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


  赛后,  Z省代表队的休息区。

  这里的氛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诡异地沉默着,像是笼罩着一股低气压,  直到被武向荣的大嗓门打破。

  “没事没事,  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武向荣朝这边走来,  拍拍何昭宇的肩膀,  “别让孩子心里压力太大,  不就差0.02秒吗。”

  叶茹茹一个人站在墙角,  面朝墙面,  抬起纤长的手臂搭在墙上,向前倾身。
  她的头低下,手臂被压在头顶。

  其实就是很正常的拉伸动作,  如果抛去鸦雀无声的背景,似乎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但是张思泽在旁边悄悄瞅了半天,始终没敢上前安慰。

  喻才知身上披着外套,  盘腿坐在小姑娘身边,一手撑着头,  没说话,目光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国家队总教练亲自跑来安慰运动员,  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但叶茹茹本身就很特别。

  ——大概除了她也不会有哪个运动员能在世界纪录线周围徘徊,最后两次被卡在线外吧。

  更别提这个记录还是由她保持的。
  武向荣拍完何昭宇的肩,  又走到叶茹茹身边,  “再接再厉,  不要气馁,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叶茹茹直起身,  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睫,“好的武教练。”

  听声音倒也没有很难过,或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武向荣拍了拍她的肩,“好孩子。”

  之后武向荣倒也没走,而是站在旁边看着叶茹茹压完肩,又看着她压腿,轻轻拍打着肌肉。

  叶茹茹活动完,直起身,转了转手腕,望了一圈周围,发现大家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有些疑惑地说,“为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她只是没破世界纪录而已,又不是没上去领奖台。

  “哎,这不是……”张思泽挠挠后脑勺,“这不是闲着没事干嘛,你看我都比完赛了。”

  旁边一众人全都看着他:“……”
  就你这理由找得离谱。

  叶茹茹“扑哧”一声,干脆也不装了,带了点笑,“都干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好着呢。”

  说完她从拿起水瓶喝了一口又放回去,取来外套,“嗞啦”一声拉上拉链。

  “我去领我的金牌了。”

  拿金牌本来就是件快乐的事情,像她这样的运动员总有起起落落,要是总在意成绩,那日子没发过了。
  一直没法超越自己过去的成绩,她只能感叹一句:唉,当时的她怎么这么厉害呢!

  虽然一开始,看到1分04秒54这个成绩,她确实觉得自己被命运捉弄了。

  随着她的脚步前进,喻才知也起身跟在她后面,两人朝着泳池方向去了。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张思泽这才长叹一口气:“唉……”

  惆怅啊,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比他师妹本人还觉得遗憾。

  比赛发挥很多时候都要看运气,哪怕平时成绩好,现场的很多因素也都会影响发挥,同为运动员,有时太感同身受了。

  “算了,0.02就0.02吧。”何昭宇摆了摆手,“走,看颁奖去。”

  他们来到比赛池区域的时候,场内正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一排运动员站在领奖台后,等着颁奖的广播响起。

  随后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叶茹茹站最高的位置,弯下腰,让颁奖嘉宾给她戴上那块闪亮亮的金牌。

  她举起金牌,朝观众们微笑着,接受场内热情的欢呼。

  站在那属于她的最耀眼的位置,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也很灿烂,完全看不出一点伤心。

  何昭宇抱着臂走到喻才知身边,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感叹道,“哎,确实长大了,我还以为她会想不开。” 
  以前凭这小姑娘不服输的性格,现在这时候肯定闷闷不乐的,眼下倒也能以平常心对待成绩的起伏了。

  喻才知“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等领完奖下来,叶茹茹在王队医的督促下去热身池简单游了两圈,就又一次被送去检录处。

  还有一场200混,不过这场压力不大,只用游到何昭宇一开始给她算好的成绩就行。

  虽然这时候她的体力已经消耗了许多,但游进2分10秒应该还是不成问题。 
  毕竟她平时在何昭宇手下,和她一起训练的另外三人都是男生,她也从来没掉过一次队。

  叶茹茹站在出发台上,深吸一口气,在出发口令响起的时候纵身一跃——

  “叶茹茹今天的第五枪来了!”李源一拍掌,直起腰。

  比赛一开始,他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虽然已经是第五枪,但是我们看到,她好像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选择再一次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倒也没有,这就太夸张了,可能有九成力吧。

  混合泳最关键的就是在刚出发的前25米和最后25米,这时候和对手拉开差距,比赛结局就基本已经定了。
  然而刚刚好,50蝶是她最擅长的。

  虽然奥运会没这个项目,她今年没重点去练,但她的爆发力可一点也没退步。

  何昭宇捏着她硬梆梆的手臂,这些新增的肌肉都转化为了冲刺的力量。

  “叶茹茹这名选手很擅长蝶泳,所以我们看到,短短50米,她和其他人的差距已经拉开,现在已经有大半个身位。”

  女解说杨恬说着,目光中依稀可见敬佩的神色。

  这小姑娘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身具强大的气场,有她在的赛场,对手就会知道,这场比赛不会那么简单。

  拼蝶泳其他人肯定是拼不过的,那就试试她据说游得最慢的仰泳。

  往常众人都知道自己肯定和第一无缘,只能在后方和其他人拼死拼活抢个第二,第二到手,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但如今这是个好机会,对手已经是第五枪,超越叶茹茹,回头就是件能拿出去吹嘘的事。

  在这个赛场上可没有趁人之危的说法,谁叫这就是竞技呢。
  别管你什么情况,对手可不会手下留情。
  计时的赛场,就是最公平的赛场,不需要裁判打分,输了就是输了。

  如果不想因为实力以外的原因被对手超越,可以退赛,这都是运动员们自己可以作出的选择。

  然而,叶茹茹却用事实告诉她们,她们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隔壁泳道刚好是个擅长仰泳的选手,在蝶泳环节结束后,每个人亲眼见到她开始向前冲,很快就在身边的一众选手脱颖而出,成为一横排中冒尖的那一个。

  她的目标当然是最前方的叶茹茹,虽然还落后少许,但她对自己的仰泳很自信。

  然而25米过去,她的脸侧的水花居然小了许多。

  ??人呢!

  ——游仰泳时脸部始终保持在水面上,虽然不能转头看对手,但余光其实是能知道对手的位置的。

  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判断,例如和对手并排时,能看到对手高高扬起的手臂,以及身侧推水的水流感。
  以及当对手游得快时,还可能会吃浪,看到对手打腿带起的水花。

  一开始她确实在吃叶茹茹的浪,谁叫叶茹茹蝶泳游得太快,已经拉开了将近一个身位。

  谁知道仰泳游到现在,浪居然还消失了?! 

  可她现在也没看到叶茹茹的手臂啊!

  人傻了。

  看台上,Z省代表队的隔壁,B市队的观赛队伍中,祁嘉芸摆了摆手中的拍手掌,“加油叶茹茹!”

  看来她这个项目准备得不错,如今竟然已经没有明显的短板了 
  ——如果以为叶茹茹这几个月只是在练体能,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之前集训,她们刚好被分在一组,借此机会,两个教练交流了不少,早在集训开始时,叶茹茹对各个泳姿的技术巩固就已经提上日程。
  那时候她练仰泳,叶茹茹有时还会跟她一起练。

  如今几个月过去,明显小有成效。

  听张思泽说,一开始叶茹茹自己并不想游这个项目,还是何昭宇非让她游的。
  她好像也没有因此产生什么逆反心理。能看出,她确确实实是在为奥运努力练着这个项目。

  眼下再看她的仰泳,完全看不到曾经的影子,谁能想到仰泳曾经是她的短板?

  叶茹茹和第二名的差距并没有因为转换泳姿而减缓拉开的速度,对手甚至已经看不到她脚下的水花了——她已经甩开了对方。

  转眼经过五米线,叶茹茹数好最后几下动作,到边翻身触壁,折头进入蛙泳。

  总算到了她最擅长的环节。

  ——虽然破不了记录,但是不代表她不强啊?
  和世界纪录差0.02秒,那也是和她自己的差距,有谁能在蛙泳上挑战她的地位?

  唯一能超越她的,只有自己。

  “叶茹茹遥遥领先!蛙泳是她最擅长的泳姿,后面的选手已经被她远远甩开,我们看到这差距还在拉大。”李源激动地说。

  这场比赛实在太精彩了,谁能想到,已经到了第五枪,叶茹茹还能游出这样的水平。

  杨恬吃惊地望着场上,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一般人怎么可能对这样的赛程如此适应,除非无数次适应和调整,反反复复练习,再加上远超常人的体能。
  要想获得这样的经验,可想而知,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

  她一个退役运动员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别人的训练吗?

  结束蛙泳,进入最后的50米自由泳冲刺环节,叶茹茹起了腿。

  不过可以看出,她的体能已经接近了极限——才打了仅仅四下蝶泳腿,她就已经快速出水,接上了换气动作。

  这种时候,哪怕是她这样的肺活量,也撑不住了。

  通常从转身之后的蝶泳腿次数就能看出运动员的体能状况,心肺功能好的运动员,甚至可以打到6~8次蝶泳腿。

  然而叶茹茹这时候已经不考虑速度衰减问题了,氧气的极度缺乏迫使她不得不浮上水面。
  不过没事,她的划水实效也不差,毕竟她这两年在自由泳上下了这么多功夫。

  事实上因为太累,她有点估不清自己现在的速度,她的目标是2分10秒,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要求。

  但多花点力气去游总没有错。

  最后的冲刺环节,她不敢松懈,仅自己最大可能去维持速度,脚下的打腿频率逐渐从四下变为六下。

  拼了!

  之后没有比赛了,这时候完全没必要留力。咬咬牙,半分钟就过去了,到时候她就解放了。

  不过时间不好控制,她最后估摸着差不多,到边触壁。
  结果出水一抬头,她往空中大屏看,发现自己居然游了2分08秒89。

  这是一个拿到奥运会上,也估计能站上领奖台,混个铜牌的成绩。

  连叶茹茹自己都惊讶了,在水中喘息着,扒住水线,缓了两秒,再次抬头确认了一遍。

  居然没看错,她还以为自己眼花到把9看成了8。

  比赛结果如同炸弹般在赛场中掀起波澜。

  不知道多少坐在专业队伍中的人深吸一口冷气——这个结果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太不可思议了。

  女子200混这个项目在国内赛场基本没什么竞争,很多年都没有特别出色的选手。

  何昭宇一开始给她定的目标是2分10秒,事实上这个成绩除了她以外,根本没人能游出来。

  2分10秒既然稳进奥运会决赛组,就肯定能拿下这场半决赛的第一。

  别说半决赛第一,连决赛第一都没问题。

  连续三场比赛,三场第一。
  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保持高水平连续游三场比赛?

  全场气氛十分热烈。
  然而粉丝们只看到叶茹茹拿了第一,欢呼雀跃,却不明白背后的含义。

  普通泳迷们不明白,专业运动员总明白。
  不知道是哪个队伍开始带头,运动员们观赛的区域逐渐响起了掌声。

  逐渐的,掌声连成一片,哪怕掺杂在粉丝们的欢呼声中也能依稀分辨得出。

  哪怕不是一个队伍,他们也是一个国家,到了国际赛场都属于种花队,三场比赛看下来,这掌声是他们对自家运动员最真挚的敬意。

  有不少观众注意到这一幕,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运动员们集体鼓掌的情况,纷纷好奇地朝下方区域探头。

  “为什么要鼓掌啊?破纪录了吗?”
  “没有啊,记录是2分06秒多,还差得远呢。”

  “因为她游得太好了。”有人说。

  这一场带给大家一个道理,有时候不一定要游出完美的成绩才会赢得所有人的敬佩。

  他们的运动员付出无数努力,正是为了在那个万众期待的赛场将奖牌带回来。

  而她多坚持一个项目,代表的就是多一枚奖牌。
  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源也在鼓掌的队列中,虽然他不在现场,但不妨碍他被这一幕感动。

  难得一见的场景,献给难得一见的运动员。

  竞技的精神永远在传承,相信叶茹茹的坚持也会为人所记忆,用这种独特的方式。

  “哎,什么都不说了,”李源这样说道,“祝愿我们的小将叶茹茹能早日突破自我,成功拿下新的世界纪录。”

  “嗯,”旁边的杨恬点点头,赞同搭档的话,“也祝愿我们种花的选手们,都能在今年八月的里约奥运赛场上得偿所愿。”

  “嗯嘛,不过首先希望叶茹茹的运气能好点,不要再和0.02过不去了。”李源摸着下巴。

  杨恬一下子笑了出来,伸手去拍他,“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还老提这事呢,人家姑娘不要面子吗?”

  这下好了,本来都快被大家以往,经过他这么一提醒,全国观众都知道叶茹茹运气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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