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勇气活着就是正途，没勇气活着就是歧途
傍晚，我走出了船厂的大门，老相的骨灰被我装在了盛着我爹骨灰的牛皮袋子里，两个男人的骨灰，是我身上唯一的行囊。老相的尸骨未寒，热乎乎的烙着我的背，让我滋生了抬头挺胸的力气。
阵阵凉风扑过来，夜空越来越浓，烟雾一样从我看不见的地方蔓延出来，丝丝袅袅的升腾，翻滚着，纠结成团，弥漫了我的视线。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抬起头，看到夜空里的稀疏的星星，被寒风吹得瑟瑟抖，不停地眨着眼睛。猛然想起来，今天是我和老相来这里的第五天，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
我沿着这个城市的大街走，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上看不到行人，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闪现着我和老相刚来那天的情景，我来到汽车站，车站里已经没有了旅人，冷冷清清的大厅像是刚落幕的舞台，寂寥沉闷。
我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对着一扇扇关闭的门，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了我爹的咳嗽声，他像是在我身后，又像是在我面前，我看不到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出现了。
我爹的声音在我耳朵响起来。他叫了一声老相，没错，我听清了，我爹的声音石头一样滚落在黑夜的大厅里。他像是在招呼老相过来，我听出了他老友久违重逢般的喜悦。
我爹说：“老相，你真傻啊，你傻得就像一个逼！”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却没听到老相的回应。
我爹又说：“我不明白，我儿子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自己割掉手指头？你为什么要从楼上跳下来？你说吧，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半响，我听到了老相的叹气。老相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痰里带着血丝一样有气无力。
老相说：“我还想问问你呢？我也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要造谣说公鸡下蛋？你卖了猪以后，为什么要舍下你儿子，独自一人溜走了，你为什么要为了八万块钱就砸死在煤窑里呢？
你说，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傻逼，嗯，是不是名列前茅，历史上最牛的傻逼呢？”
老相的话虽然听起来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断断续续，我可是听出了老相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听到我爹被老相的话呛的接连咳嗽了几声。
我爹干笑着说：“嘿，老相，你死了还嘴硬，你不觉得的死比鸿毛还轻吗？”
老相说：“我知道我的死和一只被人踩死的蚂蚁差不多，不会惊天地泣鬼神。我根本就没在乎这些，我只是想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
我爹说：“你想得到什么东西？你想用你的死换来什么东西？”
老相冷笑说：“这话你应该自问自答，我也正想问你呢。”
我爹说：“我死是因为我不想当狗熊。我想做英雄，我不想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老相说：“是啊，男人都有当英雄的梦想，我也一样。”
我爹说：“老相，我有点烦你，你死就死吧，可是，你不该让我儿子看到你死。我不想让他经历这么多死亡。”
老相没吱声，过了片刻，我听到老相才说：“我觉得这是杨完成该经历的，你和我的死，会让他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活着等死，要让他知道，怎么死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我爹恶狠狠地打断了老相的话：“老相，你这个穷困潦倒的家伙，你这是在狡辩，你死了还在误导我儿子。”
老相说：“难道你不是吗？你不是在误导你儿子走向歧途吗？”
我爹呸了一声：“歧途？那你说，什么叫正途？”
老相说：“有勇气活着就是正途，没勇气活着就是歧途，混蛋王八蛋才去死。”
我爹哼哼了两声：“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说你好死不如赖活着呢，可是你怎么就死了。你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你这个虚伪的家伙，你怎么解释你的死呢？”
老相说：“我想换个活法，就像用笑的方式哭一样，我想用死的方式活着。”
老相说这话的语气字字清晰，带着冷风刮进我的耳朵里。黑夜里寂静下来，我爹沉默了，老相也不再说话。
我在黑夜里睁大眼睛，仿佛看见我爹和老相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们都不说话，都用无比忧郁的眼神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这个空荡的车站候车大厅，就和以前我爹离开我的那个候车大厅一模一样。
在瞬间的恍惚里，我觉得就是时光重现，我爹从这个车站里离开我了，老相也像我父亲一样离开了我。
他们没再吱声，没再相互指责和嘲讽，他们俩站起身，像两个患难的兄弟一样，肩并肩地朝门口走去，我想喊他们一声爹，我想问问他们死了之后要去哪里？我觉得我张开了嘴巴，我觉得我喊出一声爹
。他们迟疑着停下脚步，扭过脸看我。
我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泪花，模糊了他们的脸，我努力睁大眼睛，我想最后再看看他们，可是他们脸上的泪花刺疼了我的眼，这种疼痛让我的眼也跟着流泪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相跟着我爹走进了黑夜里。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在这个候车大厅和老相永别的情景，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么黑的夜里，我是怎么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老相的泪脸。他们的一步步朝大街上，没有回头，他们的身子慢慢变小变黑，就像水融入水里一样，慢慢看不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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