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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的泪珠


滚烫的目光几乎要透过繁琐厚重的宫装将她的皮肉灼烧殆尽。

        金月容微微低头,故意避开那道视线,重重捏了一下手背,勉强勾了勾嘴角:“信。”

        沈酬言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目光下移,停在她被宽袖遮掩的那处,又冷不丁添了句:“娘娘今日的中原话讲得比昨日好。”

        在外人听来这是赞许的话语,可只有金月容知道,昨夜红浪翻涌,她被欺负得极狠之时,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早被她抛之脑后,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全是她最为熟悉的蕃汗话。

        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一种羞辱!

        见眼前一袭锦绣华服的年轻女子小脸一会红一会白,沈酬言慢悠悠转着手里的念珠,打量她许久才转了话头。

        “娘娘初来大胤,怕是有许多规矩都不懂,将来又怎好管理这三宫六院。”

        沈酬言收回目光嗟叹一声,仿佛真在为此事忧心。

        “老师不必烦恼,朕会派马尚宫去未央宫,亲自教习母后大胤宫礼。”

        沉默多时的小皇帝突然出声,话里话外都有讨好之意。

        金月容想起今早妙蘅的话,马尚宫便是昨夜将未央宫宫人悉数叫走的女官。

        她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眼前头暗红锦袍加身的俊朗男人,心想马尚宫这样做,一定也是得这位丞相大人的授意。

        妙蘅曾偷偷对她说,大胤前些年内外交困,是丞相大人想出了法子平塞外之乱,亲自带人治理江南水患,又献上长生之策,故而极得先帝宠信,手握重兵,行事雷厉风行,朝堂内外无人敢与其分庭抗礼。

        而如今先帝驾崩,小皇帝又年幼,整个大胤皇宫,恐怕都在被这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金月容想,包括她自己,不过是沈酬言掌下蝼蚁之一,渺小卑微,生杀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

        “那便听从皇上的安排。”沈酬言挑眉从容道。

        小皇帝苍白的脸色和缓了些许,忙喊身边的大太监唐横去安排此事。

        金月容也刚好借这个由头出了金龙殿。

        “娘娘怎的如此着急”,可惜还未出宫门,熟悉的低哑声线便令她顿住脚步,双足似有千斤重,“大胤的女子,可不会迈这么大的步子。”

        藏在绣鞋里的脚趾蜷缩了一瞬,金月容咬了咬染了鲜红口脂的下唇,敛眉转身,问了句“沈大人好”。

        眼前人听到这话却笑了:“微臣粗人一个,贱命不值什么钱,不抵娘娘身子金贵。”

        金月容秀眉微蹙,以为眼前人又在羞辱她,高大的身影挡住头顶刺目的光线,她下意识垂下脑袋,心弦紧绷。

        “蕃汗女子,皮肉都是铁打的吗?”

        掌心蓦地碰到一片冰凉,金月容抬眼去看,一只贴了朱红纸笺的小瓷瓶矗立掌心,纸笺上的字她认识——

        “金创药。”

        眼中是藏不住的惊讶与疑惑,她扬起小脸,恰恰对上那双纯黑的眸子。

        “娘娘金枝玉叶,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沈酬言勾起唇角,显然十分愉悦,语调轻,像猫爪般一下一下挠在人的心上,“微臣还是更喜欢白玉无瑕的娘娘。”

        他话中有话,其中深意只叫人面红耳赤。

        金月容不由地捏紧了瓶身,指甲泛了白,她就知道,眼前人不过是在变着法子羞辱她。

        “多谢……”

        “拜见太后娘娘,丞相大人。”

        好不容易调节了心绪,勉强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远处走来那人一句问安却打断了金月容的话。

        湖蓝官服,吊梢柳眼,来人原是前些日子出使蕃汗的使臣。

        “曲大人”,沈酬言抿了抿唇,转过身,挑眉看他,“曲大人出使蕃汗,舟车劳顿,怎么不在府中多歇息几日?”

        曲青寻弓身行礼,话中有讨好之意:“先帝驾崩,皇上和丞相大人操劳国事辛苦,青寻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为二位分忧。”

        “是吗?曲大人有心了”,沈酬言负手勾唇,眸光向下,鼻头皱了皱,“不过曲大人想为本官与皇上分忧,带着一身浓重的脂粉气,怕是不大妥当。”

        曲青寻脸色一僵,不经意对上金月容懵懂的目光,立刻又垂下了脑袋,陪笑两声:“都是贱内,今早不小心将胭脂水粉洒到了微臣的官服上,让大人见笑了。”

        “曲大人倒是艳福不浅。”

        熟悉的慵懒尾调过分清晰,金月容抬眸,发觉眼前人明明是在调侃曲青寻,余光却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经此一事,曲青寻的脸色不大好,只寒暄几句便借故离开。

        大太监唐横也恰在此时赶回金龙殿复命,说是已将教习太后娘娘大胤宫礼一事告知了马尚宫,他这一句话倒是使金月容得以在窘迫的境地中脱身。

        金月容回到未央宫,一只脚还未踏进宫门,一袭墨色齐胸襦裙的妇人便奉承着向她迎面走来。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老早便听闻蕃汗多出美人,如今一见娘娘,方知这话不是唬人的。”

        马尚宫于金月容身前三尺站定,笑着福了福身。

        在蕃汗,“美人”二字并没有什么吉祥的含义,命比纸薄,长姐便是如此。

        见主子神色黯然,马尚宫不知自己哪一句说的不对,笑容僵在脸上,踌躇片刻,才道:“是奴婢笨嘴拙舌,国丧在即,皇上嘱咐奴婢要好生教习娘娘宫规,奴婢心直口快,若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惹娘娘不高兴,要打要骂,随娘娘处置。”

        “不打紧”,金月容语气温和,“哀家,哀家一定认真学习宫规。”

        金月容的中原话说得不好,重音落得不对,令初闻者忍俊不禁。

        马尚宫忍着笑意腹诽,他们这所谓的太后娘娘不过是捡了个大便宜,谁人不知先帝继后的人选原本是汉王的嫡公主,嫡公主意外落崖,这和亲的机会才给了汉王的庶女,这庶女连中原话都讲不利落,还想当好一国太后,简直可笑。

        昨夜疯狂,今日又去了趟金龙殿,金月容的腰背酸软得厉害,正欲踏进宫门,旁边人一声略微严厉的呵斥声令她脚步一顿,全凭妙蘅的搀扶才稳住身形。

        “娘娘,这迈宫门也大有讲究,先迈左,后迈右,娘娘要改过来。”

        金月容点点头,乖乖照做。

        擦肩而过时,马尚宫又轻咳一声,道:“娘娘,大胤不比蕃汗民风开放,人与人需隔三丈远,还望娘娘牢记。”

        一来二去,直到酉时天色昏暗,马尚宫方福身告辞,临走还给金月容提了个醒,打明日起,先帝的嫔妃都要去祠堂为先帝祈福,当中少不了要哀悼几回,这也是规矩。

        马尚宫言下之意,便是要让金月容提前做好准备,不论对先帝是否有怀念的心思,是否难过,到时候都免不了要落几串泪珠子。

        “公主,先帝已经驾崩,您如今又是尊贵的太后娘娘,就算您不这么做,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周围没外人,流波还是喜欢像从前一样称金月容为公主。

        白净纤细的指尖拭了泪珠,金月容从流波手里接过干净柔软的帕子,倔强地摇了摇头:“我还盼着有生之年能再见母妃一面,如果当不好这个太后,我害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流波替金月容拔下头上银簪,垂眸间恰好瞧见女子姣好昳丽的容颜,不禁嗟叹公主实在命苦。

        公主的母妃本是令天下男子心向往之的蕃汗第一美人,后来被汗王看中封了玉妃。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蕃汗宫里出了件大事,国玺失窃,玉妃又莫名失踪,汗王大怒,派了大将军古扎宫里宫外寻这二者。

        巧的是,娘娘与国玺于同一处被找到。

        二者皆躺在废弃的宫殿里,旁边还有个男人,许多宫人都认得,那是汗王身边的侍卫。

        自那以后,玉妃娘娘便被汗王关在地牢里,汗王是如何折磨玉妃娘娘的,流波不知道,只知每回汗王从地牢里出来,都会持一道长鞭,仔细瞧会发现,那长鞭上满是血污。

        流波实在不敢再回忆,也不想再让公主记起伤心事,只得安抚几句,劝了公主上榻休息。

        第二日来迎金月容去祠堂的又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明明在国丧期间,沈酬言却还是同往日一样,一袭红袍,眉眼含笑,眉间朱砂痣妖媚惹眼,倒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只是在金月容一身缟素推门而出那一刻,他嘴角只余微不可见的一点弧度,苍白的两根指头重重捻在一颗念珠上。

        “丞相大人。”

        金月容将这四个字读得字正腔圆,却平添了一丝陌生感。

        眼前人凤眸微眯,直勾勾盯了她许久,末了,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目光看向她那双琥珀似的浅眸。

        “哭过?”他轻飘飘问了句,给人的压迫感却极强。

        犀利的眸光几乎要看穿她的心,金月容不得已移开视线,轻声道:“马尚宫说,今日去祠堂为先帝祈福,大家都得哀哭几回……”

        “不许为他哭”,沈酬言的目光倏忽间变得阴鸷又狠厉,捏住她细腕,薄唇轻颤,语气却是一种几近病态的恳求,“以后只为臣一个人哭,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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