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十一章
011
《真传·骨女》
其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题记
——
美香是个很普通的女人, 在这个战国乱世来说, 美貌一无是处反而会招致灾祸, 尽管长相艳丽引来了众多流言蜚语, 美香也试图努力的平凡的活下去。
她努力帮家里干活，努力的展现自己的用处, 但说到底, 那些都是来源于一种恐惧, 来自她童年听到话语：
“家里快吃不上饭了……”
“要不将美香……”
——“卖了吧。”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 卖女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年幼的女孩在中途睡醒上厕所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从那之后，被舍弃的恐惧感就时刻环绕着她。
即使父母最后并没有卖掉她, 但是她已经无法相信父母了, 如果连你的父母都不能依靠的话，那你还能依靠什么呢？
那就只有自己了吧？
拼命的装作乖巧的样子, 拼命的体现自己的价值, 拼命的伪装自己, 而这些都是因为怕被丢弃罢了。
就这样，美香长到如花似玉的十六岁。
然后，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难。
某天，林中倒出来一个受伤的武士，出于善心, 美香救了这个男人。武士沉稳的胸怀, 质朴却又直击人心的话语, 乃至连他并不能说是帅气，只能说是憨厚老实的面容，都令她觉得安心，令她觉得可以放心了。
啊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就这样轻易沦陷的自己，是否太过草率，是否太过轻浮，是否太过浪荡。
她将她的恐惧告诉了武士，然而武士向她展开了怀抱，只是笑着说道：
“不，我爱着关于你的一切。”
然而时间流转不久，武士伤愈，他不得不离开了，他要回去向主君效力。
美香伤心的送别了武士离开，武士离开前向少女承诺，一旦有时间一定会重新回来向她提亲，光明正大的娶走她。
时间渐渐流逝，少女等待着武士的归来，等过一个个春夏和秋冬，少女等待着恋人的归来，她拒绝了一个个上门提亲的人，一心一意等待着恋人。
在一片流言蜚语中，美香终于等到武士前来求亲的人，女管家带着人上门了，她欢天喜地的穿起了白无垢，被送进了武士的府邸之中。
但是欢喜的少女并没有注意到，这其中诸多的异常，比如，没有婚礼，没有从正门抬入，仅仅是一顶小轿，她就被送到了府中。
在进入府中的第二天，她才知道，她并不是妻，而是妾。
但是那又怎么样？
在那个时代，哪怕是做一个地位崇高的武士的妾，也远远要比贫民家的妻来的好，至少人身是有保障的，不会因为家中的贫穷或者其他的什么问题，就被轻易的舍弃或者丢弃。
美香在府中的生活精致极了，她渐渐就因为这样的浮华，忘记了自己的谨慎，她将自己的安全和信任全部托付给了身为自己丈夫的武士，她觉得他不会抛下他。
‘他那么爱我，怎么会丢下我呢？’
她没有经历过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困扰，她更不清楚，
——将自身依靠在别人身上，总有一天会被舍弃的。
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么？
“最是负心薄情郎。”
无礼且粗俗，依仗着家主的宠爱就为所欲为的宠妾，这就是她在府中的形象。
这样的人被舍弃实在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正常到甚至没有说书人愿意提到这样的事情。
——因为被抛弃的太过理所应当，而缺乏戏剧冲突，连说书人也不愿意带上这样的情节。
宠妾得宠的时候张狂，失宠的时候，就是她们的苦日子。
她也不例外，她的衣服其他妾侍毁坏，她的饭食被其他人偷换，她想要寻求以前的待遇，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宠爱之后，在这个府中就已经是一无是处，哪怕是引以为傲的美貌，也不过都是空谈。
失去了宠爱的妾侍就一无是处，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被丢下了。
被她以为不会丢下的人丢下了。
当她狼狈被仆人打倒在地的时候，她试着向走廊路过的武士伸出手求助。
然而对方只是露出了一个面带怜悯和无奈的笑容，就没有了其他的反应，他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用行动示意，仅仅是那样的看着。
而那时他身边的人，似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问道：
“她是谁？”
美香听见武士笑着解释道：
“她？可能是某个犯错的仆人吧。”
她在地狱。
她一定是身在地狱，才会听到这样的话语。
在这种谁都可以欺辱她的狼狈时刻，向她伸出手的，是令她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人。
她是武士的正妻，一个来自名门的闺女，是一个在仆人口中备受推崇的存在，温婉贤淑、善良大方、高贵端庄，仿佛一切美好的词都可以在她的身上堆砌起来，而不显得有任何名不副实。
抚子，她叫做抚子。
完美的抚子。
即使是得宠的时候站在抚子夫人的面前，她都会感到无法直视对方，仿佛对方真的有所谓“高贵的光芒”，即使她能将武士从对方身旁抢走，她也从来无法抢走对方在武士心里的地位。
甚至看到对方从容而宽和的笑容，那个丝毫不介意将自己丈夫抢走的笑容，她就明白了，她是个败者，在她的面前。
抚子夫人向她伸出手，她被挪到了她的身边，她不介意美香因为失宠而糟糕的脾气，也不介意美香的无知和粗俗。
她耐心的教着美香一点一滴，那个时候，美香才意识到，为什么抚子夫人会被众人夸赞。
抚子夫人的性格很奇怪，或者说是，在美香看来，她很奇怪。
作为武家的女儿，抚子夫人擅长弓马，她的弓道甚至要比丈夫还要出色，但是却很少显用。而且作为家中受宠的女儿，她还有一份独立的家产、仆从、乃至家臣，但这些都不是她的倚靠，她真正依靠的，是她强大的心灵。
即使没有丈夫，她依旧可以活的精致从容，她也不用去依靠其他人，反倒是武士，在某些事情上，甚至要依靠她的远见。
但这些在美香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能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活成这个样子呢？
她曾经询问过抚子夫人为什么会向她伸出手。
那个时候，抚子夫人修剪着花枝，整理着插花的摆放，她听到这个提问，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转过来面向美香，笑着说道：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啊。”
“你在期待着谁向你伸出手。”
“我啊，没办法看着人需要帮助却视而不见。”
“哪怕……是我这样的人？”
“你只是一时走错了路。”
抚子夫人如此说道。
“你是个好姑娘的。”
那是，她在这个府中，唯一的一句肯定。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所有强撑着的自尊一瞬间破碎的稀里哗啦，在她面前，美香根本遮掩不住自己的自卑和丑陋。越是和她相处，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卑劣；越是和她相处，就越会觉得自己的卑微；越是和她相处，就越是憧憬，乃至……
——嫉妒。
美香为自己难看的嫉恨而觉得痛苦，但是再看看抚子夫人，她却又无法舍得离开抚子夫人。她对自己的期待，她对自己的善意，她对自己的关爱，无论什么她都舍不得丢掉。
即使在她身边，会被她的光芒灼伤，她却也会为此感到幸福，她的内心是被平静的幸福充盈着的。
那些时候，她们一起去放郊游踏青放风筝，两个人试着比赛谁会放的更高；一起去布善施粥，抚子夫人给人施粥，她就负责帮忙打下手；一起去寺庙祈福，然后去抽签，互相看对方的签文看是抽到了什么。
真好啊……
那样的时光，即使有时候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感到痛苦，但是却觉得只要能继续这样下去，哪怕怎么样都好，一点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事情总不会是她想的那样轻易。
有一天，她捡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只普通的杂色的杂种猫，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似乎是很多天没吃饭了，才来厨房偷吃，结果被家仆打伤了腿，狼狈的倒在地上。
美香那个时候虽然仍旧会受到什么冷遇，但是明面上没什么人会给她难看的脸色看了，毕竟她是抚子夫人身边的人。
她在厨娘的冷嘲下救了那只猫，说起来，她想救这只猫的理由有点儿可笑，她只是觉得，那只猫和她很像，都是被人嫌弃，不受人待见的存在。
这么一说，救这只猫，似乎有那么点儿自怜的意思。
美香抱着猫兴冲冲的找到抚子夫人，但是抚子夫人的反应……
“……是么，你喜欢就好。”
虽然极力压抑，但是她的眼中对这只猫的嫌弃，仍旧不可避免的流露了出来。那只是很轻微的一丝，但是看出来的美香，忽然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第二天，去见抚子夫人的时候，抚子夫人给她递过来了另一只猫，那是一只纯血猫，纯白的皮毛，优雅的摇着雪白的尾巴，踱起步子的时候像是傲娇的小公主。
“美香你看，你不是喜欢猫么？这只猫配你好不好？”
“那……那只怎么办？”
“嗯？丢掉吧，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多养一只也可以。”
她，并不是喜欢猫的啊。
一下子，那只流浪猫，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是了在身价和血统的对比之下，流浪猫又算的了什么？
美香没有说话，她拒绝了那只猫。
显然抚子夫人是无法理解的，这样微妙的情绪的，但她也只是面露疑惑，并没有出声质疑什么。
当美香回去看着那只沉睡的流浪猫的时候，忽然就落下了泪来。
是了，她不也是一只猫么？
只是仗着皮毛的颜色有点好看，就得到了主人的宠爱后，就以为自己可以无法无天了，殊不知皮毛的颜色迟早会被更漂亮的取代，没有温顺的性格，自然宠爱更不会长久。
她就是一只猫，一只被丢弃的猫。
在家中随时会被舍弃的猫，在武士府已经被丢弃的猫。
那么现在呢？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被抚子夫人丢掉？
在她无法得到对方的喜爱的某一天，她就会被丢掉？
就好像说着天长地久的武士丢弃掉她一样，她也会被抚子夫人这样的丢弃掉？
恐慌从未消失过，它只是被积压了起来，幸福的时候，它不出声，然而当疑问的时刻到来，它就会变成怪兽吃掉恐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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