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里拾旧忆
曹静和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戚文其实没有死。
戚文的父亲戚成贤本是江湖门派灵狐堂堂主,灵狐堂常年盘踞在塞北,对那边的雪域、草原和大漠十分熟悉,还常常带领门派弟子自发守卫边塞城池。
玄宗皇帝在位时,曾预感到以戎狄为首的边塞诸国只是表面臣服,实则蠢蠢欲动,他们需要一位对塞北地形格外熟悉的将领去戍边。
思来想去,玄宗皇帝便将灵狐堂招安,封戚成贤为镇北大将军。但是皇帝又不敢完全信任江湖人,遂以抚恤爱将为由,给戚成贤唯一的子嗣戚文赐婚,让她留在京城。
原本皇上想把戚文赐给皇子,可这样就会显得意图过于明显,谁都能看出皇上是要让戚文留在京中做人质了。
于是,戚文就被赐给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成国公世子,也就是江沧的父亲。
后来,戚文生下江沧,江沧的父亲也袭爵成为新一任成国公。可是,江家老夫人却对这个江湖出身的儿媳妇非常不满,时常挑刺,戚文一气之下便向皇上告了状,她要求和离,不能和离就自杀。
彼时,戚成贤还在戍边,玄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女儿这个时候在天子脚下自杀,于是便准了戚文与成国公和离。
但是玄宗还需要继续把戚文留在京中做人质,倘若不赶快给她找一个婆家,她便有了回塞北的理由。此事让玄宗颇为头疼。
偏巧这个时候上京来进贡丝绸的曹守拙见到了戚文。
戚文有塞北第一美人的美誉,花心大萝卜曹守拙一眼便相中了,非要娶她做续弦。但曹守拙也看透了皇上的心思,遂私下在皇上跟前献殷勤,称自己可以在江南帮他监视着戚文,绝不让她跑回塞外。
玄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依了曹守拙,还另赐了两名女官随嫁,也是去监视戚文的。就这样,戚文跟着曹守拙去了苏州,生下了曹静和。
后来,江沧因为生母出身江湖的原因,不得祖母的疼爱,成国公为了不让祖孙二人再有争执,就在祖籍吴兴附近给江沧找了个书院,送他去安心苦读,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成国公府聚一聚。
谁知,那个书院刚好是戚文的产业,明面上是供孩子们读书的学堂,背地里却是塞北灵狐堂与中原联络的据点,相当于灵狐堂分会。
江沧的出现,很快就吸引了灵狐堂子弟的注意,苏州与吴兴又相距不远,戚文便时常来探望江沧。
那时,江沧对母亲的印象终于由挂在父亲房里的一幅画变成了鲜活的面孔。
母亲和画像上一样好看。
但是,戚文那时的处境并不好,为了不被曹家发现,不被宫里跟来的女官发现,她没敢告诉任何人,也不让江沧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他们母子俩的秘密。
直到江沧十一岁那年,京城忽然传来消息,镇北大将军戚成贤阵前叛变,欲降敌,已被皇上派去的暗哨射杀。没过多久,戚文就在一天夜里来书院找到江沧,递给他一支蝴蝶簪子,那蝴蝶的右翅还有一块缺口。
戚文像是着急赶路,她的语速很快,但江沧却听得真切:
“沧儿,你听我说,我绝不相信你外祖父会叛国,我要去塞北打探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朝廷查我查得太严了,我不得不诈死逃脱。如今曹家已经报了丧,我就是个死人了,我的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能提!”
说完,戚文又把那蝴蝶簪子塞进江沧的手心里,叮嘱道:
“你听着,母亲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了!这世道还能太平到几时,谁都不好说,日后若是天下纷乱,母亲求你一定要想办法打听你妹妹的下落,你记住,她的右肩上有一个烙印,就是用这个蝴蝶簪子烙上去的。”
戚文在曹静和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趁着曹守拙外出经商时,偷偷在曹静和右肩上留下了这个印记。经历了成国公府的那段婚姻和皇上的猜忌,她有预感,这种表面安稳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她得提前在女儿身上留下记号,让这个记号随着她长大,以免日后塞北出了什么变数,她被迫与女儿分开,日后找寻不到。
就这样,戚文把蝴蝶簪子交给了江沧,急匆匆地离开了。那晚她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手里拿着一把剑,匆忙的身影消失在一重雨幕里。
从那以后,母亲在江沧心中的形象再次由一张鲜活的面孔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画。
他亲手画下了母亲,那是他脑海中母亲最后留给他的印象。
十七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戚文的消息。
至于曹家,他们都以为戚文死了,而曹守拙是个利益至上的人,戚文留下了女儿曹静和,他要好好利用,把这个漂亮女儿送进宫去,为曹家邀宠。
当然,曹静和的母亲是叛将之女,自然进不了宫,但曹守拙姬妾多,他随便给曹静和找了个娘,就把她送进了宫。
……
戚文当年绝对没有想到,曹静和来认亲,会被江沧赶了出来。
曹静和从江府出来时,还是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装得弱小无辜楚楚可怜。
可江府的大门一关,曹静和的脸色却慢慢冷了下来。她一边往家里走去,一边在心里暗暗复盘着方才的一切。
在她打听江沧住处的这几日,她也听到了江沧的很多传言。在百姓口中,他也并不是完全的十恶不赦,有的百姓甚至愿意相信他,认为他就是在老丈人瞿炳的强迫之下不得不叛降的。
他们说,江沧一直就是个文质彬彬的文弱公子,知书达理,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考取了功名,安安稳稳地入朝为官。他连说话都不会高声语,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
这样一个人,本就在成国公府不受宠,想来是被一向强势的老丈人拿捏得死死的?
曹静和回忆着百姓们对江沧的评说,她今日看到的江沧确实如此,但又不完全如此。
从他的站姿和坐姿来看,确实不像是习武之人,就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哥儿,即使落魄了也自带一身贵气,把最朴素无华的衣服穿得熠熠生辉。但这种情况下往往有两种真相——要么他真的不会武功,要么他是个高手,藏得滴水不漏。
江沧说话的声音也确实不大,从始至终端着好脾气,没有赶她,也没有吼她。就连让她出去都用了请的手势,还好心把她送到门口,甚至揖了一礼。
言行举止挑不出丝毫的问题。
可他与她的对话却又分明是在极限拉扯,他还特意摔了杯子,试探她会不会武功。
曹静和慢慢放缓了脚步——江沧这个人,要么一点秘密都没有,要么有大秘密。
八年卧底的经验让曹静和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她并不知道,江沧也是一个极其相信直觉的人。
他见过太多来和他“相认”的女孩子了,今日见到的这个是让他觉得最像戚文的。
不只是容貌,更重要的是体态、神韵、一颦一笑。
江沧走进里间,用钥匙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些过冬的衣物,把那些衣物取出,箱底竟是一把长剑和一只锦盒。
江沧拿出锦盒,他伸出手左右转动着锦盒外的开关,只听得咔嚓一声,锦盒的盖子被打开了,里面的锦缎上卧着一支蝴蝶簪子——他要想证明曹静和是不是戚文的女儿,可以查验一下她右肩有没有那块烙印,此前那几个假冒的,也都是用这种方式验证的。
只是,他需要好好筹划一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验证,不能让那些来认亲的女孩子知道自己是怎么辨别真假的。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日后来找自己认亲的女子人人都有个蝴蝶烙印在肩头了。
纵然江沧知道,现在去接近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可他还是想去,这是母亲的心愿,万一这个曹静和真的是戚文的女儿呢?
就在这时,一个女童的声音从江沧身后传来:
“爹爹爹爹!娘亲又发疯了,娘亲又发疯了!”
江沧闻言,连忙把簪子收进锦盒里锁好,又把锦盒放回箱子,顺手拿起一件冬衣就把长剑和锦盒都盖在了下面。
“爹爹,娘亲正在厨房里闹呢!”
女童上前着急地望着江沧,江沧佯装正在整理衣物,连忙锁上箱子,起身牵起女童的手,往后面的厨房走去。
江沧的女儿江素素今年八岁了。这个孩子生得不是时候,没赶上大周繁荣富庶的年代,她出生那年正赶上长安沦陷,皇室宗亲迁都汴京,处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江沧跟着岳父瞿炳留在了长安,经瞿炳举荐,在戎狄王庭做官,百姓们一时对瞿家骂声一片。
而江沧的夫人瞿惊鸿在生完素素以后恰逢天下大乱,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度抑郁。再加上父亲和丈夫的投降,百姓们终日对他们谩骂不止,瞿惊鸿的精神渐渐失常,没过多久竟患了失心疯,一年比一年严重。
如今,清醒的时候已是极少。
江沧带着素素赶到厨房时,瞿惊鸿正披头散发地提着菜刀,把厨娘和小丫鬟赶了出来:
“你们都给我去死!都得死!你们都不是好人!”
瞿惊鸿把菜刀砸向那厨娘,厨娘吓得拔腿就跑,菜刀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又弹起。
江沧连忙把女儿护在身后,往一旁躲去。
瞿惊鸿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可她却对着半空中又是抓又是挠,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一样。
江沧眼疾手快冲到她身后,抬手点了她的穴位,她才终于安静下来,歪倒在江沧怀里。
江沧把瞿惊鸿打横抱起,放到卧房的床上,又让丫鬟去端药来。瞿惊鸿需要靠药物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她现在即便是昏睡着,脑中也依然在挣扎吵闹。
可怜的素素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卧房,她看到父亲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只垂眸望着她母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这样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在她八岁的脑海中,从能记事起,她的母亲就没有一日是正常的,父亲也总是这样坐在床边看着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
素素上前拉了拉江沧的衣袖,江沧回过神来,望向女儿圆圆的大眼睛。
“爹爹,快要过年了,我听说街上的年货越来越多了,可热闹了,你可以带我去街上玩吗?”
江沧无奈地抬起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沉声道:
“不行,我们不能轻易出门,不然又要被人家指指点点了,传到你母亲耳朵里,她的病只会更重。”
素素不解地看着江沧,失望地问道:
“可是爹爹,你不是说,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周的事吗?他们为什么要骂你呢?”
因为事情不是大家表面看到的那样。
素素还太小,江沧还不清楚汴京城如今的局势,怕她出去乱说,也只能点到为止,不敢告诉她太多。
当时戎狄败退,瞿炳自杀,江沧本来准备先躲一阵的,可成国公却亲自派人去长安把江沧押回了汴京。江沧知道,父亲是想赶在皇上之前找到他,如此才能保下他。
可这样却直接打乱了江沧之前所有的计划,只能被迫急匆匆地离开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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