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铃兰簪（三）

行至第三个分叉口，走买卖的商队明显少去许多。大抵是心虚，姜越岚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突兀。

        “姑娘，我们是走东边还是走西边啊。”见姜越岚犹疑，潮音不禁催了一声。

        “容我再想想。”

        出发前，姜越岚本是极有主意的，她想着一定要沿山野小路穿行，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可省不少工夫。毕竟她只晓得第一个驻扎点的位置，一旦错过，便再难追上哥哥。

        可此时此刻，风萧萧，马蹄鸣，枯藤老树凄厉，更有半边阴云在往她们这边赶。

        夜要来了，她承认她怕了。

        “潮音，跟紧官家人马。”她拿了主意。

        “主子，后头有两人跟了一路了，白日里跟得还算不远不近，现下变本加厉，可要一探？”

        被唤“主子”的那位转过半个身子，一双鹰眼疾行数十里，冷冷扫过姜越岚与潮音，而后很快回过头。

        “莫要滥杀无辜。”他将马绳勒得更紧了，似是完全不将二人放在眼里。

        又跟了两三个时辰，姜越岚颇有些沾沾自喜。起初她怕官家疑心重，一言不合便会将刀子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问，心中求饶告罪的腹稿都打了好几版。

        “如此看来，民间说‘官兵残暴不讲道理’也是不可信的。”好不容易歇会脚，姜越岚连嚼干馒头的工夫都不放过，对着潮音就将陛下与官兵一阵夸，“当今陛下圣明，连年整肃军纪，看来大见成效啊。你瞧现今的官兵个个都是刚正护民，绝不滥用刀枪、滥杀无辜。”

        要是百姓都能有这个小娘子的觉悟，那该有多好。

        隐在暗处的侍卫被她说得颇有感触，于是拔刀的力道算是温柔不少。

        “不怕！”姜越岚既是稳下潮音，也是安慰自己。毕竟这侍卫只用了刀背震慑，距离她脖子更是一寸有余，算是十分有礼识趣的。

        “二位小娘子，还请跟我走一遭。”侍卫还未说完，姜越岚已经顺从地向前走起。

        暗夜之下，刀光翻涌冷冽，姜越岚于是同侍卫打起商量：“这位大哥，我并非恶人，我和我的婢女加在一道，也会不是你的对手。刀剑无眼，不如你先把刀放下。”

        侍卫的刀微微落下又马上抬起：“小娘子，这是规矩。”

        姜越岚也不再讨价还价，只道了一声：“你辛苦。”

        “主子，人到了。”

        这位“主子”一身黑衣，连束发的发冠都是黑玉制的，若天再暗上三分，恐怕就能彻底融于这夜色之中。

        “主子”坐在一根老树木桩上，他脚边烧着一堆炭火，火上架着几只稚鸡，此刻正刚刚烤到冒油。他烤得专心致志，一言不发，身后的两人不敢再贸贸然打扰。

        唯一搅了这宁静的，是柴木与炭火的噼啪之响，还有那四溅的火星子，如星如莹点亮这本该孤寂骇人的深夜。

        等到烤鸡表面起了焦气，姜越岚这才敢出声：“民女参见二殿下。”

        不知是不是这烤鸡色面太美妙，高孝昭兴致大好，召来方才那位侍卫，道：“把它们分给弟兄们，给姜家小娘子留一只——够吗？”说到最后二字的时候，高孝昭已经转过身。他虽扬着眉眼，却教人难以察出一丝一毫笑意。

        姜越岚忽然想到了他手起刀落砍杀表舅河间太守的事情。虽未亲眼所见，心中依旧悸动。

        幸得晚风钻进她衣领，一个激灵，她才回过神，堆了笑回道：“谢二殿下赏。方才我已经啃过一只馒头，只消尝个鸡腿，沾沾荤气便好。”

        “也好。”高孝昭捡了块干净帕子包在烤鸡上，而后手腕一扭便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剩余的则被他自己拆解入腹。

        高孝昭的手背是出乎意料的黝黑，手掌厚而粗糙，姜越岚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她原先一度以为皇子们的手都应该和高孝静的一般，如玉如葱，仅有一两处练字拉弓的老茧。

        “凉了便不好吃了。”看她迟迟不动手，高孝昭提醒了一声。他胃口大，因平素事务繁多，又养成了速战速决的习惯，此刻小半只鸡已经不见踪影。

        姜越岚连忙“噢”了一声，张嘴咬下一大口。许是烤鸡太有滋味，姜越岚竟觉得高孝昭的影子有那么一两分像是自家兄长。

        了结完烤鸡，高孝昭就地拾了几片落叶净手，他擦得仔仔细细，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将军府上想是不缺佳肴的，姜家小娘子何苦跑到荒郊野外啃馒头。”

        嘁，她方才一定是中邪了。二殿下怎么会像她哥哥呢，哥哥才不会这么扫兴。

        对噢，中邪！

        姜越岚心中有灵光，便将剩余一小口肉用帕子先包好，然后端正身子面向高孝昭，毕恭毕敬道：“回二殿下，民女怕是中邪了！”

        “说来听听。”高孝昭不惊不恼。他依旧摆弄着手中叶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姜越岚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自昨日与哥哥分别，我不知怎么就心神不宁的，夜里更是发了好几场噩梦，梦中多是灾难鲜血。虽说梦是反的，可我难抑心中悲伤，便去找了嫂嫂，不曾想在嫂嫂屋中发现了金叶护身符。喏，就是这枚！”姜越岚为使高孝昭相信，从袖中翻出了一只锦绣罗袋，她特意用了高孝静送的这只罗袋来装护身符，不曾想这么快便用上了。

        高孝昭果然在锦绣罗袋上多留了两眼。

        姜越岚捏着这枚金叶护身符，继续道：“这是我将军府上祖传的庇佑之物，哥哥每每出征、远行，必定带在身边。我因梦中惨像，心中可怖，无论家人如何好言相劝，头脑还是发热，趁家人不注意，我便不管不顾地溜出来给哥哥送护身符。可行得远了，才恍然大悟，将士打仗，岂是一枚护身符能定胜负的。我想我必定是中邪了！”

        故事讲完，高孝昭已经折出一叶扁舟。

        “喜欢吗？”他问。

        姜越岚凑近观了一眼，点头道：“栩栩如生，犹如正行于水波不兴的湖面上。”

        “小六幼时也很喜欢。”

        高孝昭脸上的笑意一瞬即逝，他拍了拍手，小小扁舟随之坠落火海。

        见他起身，远处的侍卫们也跟着一道熄了火堆，收拾行装再出发。

        姜越岚的目光始终停在那叶扁舟上，它正在火海里挣扎，虽被烧得没了形，仍竭力翻滚。她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说错话了，眼前的可是二殿下，他要听的怎会是水波不兴、和光明媚。

        “更深露重，前头的路只会更难走，你和你的小婢女还能坚持吗？”高孝昭命人将姜越岚的马牵了过来，上马前，高孝昭很是贴心地给了个台阶下，“又或许，此刻你身上的邪气散了，想回府的话亦大可直说。我拨出一个人送你们便是。”

        “教二殿下费心了。”只是护身符还未送至哥哥手中，想到阿娘与小樱桃，姜越岚心中仍有不甘。

        “二殿下……”姜越岚绞尽脑汁，正努力编出一个十全的借口，一个晃眼，却看见前方的漆黑之中亮起了两颗幽蓝色的明珠。

        是狼！

        不，是狼群！是有人牵领着的狼群！

        “主子！有埋伏！”

        “姑娘，保护好自己！”

        一时间，喊声大作。

        “小心！”有待发的利箭对准了高孝昭的后背，姜越岚再顾不得尊卑分寸，将他推至三步远，又一把抽出他的剑。奈何他这把玄铁剑铸造的时候用料十足，想要稳稳当当地拿住绝非易事。

        女侠因此泄了气，正要识时务地蹲于马下躲避，高孝昭已经绕到她身后，箍着她的身板，要她挺胸抬头往前厮杀。

        “拿了我的剑，就不能害怕！”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如同她的手就是那剑柄。

        高孝昭的剑风十分凌人，他来者无惧，步步紧逼，眨眼间就打落三支箭。趁着交锋的空隙，他松开了姜越岚，抽出腰间的一柄短刃丢到她掌心。

        自己则翻身跨上马。

        “要继续，就上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几乎是在怕他反悔，姜越岚撑着他的掌心一道上了马。

        风吹得凄冷，夜愈发凛冽，但姜越岚只觉胸口澎湃汹涌。她满眼都是刀光剑影，鼻尖全是鲜血气味，耳朵里只剩狼嚎和铁刃相接的刺耳声。

        还有关于高孝昭的一切音容气味。

        仅仅防守，她已然不满足，又取了弓箭，拉弓之前，她小声且语速极快地在高孝昭的耳边问道：“我能用吗？”她其实想多加一句，这箭矢够不够被她浪费。

        “可。”高孝昭一心御敌，只留出百分之一的心思给她。

        姜越岚于是沉心静气，瞄准了狼的幽蓝眼睛，却连发两箭皆落空，心中难免质疑自己。

        明明是微不可察的停滞，高孝昭却是发现了：“无碍，继续！”他的声音，厚实凝重，似是能变成沸腾血液灌进她脑门。

        姜越岚再不作他想，只是一箭箭射出，一箭更比一箭凶横。

        第四箭，她射中敌兵的右臂。

        第六箭，便射倒一只狼。可她全然忘了欣喜骄傲，仿佛人箭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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