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等米下锅的男人
等米下锅的男人
从踅庄村出来以后的两个月,我一直走在路上。
我走进了山西那些山沟里的数不清的小煤窑,我两手空空的走进去,又两手空空地走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找不到我爹了。
我已经忘记我爹长得是什么模样,山西小煤窑的人没有谁听说过我爹的名字。也没有谁关心我为什么要找已经死去的爹。
有些人听说我找爹,他们就对我说:
你爹已经死了,你爹没白死,他用他的死挣了八万块钱,你还找他干什么?
他们说,你爹被砸在了地下,你找不到你爹了。
他们说,你要是真找到你爹,这八万块钱就不能再给你家了。
我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他们为什么总是把我爹和八万块钱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我问过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你爹就是因为八万块钱才死的。
他们说,八万块钱买下了你爹的命。
他们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家,说不定你爹的灵魂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你赶紧去追吧,你要是追上你爹的灵魂,你让你爹跟着你走,你爹的灵魂就不会迷路了。
我信了这些人的话,我决定不再找我爹的尸体了。
我在砸死我爹的小煤窑的地上,抓了一把干燥的黄土,我想我爹肯定在这片土地上淌过汗,掉过泪,吐过痰,撒过尿。这片土地上有我爹的气息,有我爹的悲伤和愤怒,得意和失落,思念和遗忘。
我找不到我爹的尸骨,带走这里的一把黄土,就当我爹的骨灰也好。
我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干瘪的牛皮袋子,我把我爹的骨灰装进袋子里,朝着回家的方向朝回赶。
一路上刮着风,下着雨,天阴了又晴了,太阳出来又落了,呜呜的风从我耳边划过,我听到了无数死在异乡的灵魂正借着风力朝前跑,我想努力从这些慌乱无措的灵魂里分辨出哪一个是我爹。我对着呜呜的风说:
“爹,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带你回家。”
呜呜的风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一阵风在我耳边打了个旋儿。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咳嗽,没错,的确是我爹咳嗽了一声。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我爹咳嗽时的模样,他一定又是在边咳嗽边眨巴眼皮,他自以为我和他心有灵犀,我和他默契配合,心神领会,我对着风声说:
“爹,我听到你咳嗽了,你等等我。”
我浑身充满了劲儿,就像被风鼓胀的衣裳一样饱满。
我加快脚步追赶着我爹的灵魂,虽然我看不见风,看不见我爹的灵魂,但是我听见呜呜的风声了,我听见我爹的灵魂在呜呜的风声里奔跑。我边跑边扬起胳膊,对着看不见的风招手,我希望爹能看见我挥动的胳膊,对他的追赶。
我边跑边喊爹,我听到风声从我耳边刮过来,又不停留地刮过去,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无休止的刮过来又刮过去的风,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我觉得我双腿软,实在不能再坚持跑下去了。
这时我听到我爹嘿嘿的笑声,他肆无忌惮地仿佛赚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嘿嘿的笑声,他的笑像看不见的刀子,把呜呜的风割得支离破碎,风慢慢消失了,我爹的笑声也随风远去,我停下脚步,才现我来到了这座小县城旁边的河边上。
河岸对过灯火辉煌,车流不息,我翘朝城里的大街张望,我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我爹的灵魂的去向,我狠心的爹呀,再一次用这么恶作剧的方式戏弄了他的儿子。
我闻到了城市里的烟火气息,我觉得我的肚子咕咕乱叫,我垂头丧气,踢着一块石子,沿着河岸的堤坝朝城里走,我这块石子看成了我爹的灵魂,我恶狠狠地踢打它,咒骂它,我把它踢飞了,然后快步赶上去,再恶狠狠地踢飞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踢它,连我自己也听不到我咒骂它什么。
我边骂边踢,我顺着城里的大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我低头踢石子,抬头骂人,我在低头和抬头的时候,我还没忘了留心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留心每一个可能像我爹的中年男人。
我看着那些走或坐的男人,没有谁用正眼看我,他们不会像我爹那样咳嗽,也不会像我爹那样无故嘿嘿笑。
他们只是像一棵棵被冻僵的树一样让我感到没有一点暖意。
我对着灰蒙蒙的天打了一个喷嚏,我揉了一把鼻子,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穿过去。
他穿着蓝色的棉衣,带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一个不算饱满的布袋,他蹬自行车的动作就像鸭子一样一撇一撇,真是难看极了,我想告诉这个男人,骑自行车也要骑得像模像样。
我爹说过,坐如钟,站如松,骑车一阵风。我刚要追上那个男人,却现男人驮着的布袋里漏出了米粒儿,白色的米粒儿从布袋里漏成一条线,就像孩子的尿柱一样丝丝沥沥的泼刺在地上。
路面黑,米粒白,米粒滚落在路上,断断续续的,随着这个男人的自行车的车辙蔓延在路上。
男人浑然不觉,依旧缩头骑车朝前走。
我对着男人的后背喊:“喂,你的布袋漏米啦!”
我接连喊了几遍,直到我追上那个男人,对着他围着围巾的耳朵大喊:
“你的米袋漏米啦!”
男人惊梦似的撇了我一眼,便扭头朝后看,他看到了正在漏着的米撒成一条线,自行车猛地摇摆了一下,男人叉腿跳下了自行车。
他抬脸顺着米撒成的米线朝朝前看,由近极远,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自行车靠在路旁的法桐树上。
他攥紧了拳头,很快又张开了。我听到他骂了一声:
“姥姥!”
他骂完这声,便弯腰捡起身下的米粒儿,他的手指捏着米粒,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地上的米骂了一句:
“我弄他三姑,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我不同意他的话,比起我爹被砸死在煤窑里,掉几粒米怎么能算倒霉呢?我忍不住跟上去问他:
“喝水怎么会塞牙呢?”
男人转脸看我,我这才现他脸上架了一副瓶底般厚的眼镜,他的眼珠儿躲在镜片后面,使得他的瞳孔放大到几乎是僵直的眼神。
他就是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怪物似的,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忽然摊开双手对我说:
“我下岗啦,我的单位破产啦!我十年寒窗苦读,上完大学,没想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我被他的叫喊惊了一跳,他摊开的手哆嗦着,面目也在叫喊中显得狰狞可怕。
他的眼珠儿在镜片后面弹跳着,好像随时都要迸出来。
“你知道吗,快到春节啦,这袋米是政府给我家的福利,我家正在等米下锅。”
不容我和他说话,他又摆动着双手对我喊:
“你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吗?就是我老婆在灶台上烧开水了,我孩子端着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开水,就等我回家把这袋米下锅吃饭呢!”
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话,我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了,我想起在课本上学的一句话,我对他说:
“你混得真惨,人家都食有鱼,出有车了,你还在等米下锅,你丢了工作,可以回家种地呀,种地是不会失业的工作。”
男人似乎不理会我对他的讥讽,依旧抖着手说:
“我失去了工作,也没有属于我的土地,我现在没有是工作的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我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我上有爹娘,下有老婆孩子,我在夹缝中生存……”
我打断男人的话,我对他说:
“你真好,你还有爹,我连爹都没有了。”
男人似乎不介意我打断他的话,他好像也没听到我说什么,他收起摊开的双手,弯腰蹲在地上捡起米粒。
米粒太小了,在朦胧的夜色里散着暗淡的白亮。男人捏着地上的米粒,他探着头,厚厚的眼镜片几乎触到了地上。他的模样真是滑稽可笑,可是我又觉得笑不出来。
我蹲下身,帮忙给他捡米粒。他忽然抬脸对我说:“有爹没爹都得活着,咱们都得好好活下去,直到活到死。”
我说:“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男人说:“生命只有一次,你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所以我活得再苦再难,也从来没想过死。”
我说:“可是我爹就死了,他用他的生命换了八万块钱。”
男人怔怔地停下捡米,他听说我爹被砸死在山西的小煤窑里,他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圆了。
男人的嘴里喷出一口热气,他把米塞进棉衣兜里,对我说:
“你爹肯定是不想死,他被砸死在煤窑地下的时候,他也不想死,只不过活该他死,他就不得不死了。”
我说:
“是啊,我爹的确是死了,我都听到我爹的灵魂回家了。”
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说:
“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
我说:
“我听到我爹的灵魂随风呜呜地跑,因为我听到了,所以我相信我爹有灵魂。”
男人低头拾米,他对着路面嘟囔:
“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什么都没啦,哪里还什么灵魂,那都是自我欺骗的借口。”
男人蹲着身子,挪着脚朝后倒退着拾米,他身后的街面被他布袋里漏出的米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弯弯曲曲的白色的米线。
行人从他身旁走过去,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我和男人身边穿过,带着呼呼的风声,把地上的米粒刮散了。
男人忙不迭地用手拨拉着米粒,他连同地上的石子和灰屑都装进了口袋里。他装满了棉衣的口袋,又朝棉裤里的口袋塞满了米粒里,他站起身,捶着后背说:
“去他娘的,我腰疼,不能再拾了。”
他说着歪斜着身子走到他的自行车旁,他把自行车扶正,把漏米的布袋翻过来,他低头检查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歪斜着朝前走,他走了几步,忽然扭头对我喊:
“我决定明天开始挣钱去,你跟我去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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