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谈迎上一次跟人干架已是初中,原因尽然淡忘,当年的热血还涌动在胸腔。
她谨记先动手的吃亏,等对方拳头挥出,成功躲避之后才跟着出招。
阮茜霖的酒意给这阵势震散了,脑袋清醒一大半,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当然不能干有损形象之事,求和成了第一要务。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报警了!”她只能干嚎,想帮忙又害怕乱拳。
阮茜霖的劝架不幸成为威胁与压迫,对方拳势汹汹,势必要拿下三人一般。
谈迎没有趁手武器,被逼到狼藉餐桌边,摸到一盘虾蟹残壳就甩出去,准备声东击西趁乱揍人。
哪知周寓骑全凭体格和冲动当肉盾,挡到她身前。
一盘海鲜残渣尽数泼到周寓骑后背,渲出一片最抽象与时髦的扎染。
谈迎顷刻目瞪口呆。
周寓骑抽空扭头,同样哑然一瞬。
谈迎讪讪:“失误……”
周寓骑:“……”
然而敌方可没耐心看调情,乱哄哄要一起上。
谈迎既要自卫,又要护犊。她前后受制,头发竟成了叛徒,给丑男薅了一下。
谈迎恼羞成怒,猛然拧身,一拳揍进丑男的眼窝,反拧对方油腻的胳膊当人质。
下一瞬,两处疼痛同时并发,难怪谈政玫笑话她工作后体质大不如前,指骨和腰部严重警告她暗藏的风险。
谈迎倒抽着气,一边分神护住两个同伴,一边扬声示众:“还打不打,再打我把他胳膊拧掉!”
周寓骑往对方膝弯踹一脚,补刀小弟的戏份配合得默契十足,连谈迎也忍不住刮目相看。
“你可以啊!”谈迎总能游刃有余搭讪一句。
“还用你说。”周寓骑飘出一个自得音节,似乎已将泼油失误一笔勾销。
傍晚时分,海风街每个角落充斥着热闹,饭桌的觥筹交错,醉汉的狼狈吆喝,乐队的高亢热曲,一切的声音让夏日愈发燥热。
人们似乎没注意到这一隅的闹腾,唯有敬业的巡警没有错过。
民警光速就位,再慢一秒谈迎那一拳估计失去亮相机会。
民警之一也不是陌生面孔,她们的老同学方树宇似乎大跌眼镜。
阮茜霖这回彻底清醒,紧忙控告:“他们先动手的!”
周寓骑抖了抖衣服,弹掉谈迎赏赐的残渣,一言不发观察这个新出现的可疑男人。
谈迎看起来安然无恙,大姐头的风度不减,松开丑男,潇洒往后拨了下长发,“他要微信不成,恼羞成怒。”
派出所就在边上,方树宇刚刚半是路过,一起把人请进空调房。
幸好不是流血事件,问题不严重。民警处理这种小纠纷很在行,对丑男一群人很是熟悉。街头混子,花名在册。民警调解之后让其道歉,得到当事人谅解,流程基本走完。
谈迎过了拳头之瘾,不算吃亏,加之酒后头晕脑胀,只想尽快回家,当下便同意和解。
七点的光景,屋外晚霞未褪,紫红连天,仿佛天宫打翻了炼丹炉。
谈迎扶着后腰走出派出所,不禁仰头哀叹:“真是大煞风景。”
哪知她才是别人的晚霞,周寓骑扭头瞧着她身后的手,“你腰怎么了?”
阮茜霖和方树宇也齐齐望过来。
谈迎立刻松开手,故作迷惑:“嗯?没什么啊?”
周寓骑多看两眼,倒没深究。
方树宇问:“什么时候回岛的?”
谈迎笑道:“真不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得了吧,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方树宇只比周寓骑矮几公分,顶着比岛上普通居民还要黝黑一度的皮肤,看着比谈迎苍老几岁,整个人显得粗糙又踏实。再加上他的职业,给人安全感不是一般的强。
可对周寓骑来说,只有危机感。
他第一次接触到谈迎圈子里的同龄异性,而且不得不承认,作为男人这位方sir的确挺有魅力。
周寓骑观察,再观察,试图每一个毛孔都不放过似的。
方树宇的职业触角发现了异常,周寓骑收到一记不太友好的探视。
谈迎发现忘记介绍周寓骑,“租我家房的小孩。”
周寓骑从临近成年的“未成年”退化成稚童,微妙感在心头发酵,迅猛而庞大。天边的晚霞似扣到他的头上,福光加身,令他有被宠溺与庇护的错觉。
他薄薄的唇角翘成峨眉月,暂且消弭一半危机感。
方树宇又看向阮茜霖,“怎么回去,你老公接你?我今天好像看到他回来了。”
阮茜霖意识到在朋友圈公布消息的必要性,不然以后肯定天天被问。她手一甩,故作轻松:“离了。”
方树宇像没听懂,神情凝滞,有违职业的沉稳性。再开口时,他唇角翘得比周寓骑厉害得多。
谈迎不着痕迹碰了一下他手肘,轻咳一声。
方树宇回过神,抿唇掩饰笑意。而周寓骑的精神再度飞扬,危机感荡然无存。
两个男人的表情精彩而同步,可以归入同一个标签之下:怀春。
谈迎见多了阮茜霖分分合合的场景,最为淡定,“方sir,你送猴妹回去吧。”
方树宇看向她和陌生的小孩,挤出一点友情性的担忧,“你们、能回去吗?”
谈迎随口应了声,下巴朝周寓骑示意,当真跟吩咐手下小弟一样。
“小孩,走。”
“哦,好。”
周寓骑朝不太熟悉的两个朋友的朋友扬手,如若背着双肩包,两只手早忍不住抠肩带蹦蹦跳跳了。
阮茜霖和方树宇的声音已经被丢在后头。
阮茜霖揉了揉太阳穴,望着两人的背影说:“阿迎喝酒了怎么开车?”
方树宇奇道:“那个男的不会吗?”
阮茜霖说:“未成年哎。”
方树宇又望了一眼那道身影,泛泛感叹:“这年头的小孩营养真好,真看不出未成年。”
谈迎带着“未成年”绕回车边,刚才只顾把机会留给方树宇,忘记自己开不了车。
她站在车边掏出手机,喃喃说找个代驾。
周寓骑下意识说:“我可以开啊。”
谈迎横了他一眼,“有驾照吗,给我看看。”
周寓骑:“……”
谈迎不当回事,回到手机上点下单。
这条街入夜后醉汉多,也成了代驾胜地,很快有人接单赶来。
谈迎带周寓骑一起钻进后座,问道:“你回怡香园还是翠月湾?”
周寓骑打架时缺失机会,争着要表现似的,说:“先送你回家,一会我再打车回去。”
代驾的导航报出目的地,是一个按摩馆的地址。
谈迎拿出手机跟人发语音,“谈主任,按摩馆的阿姨今晚上班吗,我想找她按一下。”
等待回复的间隙,谈迎只听身旁男声关切:“你哪里不舒服?”
谈迎说:“今晚打得不过瘾,哪里都不舒服。”
等她放下手机,周寓骑打蛇随棍上,“缺人肉沙包吗?这里有一个现成免费的。”
奔驰恰好转弯,谈迎往车门倒,周寓骑便往她身上歪。两人之间距离急遽压缩,热力跟一张薄被似的压上她臂膀,谈迎莫名后背冒冷汗。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虚火旺盛,得压一压。
奔驰回归直道,周寓骑身上弹簧失效,没把他送回原位。
谈迎便用五指山按着他的脑袋,轻推开他,“傻包,皮痒了吗?”
周寓骑思维跟着心情奔月,跨度极大,差点说“屁股痒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沙包”还是“傻宝”,只要能当姐姐的宝,他不介意傻不傻。
谁不知道他周寓骑年纪轻轻,聪明绝顶。
谈迎倒没摸到“绝顶”的手感,相反周寓骑的头发柔软和茂密,颠沛了半晚,竟也无半年油腻。不像她的又粗又黑,在谈政玫的词典中这属于脾气急躁的面相。
如果谈政玫在面相学上也是主任,反推周寓骑这人的脾性应该跟她相反,柔和又富有耐心。
谈迎不得不承认,早已感知到几分。
“头发还挺软的……”她岔开思绪,咕哝一句。
“还要不要摸?”周寓骑忽然跟条大金毛一样,低着头,往她眼前凑。
谈迎用手机轻轻顶开,恰巧手机震动,周寓骑头皮跟着发麻,像感受到她的心跳一般。
谈迎跟没事人一样听谈政玫的语音。
“今晚管理只有两个盲人按摩师傅,男的,阿姨在跟我和你爸打牌。怎么突然要按摩了?不着急改天帮你跟阿姨约时间啊。”
谈迎仔细听第二遍,背景似乎真有喊牌的杂音。
谈迎没再回复,让代驾师傅改了道,穿过威武的牌坊,到达一个距离差不多的小洋楼前,车停在院子的花墙外。
周寓骑迫不及待从窗户打量的这栋小洋楼,月色掩映下,一墙姹紫嫣红在夏风里摇摇曳曳,很是醉人心脾。
“你家?”
谈迎却像个老太太扶着腰,牙髓疼般倒抽气,费劲推开门。
周寓骑紧忙跳下车,绕到另一边去扶她,却给抽开手。
谈迎指着后座忘记带下来的帆布袋,“帮我拿下钥匙开门。”
周寓骑只得照做,拉开袋口往里找,防晒霜、纸巾、驾照,甚至卫生巾和棉条的塑封包,叮叮咚咚一顿摸索,终于捞到角落的钥匙。
院里花色是外墙的豪华版,繁花如锦,绿叶幽葱,角落假山上的水风车悠悠转动,无处不彰显主人的性情与品味。
周寓骑受邀跟进院子,在门廊回首四顾,不由赞叹:“你家真有情调。”
回应他的却是响亮的一巴掌。
直拍在他的肱二头肌上。
周寓骑瞪着她,嗔怪叫道:“你干嘛!”
谈迎慢吞吞把掌心转向他,上面多了一抹豆沙红,“蚊子,植物多的地方就是这样。”
周寓骑搓了搓给她掌掴的地方,努了努嘴,“怎么不叮你?”
谈迎拉开大门外层的纱门,示意他找钥匙,“你不知道蚊子比较喜欢又嫩又新鲜的血液吗?”
周寓骑听她吩咐用最粗的一条钥匙开门,“当小孩可真惨。”
谈迎没开一楼灯,直接带他上二楼,或说是他没听到逐客令,自己跟上去。
“你随意……”谈迎扶着腰往多宝格上找到一瓶药油,坐到沙发上拧开瓶盖。
周寓骑目光扫了一圈,看得出是一家三口的住宅,装潢有了一定年头,但过时中不掩当初的时髦与讲究。再结合谈迎给他的感觉,自信磊落,张扬直爽,她的确是个富养长大的独女。
谈迎用湿巾擦净了蚊子血,往掌心倒一点药油,反剪两手,一只撩衣摆,一只抹药油。上半身前倾不是,挺直也不是,别扭又费劲,事倍功半。
谈迎像才记起屋里还有另一人,抬眼看向周寓骑。
周寓骑停止打量,撞上她的目光,第一反应想帮忙,但那也太冒犯了。
“你腰怎么了?”
谈迎罕见犹豫片刻,不知是暗示还是准备逐客。
本是一个暧昧的瞬间,周寓骑心头浮现另一个猜测,严重性消弭了那点旖旎。
“刚才那些老丑男打到你了?”他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我回去找他们算账!”
“我怎么可能被打到,是不小心扭到腰了,”谈迎声音难掩苦恼,“我得擦一下,不然明天我起不来。”
周寓骑抿了抿唇,试图平静:“我帮你擦?”
谈迎刚才给他凭空一暴吼,别扭消失无踪,捞过一只抱枕直接趴在沙发上,拉起衣摆,赤露大半腰背,双脚冲着他的方向。
“来吧。”
周寓骑忽觉口干舌燥,“你确定?”
谈迎讥笑:“怎么了,你上次不挺淡定的?”
上次,炎夏野海,比这片腰背面积还要辽阔的瑰景,深刻印进他的记忆底片里。
“哦。”
周寓骑左右看看,抄了一只皮墩子坐到她腰边,学她用湿巾擦了手,往手掌倒药油。
“哎,你要不要戴着手套?”谈迎扭头说,腰实在扭不过来,姿势看着像瘫痪。
“……”周寓骑放低捧油那只手,给她瞧清楚手心光亮,“我都倒了。”
谈迎下巴垫回枕头,“唔,只是怕你嫌药油太熏了。”
周寓骑煞有介事凑近闻了下,皱了皱鼻子,夸张道:“确实。”
谈迎奋不顾身回头白他一眼,“熏晕你算了。”
周寓骑呵呵两声,眼神似乎指着她后背,“晕在这里可不太好。”
“……快点擦,我快要瘫了!”
“你是不是该叫声师傅?”
谈迎不再费劲扭头,脸颊枕着一边手背,自然垂眼就能瞥见他。
她的懒散自成一股沉默的温柔,周寓骑莫名觉得,她还是别说话,一个字也别说,就算她现在开口骂“笨蛋”,也是一种变相的纵容。
他忙打断道:“我开始了?”
“唔。”她像快睡着。
周寓骑巴不得她快点闭眼,别再这么看着他。
谈迎只觉后腰像敷上一张自热膏药贴,却没有像药膏呆板固定在一个位置。那股暖和像余温熨斗,平整了她的肌肤。
无论做多少比喻,视线多么模糊,都无法掩盖一个清晰的事实——那是异性的手。
那些属于肌肤本身的弹性,那些无法预测的力度与轨迹,是膏药贴和熨斗无法模拟的真实。
一定是久旷寂寞,才生出望梅止渴的荒唐。
谈迎舒服又不自在窸窣一动。
周寓骑冷不丁问:“这力度够吗?”
谈迎目光定了定,试图回想类似台词的情景:一定是洗头tony问的。
“再用力一点,搓到发热的程度。”
周寓骑便开始毫不客气,抛光一般,刷出一片热度。
热度消融了触感的形状,谈迎再也感知不到他手掌的弧度,是摊平还是轻握。
她瞪他一眼:“你可别乱想。”
周寓骑:“你这是此地无银。”
谈迎像野海那次,无法琢磨他的准确心思,只能拿人手软,赶紧闭嘴。
幸好祖传药酒依然给力,那片热度烧没了那份酸胀感,谈迎觉得再趴一会,一定能重新升仙。
屋外有此起彼伏的蛐蛐之声,有误入夜色的蝉鸣,也有不甘掉队的蛙叫。
安静降临熟悉的客厅,让不算熟悉的异性也入了魔,奇妙地融入了夏夜的宁静。
谈迎和周寓骑迎来相识后关系的第一次缓和与平等。
“哎,”周寓骑似乎不想丧失吐露心声的绝佳机会,轻轻唤道,“你什么时候再去那片海滩?”
他的心猿意马彻底打破难得的平和,换来谈迎冷漠的警觉。
周寓骑却没直视她的双眼,只是垂眸自然盯着动作之地,仿佛那是一片面团,他正专注抹油,让之晋级成千层饼。
“那里是个发呆的好地方,你如果去的话,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想跟你岔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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