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宴会
这时，音乐声减弱，灯光调亮，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渴将军的出场。阿达感觉心脏里的血液像是要奔涌而出。
渴将军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出来，在巨大的麦克风前站定。
无为低调地跟在他身后，随后在他的侧后方找了地方，顺手端起一杯宝蓝色的鸡尾酒，慢慢啜饮，同时眼睛在暗处观察着四面八方。
阿达正悄悄地，全神贯注地盯着渴将军看。
“尊敬的各位来宾，来自各方的朋友们，我最最亲近的弟兄们，来自黑狼星的尊贵的远客们，漂亮美丽的夫人们小姐们，很高兴能和你们一起在这美艳绝伦的地下宫殿共度一夜美好愉快的时光！……”
她细细打量着他：他个子挺高，虽然没有无为那么高，但是已经足够高了，这让他显得修长。还没有发胖，身型依旧是强壮的，孔武有力的，让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他是一名军人。羊绒大衣底下的衬衣板正有型，显得他很有气质。他的脸……他的脸和自己有一点点相像的地方么？浓黑的眉毛，橄榄绿的眼仁，高挺的鼻梁……不不，他与她好像没有一处相像的地方，真奇怪啊。母亲是灰色的眼仁，为什么到了她这里，竟然是紫灰色的眼仁？如果他真的是她的父亲，为什么她丝毫没有继承他那健硕的身型和刀刻斧凿似的五官结构？……她怀着复杂的心绪盯着他看，那是她自己的来源之一……同时，她又感到很庆幸，他们俩完全不相像，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她可以避免过度的情感代入，这对于她要做的事情来说，是非常适宜的……
“……昨天发生的意外之后，我们双方立刻开始进行必要的紧急会谈，以免局势进一步升温，扩大成彼此都不愿意看到的糟糕的局面。经过一天的谈判，在刚才，我们才刚刚结束了第一轮的会谈。我想说，谈判是极其有成效的，昨天下午五点，大部分地区已经停止战火，没有再发生不可控的战事。在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希望，有误会，解决误会，有要求，提出要求，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他的嗓音不难听，是浑厚的，粗粝的，但是沙哑，带着浓厚的疲惫、倦怠、无聊和隐隐的讽刺、恨意，和他正在谈论的话题完全不相匹配，几乎要令阿达不得不相信，他是在口是心非。她困惑地反复对比看着他的表情，他的眉眼正放着光彩，脸上正笑着，手势和身体语言都在做着最热情的欢迎，拥抱，不计前嫌，与世无争……
她看了许久，只找到一个他们俩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有一个稍微尖一点的眼角。可是放眼看过去，所有的火星人和黑狼星人都有狭长的尖尖的眼角，因此，这一点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她更加放心了，觉得这样更好。
“无论如何，我们放下了一切成见，结束了这场仓促的、不合理的、莽撞的军事冲突，这是值得庆贺的！让我们举起酒杯，共同祝贺我们双方更进一步的了解，更深入的合作和拥抱！”渴将军提议到。
在场的所有人都言笑晏晏，举起了手中五光十色的鸡尾酒，共饮。
无为遥远地给了剑上校一个眼神，剑明白意思，递给阿达一杯矿泉水。
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高处的渴将军身上。
“我很高兴，今天在场的，有我的十几个孩子，火星上层家族的许多漂亮的男孩女孩，黑狼星上层家族的青年才俊，地球若干重要合作商的后代们，你们才是未来，才是真正实现三族共治，和谐相处的希望！我从前常常举办这样的宴会，但是规模太小，力度也太弱，还没有促成我们三方更多的交融，这是我的失误！以后我将率领我们的部下，多搞这样的聚会，办大办好，这对于我们所有人都是有利的！那么接下来，请所有的年轻人们，位高权重的我的亲爱的大人们，放下一切烦恼，丢掉所有的疲惫，舞起来，跳起来，热闹起来！好不好？”
“好！”众人狂欢般地响应。
一时之间，宴会厅里热气蒸腾，裙叶摇摆，美不胜收。
阿达看了看手里的矿泉水，不免有些遗憾：“热够呛，我倒是想喝点冰酒。”
“最好不要，”剑上校轻轻地笑了笑，“您的基因结果显示，您可能不胜酒力。而且今晚您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办。”
阿达有些诧异：“许多？实际上，我只是需要见见，呃，父亲……他还没有见过我……”
她顺手拿起一杯红得很璀璨的樱桃冰酒。
“刚才渴将军的话，可能你还没有听得很明白，那么我来为你翻译一下，很简单，战事最好不要有，因为有巨大的伤害，三方的年轻人倒是应该趁这个机会互相认识，相互交好，如果能彼此联姻，那是最好不过了。”
“什么？”阿达惊呆了。那些话从她的耳朵边滑过，她确实根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剑上校收了笑容，面容变得严肃：“您今天与渴将军相认，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他对您没有感情，随时可以把你嫁出去，用来和亲。”
阿达捏着酒杯的手指攥紧了。
“但是也说不好，也许是我多虑了。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还是小心点为好……”
听到这，阿达更加想喝一杯了。她拿过那杯樱桃酒，一饮而尽。
“也许，dna检测结果算不得什么。我从前自己经常偷偷喝酒。这样的果酒，再喝十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故作轻松地说。
剑上校看她的眼光里流动了一种柔软的温和，他故意侧过身，挡住她那瘦小的身型，不让别人看到她在喝酒。
一杯酒下肚，很快，她的神经放松了不少，又连吃了几份甜点，她终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松弛。
宴会厅的前排，渴将军在几个年龄稍长的儿子陪同下，和黑狼星人的高层正觥筹交错，耳语欢笑，地球的几大富商在一旁随同旁听。古拉格大帅没有出席，但是遥远的，阿达还是看到了那个少年，架，他身上带着伤，正和哥哥们一起和渴将军聊着什么。无为走到架的旁边，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向渴将军介绍着什么……渴将军一边听着，一边向阿达这边投来目光……
“无为一定在说我和架的事情！”阿达低声说，有些紧张。
剑看着舞动的人群，轻笑说：“那是等会的事情了，我看你眼下要解决的，是遇到同学该怎么说的事情。”
话音刚落，一对舞动的丽人转到了阿达眼前。
“阿达！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艳光四射的海伦和同样衣着隆重帅气的老黑。海伦穿着一件钻石镶嵌的浅紫色露肩丝绸长裙，金色的长发垂落腰际，头顶戴着光彩夺目的红宝石小皇冠，简直是全场最耀眼的美丽公主。老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毛料西服，衬得他越发修长挺拔。他紧紧搂着海伦的腰，任谁看来，他们都是一对正处于热恋的恋人。
海伦惊讶地上下打量阿达，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阿达！是你吗？天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你那会怎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好好告别一下？……看啊，你今天多么漂亮，我简直没想到……这位是？……你也是受邀来参加宴会的吗？要知道这次宴会只邀请了火星内部的高层和地球人中的顶级富商……”海伦一口气不加掩饰地问了许多问题，目光在阿达和剑上校之间来回移动，眼神中除了好奇，还有隐隐的居高临下和妒忌。
“我……入伍以后在陆军飞行大队，是这一次宴会的……便衣安保人员。”阿达一边想一边说，“所以，我可能不能和你聊太久，因为我们要关注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位是我这次行动的师父，剑上校。我这次跟着他一起做任务。”阿达摊开手，向他们介绍剑。
“你们好。”剑上校礼貌地向他们问好。
“您好！您这样年轻，就已经是陆军的上校了对吗？太佩服您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向您请教在陆军总部工作的诀窍呀！”海伦对着剑说，随后又看向阿达，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阿达，原来你进了飞行大队！天啊，真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变漂亮了许多，你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合身，好像是在火星人最顶级的私人订衣室那里做的？我简直认不出你了！天啊！”海伦夸张地笑着说着，也许眼前的阿达真的确实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令她几乎快要情绪失控。
“哦这个啊，这是为了做任务找人借来的，刚好合身罢了，不是什么高级定制，等会还得还给队里的后勤队长。”她故意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你们怎么样了？我看你们的状态真好，艳光四射，海伦你更美了。”
“我们已经提交了入伍申请，还在等待面试的过程中呢。”海伦笑着说道，“不过我们快结婚了，婚礼正在筹办，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她亲热地拉住阿达的手。
阿达被拉住手，立刻浑身不自在，但是她仍然就着话头往下说：“那太好了啊，祝福你们！”
老黑冷淡地看着她们两人，绝没有海伦那样的激动和兴奋。他也同样对阿达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感到好奇，而且他也不相信阿达说的什么便衣安保的话。因为过去种种难以细说的往事，他不可能对阿达表现出像海伦那样虚假的热情，但是他的内心却翻腾起来。不过这一切从表面上，可看不出来。
“你参加了昨天的战斗吗？”老黑问。
阿达顿了顿，说：“没有，还没有。我现在暂时还不出勤工作。希望以后能有这个机会。”
老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跳跃了一下。
舞曲换成了另一首更加欢快的，路过几对漂亮的火星情侣，将海伦和老黑拉走：“走啊，到中间去，一起跳圆舞曲！”
海伦兴奋地被拉着转了好几个圈，临别时她还不忘对阿达说：“我会把请柬发到陆军总部去哦！我们在陆军总部可有相熟的人，一定会递到你手里的！你可说好了，一定要来啊！”
阿达笑着点头，口中愉快地应着：“一定，一定！”
等他们跳着转着走远了，阿达才又重新松弛下来。
剑上校仿佛看了场好戏，意犹未尽，拿起手边的一只肉松卷吃了起来。
阿达突然想起来了，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同学？”
剑淡淡地说：“我看过你的档案。”
“你还知道我的什么？”
剑耸耸肩膀，不予回答。
阿达想了片刻，觉得那校园生活似乎已经远离了自己的生活，不值得再反复琢磨。于是继续环顾四周，观察这些前来赴宴的高层人员，争取将他们的相貌特征全部都记进脑子里。
慢慢地，她突然发现在宴会厅的外围，真的站了十来个长相身型相似的人，气宇轩昂，挺拔俊朗，好像确实是便衣安保。于是她问剑：“那些是什么人？”
剑犹豫片刻，还是告诉她真相：“那些是渴将军通过实验室生产出的孩子……他们和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一般是负责有渴将军在场的安保工作。除此之外，渴将军还有若干克隆替身，关键时刻能顶替他出席一些危险的场合，但是渴将军很少使用他们。”
阿达震惊了。尽管之前无为已经跟她说过渴将军还有些实验室孩子，但是亲眼见到他们带来的震撼还是令她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看到这些人，她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是，拥有渴将军dna的人太多了，自己完全算不上什么。
但是剑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又递给她一杯樱桃酒说：“再喝一杯吧，我看你没什么事情。阿达，你要知道，dna改造技术充满了漏洞，没有任何一个实验室改造出来的渴将军的孩子是没有问题的。当然，乍一看上去，他们长得都十分修长帅气，机警过人，聪明灵活，但是他们是实验室统一调配配方，像生产玩具那样，生产出来的。这么说，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但是，确实如此。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致命疾病，是在dna改造过程中没有预料到的，也无法弥补的，有些无法活过三十岁，有些在情感上是完全没有发育的……各种各样奇怪的毛病。而你要知道，实验室永远无法调配出某一个神秘配方，让渴将军生出一个身材瘦小，长着一双紫灰色眼睛的孩子来。”
阿达低沉到谷底的心，因为剑的这番话，感觉好多了。剑是一个安慰人的高手。可是她此时也对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在意渴将军的dna呢？渴将军怎么安排他的后裔是他自己的事情，自己何必关心那么多？她定了定神，内心里叫自己冷静冷静，不要被代入太多。
不过，就在她出神的时候，架已经端着酒杯向他们走来了。
剑调侃她：“你的对头来了。”
“阿达，你的伤恢复了吗？”架走得很快，好像几乎是立刻就来到了阿达的头顶上方。
黑狼星人，阿达心里涌起一股痛恨：“你的伤更重吧，好了吗？脑子没有被火燎到吗？”
剑在旁边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架显然没有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他一板一眼地说：“我们各为其主，各司其命，你做得挺勇猛的，我敬你一杯。”
阿达当然不甘示弱，这个时候立刻拿起一杯金光璀璨的酒，干脆地跟他碰了个杯：“还不够勇猛，以后会更加勇猛的，你不必跟我客气。”
架听出来这话没有太多温和的意思，但是他也不计较：“还有，谢谢你和无为大哥一起救我出来，我回去以后及时做了修复，已经基本没事了。也许，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给你帮个忙。”
说完，他饮尽杯中酒，尽管是个少年，却尽力表现得很豪爽的样子。
阿达也仰头干了，说：“希望没有那么多以后了，你们的以后和我们的以后，不是同一个以后。”她的表情冷下来，气氛也随之变得僵硬起来。
剑很快从中解围，对架说：“我看那边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得很热闹，阿达，过去听听吧。架，那就这样？”他礼貌地对架示意，随后暗中使劲，把阿达拉走。
他们已经走过去好几步，架在后面说：“阿达，剑，我们终究会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你们接纳不接纳，这都将是事实！”
阿达停住了。这话里叫她最别扭的地方，是他怎么会认为自己和剑是一伙人？她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剑，眼神里充满了突如而至的疏离和陌生。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暗中抓住她手臂的手便放了下来，先她一步，走向那边讨论正热闹的人群。
阿达心里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这次冒险回来，不是来与人为敌，标明立场的，她是做事情干任务解决问题的，自己这是在干嘛呢。
想到这里，她转回头对架说：“再说吧。”
随后紧跟着剑，重新把住了他的臂弯。剑低头看了看她，她假装正在认真地听讨论。
圆心中间的那个人，消瘦修长，皮肤白脆得像旧书上的纸张，眼睛是瓦蓝瓦蓝的，金色的头发长而凌乱地散在耳后。他看起来喝了不少，脖子都红了，黑色的丝质衬衣已经被扯得七扭八歪，浅灰色的领带垂在胸口。他说话的声音亢奋嘶哑。
“……原来的那一套早就失灵了！可是没人信！渴将军的思路得改改了！宴会，酒席，山珍海味，已经不能让那些家伙满足了！因为换做谁都会想，我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来呢？我可以自己占有一大片海，自己请厨子，自己盖屋子，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要等到伟大善良宽厚仁慈的渴将军来邀请我呢？我们所有人……”他疯狂地转着圈，用手指指向每一个人，“都应该放弃幻想！放弃三方合治的美梦！那是，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同时，我们应该做的，是联合起所有的主战派，把手上的装备擦拭光亮，把停了的炮弹工厂重新开工！……”
说完这句，他好像已经用光了所有清醒的能量，跌在椅子上，喘着大气。他身边的几个朋友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热茶，哄他喝下去。他仰头一饮而尽，茶水弄得衣服上到处都是。
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哼，说得倒容易，你自己会上战场吗？”
“黑狼星人还在呢，你这话说这么大声合适吗？”
“能不打，最好不打！像昨天中午的惨剧，谁愿意再经历一次？”
“你们不是早就准备回星际航船了吗？不是已经有了初步谈判意向？还打个屁啊！”
……
那疯子不言语，似笑非笑地坐在椅子上听着，时不时发出嘲讽的冷笑声。
“我还要告诉你们，”他又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昨天的事情绝不只是发生一次，后天，大后天，下个月，下下个月，任何时候，只要黑狼星要展示自己的拳头，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来一次，再死它个几十万！……”
人群中发出哄然的调侃和嘲笑，所有人都对这疯子的胡说八道报以白眼，大家都知道，谈判正在进行，而且进展很好。黑狼星人的要求很明确，而这都是可以达到的。昨天的事情，完全只是起因于两方军官过度紧张的误判。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渠道获得内部消息：打不起来。双方谁也不愿意再受损失。许多区域和各个零散组织的独立作战宣言，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大家都想在浑水里摸鱼。
那疯子还要继续说，剑却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走出人群。
“你喝醉了，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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