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其六二
与旧日同伴久别重逢，小夜的心中还是有些拘束。矮小的少年坐在审神者的身畔，宽大的斗笠几乎遮住了所有表情，只剩下苍白的小手在膝头紧紧的攥着。
察觉到了小夜在紧张，三日月沏了一杯新茶，递到短刀的桌前，审神者却摇了摇头。
“我记得前段时间订购了柿子，切上一盘当作茶点吧，小夜想吃吗？”
只见短刀的身形一顿，再抬起头时，脸颊上的伤疤都柔和了许多。
“嗯，想吃。”
“哎呀呀……”三日月眨了眨眼睛，看来是他多虑了，这不是和审神者相处的很融洽么，“老爷子还想再问一句，小夜也是刚刚苏醒不久？”
“是的，有歌仙的照顾，我很快就恢复如初了。”
想必是与己身相似的情况，三日月吹了吹杯中立起的茶梗，刀剑本体被妥善保管，因此侥幸逃脱了堕落的危机。
纵使小夜左文字在审神者的加持下完全祛除了暗堕，但如果继续与其兄长呆在一起，恐怕会再次染上黑暗。
“哈哈哈，不必担忧，主公一定会帮助左文字派脱离困境。”
“三日月大人，似乎很信任主人呢。”
端详着微笑的审神者，小夜不禁握住了手中的短刀。
尽管见识过了女人自保的手段，那异常坚韧的缎带连付丧神都难以挣脱，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轻易将自己置于审神者的羽翼之下。
复仇的痛苦纠缠内心已有百年，对于小夜左文字来说，审神者永远都是需要拼上性命去保护的对象。
所以他感到好奇，同时也觉得困惑，为什么三日月会笃信审神者拥有净化本丸的力量？
“毕竟是曾经共事过的人，审神者从前可是一位伟大的斋宫哦。守护着京都，贵族们皆对她心生敬畏，连白龙也——”
“三日月。”
打断了娓娓诉说的太刀，审神者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三日月略微一怔，随即扶着膝盖起身，从容的笑了几声。
“只顾着怀旧，忘了奉上茶点，真是我的失算，请两位稍等片刻。”
言罢，他端庄的躬下身，衣袖随着动作翩飞，消失在会客室的门外。
与石切丸不同，三日月向来不介意对他人展示审神者的强大，单纯的炫耀也好，震慑不轨者也罢，话一出口便往往收不住，仿佛说的越多，自己与审神者的羁绊就会越加深刻。
他是华丽而尊贵的刀剑，锋利的剑刃天下稀有，却被摆设在宫中，成为一振观赏用的艺术品。
而彼时的审神者，也不过是一位青春年华的少女。
被神子引入宫中时，曾透过帘幕向他瞥来一眼，身上环绕着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唯恐世间不知其苦心一般，石切丸把灵力毫不怜惜的用在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只那一眼，已过千年。
——她看得见自己。
无论是面见天皇，恭敬的讲述着鬼族的动向，还是被命妇们拉去，侍奉了数不清的果子与和扇，抑或在院中的樱树下坐着，远远眺望与生父牵扯不清的女御，三日月一直都跟在少女的身后。
穿过热闹的人群，乃至寂寥的角落，若能有人相伴，岁月便不会显得过于难熬。
不曾交谈，所以无法确认少女是否清楚自己的身份，或许自己被当作是化形的山野精怪了吧。
那也无妨，他本就是刀剑，没有呼吸也没有体温的钢铁之物。
只要她的身边始终保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好。
【请在我的左侧也摆放一张坐席。】
【斋宫一贯如此，却并没有人入座，这是缘何呢？】
【——是为了迎接一位未曾谋面的友人。】
在三日月离开的同时，袖角被轻柔的力道拉住，审神者摸了摸小夜毛茸茸的头顶，那双蔚蓝的眼眸深处蕴含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心思骤然通明，审神者的口吻真挚，许诺似的道，“没事的。”
“这一次，不会让你陷入复仇的悲剧了。”
“……对不起，”深深的埋下头，小夜用冰冷而残酷的声音道，“但是如果有谁胆敢伤害你，我一定会再次踏上那条黑暗之路。”
刀刃清亮，心却浑浊。
倘若再度失去重要之人，仇恨的火焰必定会将他燃烧殆尽。
次日，审神者拜访了左文字派的属地。
荒芜的庭院一如昨日，小夜牵着审神者的手，带她来到了清理完毕的长廊。地板上光洁无尘，审神者拢袖坐毕，颇有闲情的观赏着盛开的野花，其中几株正是与小夜因缘匪浅的绯草，白色的花朵零零落落，虽然贫贱朴素，生命力却很顽强。
左文字派中，宗三应该是喜好名贵花种的，江雪大约更倾向于各种生命平等自然的生长，不同的风格在花圃中完美融合，生生不息，审神者恍惚见到了百花齐放的盛景。
夏日的夜晚，一边吃着时令点心，一边欣赏绚丽的花色，多么美好又静谧的时光。
急促的小跑声传来，是怀抱着两振刀剑的小夜，他小心翼翼的揭开包裹在外的布匹，袈裟纹路下，将沉眠的兄长们逐一为审神者展现。
由于手入室的权限开放，刀刃上的裂纹已经尽数消退，唤醒江雪与宗三最后的所需之物是审神者的召唤。
女人伸出双手，抚上瑰丽的刀鞘，耀眼的光芒在纤细的手指下明亮，恍若熏风拂面，稚嫩的粉樱纷纷落下，如同一场别开生面的春日风雪。
须臾之间，审神者手侧的太刀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瘦的身影。
在恢复人形的第一刻，江雪左文字就凭借本能拔刀出鞘，冲向审神者的面门劈下，却在即将触碰女人时被一柄短刀堪堪架住。
“……小夜？”
静如止水的瞳孔骤然聚缩，江雪的心里弥漫着痛苦，疼爱的幼弟以敌对的姿态拦在身前，他们终究迎来了刀剑相向的一日吗？
苍冷的叹息声中满是悲伤，肃穆的僧人几乎要垂下泪滴。
“江雪哥，请冷静下来！”
抵抗着来自兄长的致命一击，小夜双手持刃，肩膀吃力的打着颤，脚下却没有丝毫动摇。
“向你挥舞刀剑的我大概无药可救了吧，但我不会让步，”冷冷的注视着被审神者拿起的打刀，江雪眉峰紧蹙，“你要对宗三做什么？”
“主人不会伤害宗三哥——”
“小夜！”古井无波的声线罕见的严厉了一瞬，“唯独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与我们和睦共处的。”
历经了长久的阴暗，江雪对于灵力的差别敏锐到了极致，正因这样，他才会对待审神者如临大敌。
“她的灵力，带着第三任的痕迹啊！”
空气陷入了凝滞。
过了一会，审神者才张口道。
“江雪左文字，你弄错了一件事。”
“我的力量有第三任的痕迹？”示意小夜让开，却遭到了短刀的抗议，审神者只得伸出右手，在江雪左文字冰冷的目光中，顺着刀刃缓缓抹下。
“这可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衣袖依次滑落，露出了白皙的手腕，随着审神者的动作，腕内的青色血管在江雪眼中越发清晰。宛如被什么魔法定住了身，江雪左文字始料未及，审神者的手如同云雾一般穿过了刀剑，本应被刃锋划伤的手掌完好无损。
直至最后，审神者轻轻的覆住了他修长的双手。
“信奉和平的你在发现无法伤害我后，依旧会战斗到底吗？”能够理解江雪的震惊，因此审神者也十分的耐心，“收起刀吧，如果今天不想谈话，你拥有拒绝我的权力。”
“……你究竟是什么人？”
将攻击化解于无的确让江雪左文字顿生惶然，自己回应了她的呼唤，岂非相当于把身心都交到了对方手中？
但若仔细思考，小夜已归顺对方麾下，看模样并不像是被迫为之……身为兄长，或许他应该多给予小夜几分信任。
怒火与战意渐渐褪下心头，江雪收了力道。他本就不喜争斗，如此平静的站在审神者面前时，依旧是那个明澈如湖月一般的付丧神。
“我是新上任的审神者，顺带一提，希望你也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江雪左文字，你是第三任在职期间降临的吗？”
她的心中其实有了答案，只需要江雪印证某个猜想。
果然得到了对方的颔首，审神者不禁后退一步，心头好似被无名手掌紧紧辖制。
江雪左文字如常现形，而宗三左文字却拒绝了召唤。
原本绝不可能发生的例外，就像是大厦将倾的预兆，于本丸中潜伏几经岁月，而今终于悄无声息地浮现于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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