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你后悔过吗
我娘多病, 父皇用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药治她的病,她终究药石无医去世了。
听了我的话, 季龄转身,面对我。
我对他说,我也听着一个无悲无喜的声音在述说:“她体弱多病,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在她生命的最后三个月里,太医院日夜不休给她诊治煎药,可她却一天比一天病重。父皇心焦神伤,她的病情每加重一分,太医院的太医就得少一个。”我目光移向画像, 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曾如此多娇,如此健康, “我想去看看她,可奶娘不准, 她总让我乖乖的待在自己房间里, 说我只要好好听话, 娘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吵不闹, 只是想去看一眼她而已。奶娘不肯, 我只好偷偷摸摸地去。趁所有人忙乱得顾不上我的时候, 我悄悄钻进内室,躲在帘幕后边, 瞧她一眼。当时一个宫女正端来煎好的药服侍她喝下, 我想, 等她吃完药我就悄悄的溜出去,这样奶娘也不会现我不听话而生气了。”
我哀伤地望着她,那个美丽灵动的少女,她有没有想过日后她会有一个模样生得和她一样的女儿?而这个年幼无依的小小女儿,也没能挽回她要追随他而去的决心。
“她让宫女把药放下出去,她自己喝,宫女听她命令出去了。她内室里栽有一盆绿萝花,她下床端着那碗药来到那盆花面前,手一倾,药全倒进了花盆里。后来绿萝花萎了,她也跟着去了。”
我的眼睛回到季龄身上,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我的眼睛,而他的魂魄好像都丢失了,空茫地与我对视。
“丞相,你也猜一猜。”掩埋在心底多年,最刻骨铭心的伤痛顷刻喷涌而出,仿佛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分崩离析,我一字字问:“如果当时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喝药,她肯不肯喝?”
季龄脸色苍白,整个身子似在不住颤抖。
我用手背擦擦脸,大腿上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剧烈的痛楚使我恨不得把整条腿锯掉,我竭力不让自己倒下,“我想,她死了也好,她活得那么痛苦绝望,我是没有一点办法帮她分担的,她死了,就可以解脱了,人活着最怕的就是生不如死。”
她真的不用看着我长大的。
季龄木然说:“是我害你家破人亡。”
我点点头,“丞相害我家破人亡,白冷万万没想到。”
他问:“那你还在等什么?”
我死死地瞪视他,握住剑的手骨节已白,“因为白冷还有问题想要丞相回答。”
蜡烛将燃尽,人声突止,屋外风雪不休。
我冷冷问:“在丞相心目中,他到底算什么?一个仆人?还是一个卑贱的孤儿?”
季龄木然的表情终于露出裂痕,他好像也快要倒下去了。
他垂下眼睛,慢慢说:“有些话,我会亲自去对他说。”
我激声质问:“你以为他还会听你说?”
季龄凄然一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你手中的剑抽出来。”
他再次转身面向那副画像,负手直立,不再言语。
雪花已飘荡屋子每个角落,我和他站立风雪口,像同时站立深渊巨口边,先倒下的人,万劫不复。我用剑撑住身体,望着他的背影,似看到一个文人的风骨,在寒风烈雪中,屹立不倒。
背对我的季龄突然叫了一声:“小冷。”
我以为他叫的是我,可事到如今他还配这样叫我吗?
我最后给他一次机会,问:“你后悔过吗?”
背对着我的季龄,他笑了。
屋子里的灯火骤然熄灭,与黑夜合为一体,狂风烈雪尽情肆虐人间。
季龄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他死这件事,已过去整整一十九年,我从未有一天后悔过。”
我是徒步走回皇宫的,马车被我丢弃了,静水多次磨蹭我的身体,哼哼唧唧地不住叫唤,让我到它的马背上去,我置之不理,每走一步路,就有一滴血滴落雪地上。我没有痛觉了,在漫天风雪中,像从地狱走回了皇宫。
而那些不长眼的守门侍卫又把我拦下了。
“来者何……”
守门的统领看清来人的面目,瞪大了眼睛,嘴巴动了动,有点犹豫不决,不知该做何动作的样子。
我清楚我现在的样子有点骇人,惨白的脸,长只有根带束着才不至于完全披散下来,下身一条墨绿裙子浸染了一大片已经冻结的污血——那是我的血。上身胸前也有一道刺目鲜红的血迹。哦,那不是我的血。
我扯了扯嘴角,当作是对那个统领笑了:“你又不认得我了?”
统领说:“小公主,您……”
我直直走进皇宫,往崇明宫而去。
崇明宫的侍卫看见我这副鬼样子,也一时愣住了,没及时来解我手中的长剑。我没跟任何人通报,长驱直入父皇的御书房。
德公公急忙赶来,惊呼:“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把剑也带进来了!”他忙将我的剑取走。
我进入御书房,不出意料,父皇在批奏折。
御书房里暖气融融,香炉里焚着龙涎香。
我直挺挺地站着,我不能给他行礼了,我怕我一动,就会倒下,我麻木地说:“我回来了。”
“嗯。”父皇一时没抬头看我,正拿枝朱笔在批注奏折。
离国的皇帝,个个励精图治,真是百姓之福。
从小到大,他永远都是在批阅奏折。那些像山一样高的奏折,一堆批完还有一堆,永远都没有批完的时候。他把他毕生的精力都放在批奏折上了,而对他的子女、妃子,感情是那么吝惜。
批奏折就这么有意思吗?个个都想争一争,连白相与都不能幸免。
父皇批完一本,扔一边,手又去拿一本,顺便抬起了头看我,然后手停住了,脸色微变了变,皱眉说:“事情办完了?”
我说:“是。”
父皇说:“朕知道了。”对外面喊道:”德子,进来,找几个人送她回留离宫。”
在他又要去拿一本奏折时,我开口:“我还有事想对你说。”
他终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是来自的。”
父皇面色沉了沉,“自?”
我说:“我傍晚时就回到云锦城了,去杀了个人,才回来皇宫。”
父皇说:“你刚刚杀人回来?”
我说:“是。我把丞相季龄杀了,真正害死萧冷的人,是他。”
父皇脸上的喜怒,暂时没有显露出来,他亲生儿子要毒死他时,他都没有多大反应,但是我想,这次快了。
父皇不怒,便自威:“你为何不先回宫,告诉朕?”
我说:“他已经亲口承认。”
我又有些理解为何他们都想当皇帝,穿着那身龙袍,光坐着,散出来的气势,便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臣服。
他是父皇,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他的子女们没一个敢当他是父亲。
听说还没哪个儿女、妃子敢触怒过他,今日我有幸当了第一个。
当他一巴掌几乎是想要我性命地掴在我脸上时,我还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等到他第二个耳光打下来,我整个人终于被掀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溢出。
“你这个逆子!”父皇脸上的怒容比外面呼啸的飞雪更狂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朕废了你!”他操起身旁的一只花瓶,就要往我身上砸下。
一个人忽然冲进来,扑倒我身上护住我,大叫:“皇上息怒啊!”
是德公公。
“滚开!”
父皇狠狠一脚要把德公公踹开,德公公死死抱住父皇的脚,带着哭腔叫道:“皇上三思啊皇上!公主只剩半条命了,再不请太医救治可就性命难保了皇上!”
那只花瓶的影阴笼罩在我头顶上,就像死亡的影阴已将降临。
德公公老泪纵横:“皇上!离妃娘娘只有小公主一个女儿,倘若有个万一,您让离妃娘娘九泉之下如何安息呀!”
我听见父皇剧烈喘气,高高举起空中的花瓶摇摇欲坠,终究缓缓放下。
“啪!”
花瓶砸地上,碎裂成无数块。
德公公仍紧紧抱着父皇的脚,不敢松懈。
父皇粗暴地甩开德公公的手,身体一步一步往后退,他打量着我,竟笑了:“白冷,你如今长本事了,朕甚感欣慰啊。”
此刻我所有的信念全部消散,毫无活下去的意志,合上眼睛,一字字说:“我愿一死。”
父皇笑:“朕怎敢杀你?你死了,恐怕朕的那个好儿子立刻就带着兵回来反了朕,白冷,朕如今动不了你了。”
德公一只手偷偷摸了摸我身体,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小公主惹怒了您,等好些后再罚公主不迟,现在再不请太医真就……”
一叠高高的奏折泼向德公和我,“滚出去!从今日起,没朕的命令,不准踏出留离宫半步,否则朕砍了你的脚。”
“是是是,多谢皇上!”
德公公如获大赦,又拖又抱把我弄出御书房,对站一旁的侍卫骂:“没眼色的东西,还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把手!”
几个御前侍连忙过来和德公公一起,把我抬回了留离宫。
这个晚上,所有崇明宫的太监、宫女、侍卫都被滚出了崇明宫,御书房的灯火直亮了一夜。
满屋子摊乱在地的奏折,父皇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谁也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几岁。他不动不语,已经过去几个时辰,无人敢进来劝说几句。
“啪!”窗子突然被风吹开,风雪猛烈地冲撞进来,地上的奏折被吹得跳动翻飞。
崇明宫上下,只有父皇了,所以没人去关那扇敞开的窗户。
不,崇明宫还有一个人,那个养在崇明宫的闲人,又如幽灵般出现了。
他走进来没出一点声音,父皇也像没看见他,目光空洞无物。
闲人去把窗户关好,冷淡说:“离上朝还有两个时辰,皇上去歇一歇吧。”
“季龄。”父皇口中吐出两个字,说完这两个字,似已耗费他所有的精神气力。
闲人视若无睹,弯腰拾起一本奏折,冷眼瞧了瞧,似觉无趣,又放回了桌面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闲人忽悠悠叹息着念了这句话,眼睛望向父皇,用着毫无感情地声调道:“季龄之死,乃求仁得仁。皇上不必太过悲切,保重龙体,以国事为重,毕竟您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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