吩咐过,小少爷肤如凝脂万不得大意,每晚沐浴必须洒上露水同茉莉花特制而成的芳香精油,让他随时都能闻到茉莉的香气。

        何添玉喜甜,何涟城便命各地蜂农采集多品类的香蜜。炉灶经年不灭,厨房置专人为其烹饪各种吃食,每顿膳食不得重样,睡前汤饮必须时常换口味。何府上下全然把他当成一块稀世珍宝般的玉,不敢出现任何瑕疵。可就算是这样,人却依旧如此清瘦,常在饭前闹个小脾气:“我对吃的没有兴趣。”

        这般轻言软语,使得何涟城心疼不已,经常嘱咐下人想尽办法哄小少爷多吃些,奈何越是如此,何添玉越抵触,每次餐前都要娇气几句:“我不饿,不要吃这些。”

        他并非故意闹脾气,只是始终不理解自己明明已经十七,却不能独自持汤匙用膳,穿衣,甚至想放纵的跟同伴跑一跑,跳一跳都是奢望。四位侍从日夜在身边紧紧地守护限制,无时无刻提醒着:“少爷,千万当心。”他无奈又无法改变,甚至觉得这般日子还不如宫内的牢狱,他恨透了“紫微星”三个字,却又畏惧眼前这个大他十一岁的长兄,同过世的父亲相比,何涟城的做法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月清晨鸟鸣四处,晨光正好,东侧德胜院内铺满了碧绿石,清竹把院子绕了大半圈,中央花池中的芍药百合争相斗艳,红棕色的檐柱衬得庭院更加瑰丽堂皇,何府待客用膳都在此庭院。

        下人拥护着何添玉到正厅刚坐稳,大少奶奶韩湘云又开始了以往的阴阳怪气:“呦,添玉是一天比一天出来晚了。”

        何涟城给了她一个警示的眼神,转头满面含笑地问:“添玉,看看想吃什么。”

        何添玉抬目略过满桌膳食,抿唇又将眸子垂了下去。迎春邦交酒宴结束后,顾长亭那般野调无腔的模样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纵使何府上下刻意回避敏感话题也无法使其忘掉。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大哥的庇护下一辈子安于现状,可痛处被人故意提起时,心里还是觉得黯然神伤。

        见何添玉迟迟不言语,入夕端起小碟一如既往一一点出名字:“小少爷,这边是鹿尾粥、燕窝粥、海上鲜小云吞,那边是香糯豆沙甜饼、时蔬小团子和鸭汁小菜,您想尝尝哪一个?“

        何添玉稍显怯懦看了眼韩湘云,迟滞须臾同何涟城说:“哥,我我想自己吃。”

        韩湘云邪魅地笑了,挑起眼皮故意打趣道:“添玉,可别让勺子污了你的手。”

        何添玉咬着双唇垂首不语,自韩湘云嫁进何府的第二年起就不齿众人对小少爷无微不至的关爱,何添玉对她乐此不疲的酸言酸语已经习以为常,为了大哥不在意便是。

        何涟城眉心一蹙问:“为何?还是没有爱吃的么?入夕”

        没等何涟城吩咐完,何添玉便自己拿起汤匙尝试用膳,没成想这般冰凉,手一抖汤匙直接掉在地上,胸前的沁红血玉被碰得叮当直响。以往他跃跃欲试的想法有,可从未如今日这般擅自做过主,现下这番动作使周边下人惊慌失措,韩湘云更是冷凝着眸子一副看戏的神态等何涟城回应。

        入夕吓得急忙把汤匙捡起来,哆嗦着劝说:“小少爷这可使不得。”

        与其说是掉落的汤匙,不如说是何涟城的一声呼气吓到了何添玉,他以为自己的举动惹怒了大哥,忍不住红着眼眶抽泣起来。何涟城起身把他扶起,拭了脸上的泪沉声道:“入夕,扶小少爷回十安院,膳食重做一些送到房间去。”

        韩湘云瞧何添玉这般出格的行为都没招来何涟城的斥责,心中更加不满,她置妥筷子讪笑道:“添玉,你可是何府祖上定好的吉星,当今帝王都下了亲令命你任何事都不能自己动手做,今日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我不是,我只是……”何添玉惊慌失措下无论如何都不知该怎么往下解释。

        “你闭嘴,”何涟城将何添玉护在身后,怒火中烧盯着韩湘云说,“少拿帝王吓唬添玉,自始至终帝王没说过半个字不允许他自己动手,不用和不能你不明白有何区别么?”

        何添玉斟酌片刻,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将经年窝在心口的话都说了去,他拭了泪轻声说:“哥,何府如今的盛世皆是爹和大哥兢兢业业操持起来的,我没有做任何,何德何能再享受这般待遇?”

        何涟城拿起椅靠上的薄纱披到何添玉身上说:“添玉,你介意的事大哥比谁都清楚。顾长亭是南国顾府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他靠与人调侃淡话做乐,若我们当真拿这些皮毛惩罚自己,使自己日日陷入其中不得如意,那岂不是就同他一样了?”

        何涟城拿帕子擦了擦添玉挂满泪痕的脸颊接着说:“况且那日后我已经派人警告南国粮食司,他顾雪辞作为朝廷的郎中令,本不管辖粮草,国内百姓却因为顾氏一时的负才傲物而影响了进食,他们就成了南国板上钉钉的千古罪人。这些道理不用我去同他讲,南国粮食司自然明白该如何去协调。”

        “不要,”何添玉心急,“哥,家事不能同国事相提并论,我心存芥蒂也不能殃及无辜百姓,这些添玉还是能拎得清的。你疼我我知,可是……”何添玉呼之欲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说到底他介意的并非是那个已经忘得差不多的顾长亭,而是十几年来何涟城对自己太过极端的约束和关心。

        转眸瞟向等着看戏的韩湘云,何添玉想着罢了,就当自己是福至何府的紫微星吧,但凡有个变动而祸害了父亲大哥多年拼下的安平日子,岂不是因小失大。

        他也并未怪罪顾长亭,思来想去那人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何添玉勉强露出些笑意道:“睚眦必报不是大哥的作风,何府的清正廉洁更不必为了一位不相识的人而毁于一旦,我无事,这事就过去了。”

        “那务必好好用膳添玉,近些时日又瘦了许多,如此下去怎么能行?”何涟城吩咐道,“入夕,小德你们扶小少爷回房去吧,觉着无聊可以去茶楼和画堂小息,申时前务必回来。”

        待何涟城走后,何添玉没进屋用膳,而是坐在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院内三颗碧绿叶子的银杏树。

        入夕挑了颗院内铺的白卵石净了暖热送到主子手上说:“少爷,卵石满院子都是,这天没多久就更暖和了,到时再把弄也不迟,何苦急于这么两天,再者您佩戴的玉梅不比这个好用?”

        “再不攥攥物件儿笔都拿不动了,”何添玉没有回应玉梅的事,直接接过卵石在两手间来回把玩道,“日日不让动,就算阿猫阿狗如此这般也没得食欲,我承情大哥的心意,可谁又知我心底也不自在。”

        入夕示意小德进屋沏茶水,回过眸子笑说:“小少爷是和璧隋珠,阿猫阿狗攒尽了运气投成人胎也比不得,大少爷将您捧在手掌心里去疼,这福一般人可求不来。”

        “算是福了,我也只好接受,”何添玉怔着神往树尖上看,“爹娘在世时起码还允我去南国河中捞鱼……”

        何添玉这话说得不错,他爹何忠怀是金国丞相,为百官之首,也是帝王钟爱的文人清秀,温文儒雅是朝内众臣对他的一致评价。何忠怀同夫人疼爱何添玉多些,也只是因为他比何涟城小太多,自幼生得娇俏,脾气也柔,使得都把他当千金来养,除了吃喝穿戴比其他贵公子讲究些,其他不分轩轾。可谁知自二老过世后,何涟城做法愈演愈烈,甚至何添玉上学都要重新搭建书院,专门请朝中老师来教他一个,他究竟在想什么谁都不清楚。

        何添玉更不清楚,也问不出来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是卜卦先生命中的“紫微星”,保何府上下日日太平,如此以往,他觉着自己还算是有些用途。

        茫然间眸子盯上了枝叉上的银杏叶子,那形状……像极了顾长亭甩开的扇子,何添玉缓了缓气饮了口小德递来的茶水说:“味淡了,去宁幽茶楼坐一坐。”

        现下时节的崇门大街小贩叫卖,人来攘往,是汝州最繁华的地界。何添玉来这也只去三个地方,其中一个就是宁幽茶楼,老板以其独子的名字命名可见得对这颗独苗疼爱有加。添玉不经常来,但每次来宁幽香都会推掉一切琐事陪他喝会儿茶,他也知道平日这娇贵少爷没其他乐子,便时不时逗弄几句,每当这时何添玉只是一笑了之,他自然知道宁幽香什么性子。

        茶馆老板同何忠怀是杵臼之交,之后何涟城也常带何添玉来散心,说熟客倒有些生分,宁老板称其为友人。现下见来了贵客,宁老板紧着喊楼上仆人安置最好的老位置。

        宁幽香甩着帕子就飘来了,顺带着告诉他爹添玉有他招呼用不着别人。入夕一如既往提高了警惕护着何添玉,生怕宁幽香那不稳重的帕子扫到主子脸上。

        宁幽香拧了入夕一把道:“入夕,你这可就不地道了,次次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能怎么着你们小主子?”

        何添玉嫣然一笑往楼上走:“幽香,今日又换帕子了?门外我都闻到香味了。”

        “可不是么,”宁幽香最喜他人夸他美夸他香,这么一问倒忘了入夕那茬,他掩住口鼻生怕他人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笑吟吟道,“哪里有贵少爷的茉莉花味香,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想我了没?”

        何添玉顾自地往上走笑笑不说话。

        入夕挡开宁幽香,托起何添玉的小臂嘱咐:“少爷当心些,扶着小的就成。”

        “你个小狗精,”宁幽香拍了入夕的后脑勺,“茶楼一到三层的扶手一日擦四五遍,比你脸都干净!”

        入夕呜隆着喉音道:“宁公子可过奖了,小的脸一年也净不了几次,还没茶楼的猫儿香。”

        “成,”宁幽香故作嫌弃道,“改日猫儿舔爪子时让它顺道给你舔舔,省的在添玉面前讨了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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