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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浮生半日闲


曹静和带着白苓回到后院,白苓一般都是在外间自己用早膳,曹静和则入了里间去找唐玉。
  此时,唐玉已穿好外袍,弯着腰在床边整理床铺,见曹静和提着食盒进来,又连忙收拾了桌子,腾出地方。
  他如今的身子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便也会主动去干。偶尔无聊时还会在后院里洒扫一番,权当舒活舒活筋骨了。
  曹静和只在一旁看着,倒也从不拦他。
  没有哪个男人会心安理得地让女人养活,更何况是唐玉这般从小受了严格礼教的世家子弟,他自有他的尊严,若是什么都不让他做,他也不能心安,终日郁郁寡欢早晚把自己折磨死。
  曹静和走到圆桌旁,打开食盒,从中拿出两块米糕,笑着冲唐玉说:
  “呐,一个是豆沙葡萄干的糯米糕,一个是红糖蜜枣的松糕。选一个吧!”
  唐玉只浅浅地笑着,说:
  “我吃药吃得太多了,没太有什么味觉了,你不必迁就我,你先选吧。”
  虽然唐玉之前就说过他没太有什么味觉了,但曹静和还是觉得药太苦了,唐玉应该吃点甜的。
  “那你吃这个红糖蜜枣的吧!”
  两个人相对而坐,吃着米糕和干豆角馅的素包子,品尝着从大相国寺打来的腊八粥。曹静和认认真真地数着,粥里至少有十来种食材,熬得很稠很稠,但曹静和只吃了半碗。
  她还要留着肚子品品她老爹的粥。
  曹静和满怀好奇地拿起勺子,搅了搅从曹家粥棚里打来的粥,大米、小米、玉米粒、红枣……没了?
  稀稀拉拉的,大多是汤水。属实有点寒碜了。
  听陈平说,其他富户施的粥看起来都比这好呢……
  唐玉托着下巴,望着曹静和,笑着问道:
  “怎么,对这粥不满意?”
  曹静和却一声长叹,也笑着说: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吃都吃了,还能骂他不成?好歹我爹也让我如愿拿走了娘的嫁妆,我呀,这次就不笑话他了!”
  在心里笑笑就行。
  用罢早饭,唐玉主动起身收拾了碗筷,由白苓提去厨房里洗刷,转身却见曹静和蹲坐在火炉边,往里面扔了几个板栗。
  “今儿个不出门?”
  唐玉倒背着手走到曹静和身边,并肩和她一起坐着。
  曹静和歪着头看着唐玉,有些无奈地说:
  “跑了这么多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之前建章宫里的伙伴一个都打听不到,也没有听到朝廷在寻找我们这些细作。你说,咱们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唐玉想了想,看向曹静和,说:
  “你不是说,你见到你那位同母异父的兄长了吗?你们认出彼此了吗?”
  “没有。我们此前又没见过,我只是小时候听我娘说,她嫁我爹之前原是京中的成国公夫人,成国公世子江沧是她儿子。那日,是一个渔翁告诉我的,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江沧。”
  唐玉微微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沉声道: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去他那碰碰运气。咱们不也一直在找山鬼吗?江沧大哥以前也是戎狄王庭的汉臣,对朝堂上的各位汉臣多少有些了解,我觉得他肯定比我这个宫门守将知道的多。不管他是真的被瞿炳胁迫还是自愿叛降的,他都是你的亲哥哥。江沧大哥如今正是失意之时,估计也没有人去瞧瞧他,你这个时候过去,说几句好话,没准儿他能给你透露一些汉臣的消息。”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他们也都盼望着能早日找到卧底在戎狄王庭里的山鬼。
  曹静和听着栗子壳在火堆里炸裂开的噼啪声,点了点头,接着唐玉的话说:
  “你说咱们当年在长安那么久,怎么都没有留意过戎狄王庭里有江沧这号人呢?”
  “其实当初一些汉臣们叛降,并不都是拖家带口过去的,有些人是一意孤行,与家族无关。他们也深知这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为了不连累家族的名声,也为了不让戎狄人找到他们的家族,日后成为戎狄人拿捏他们的软肋,很多汉臣叛降后都更名改姓了。我当初,不也是吗?”
  唐玉给戎狄人当差时,叫柴让。
  虽然他与父亲昌平侯早已决裂,但他深知叛降对家族的影响有多大,更何况他是卧底,戎狄王庭越少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越好。
  “如此说来,江沧当年在戎狄王庭做事时应该也用了假名字。”
  曹静和喃喃道。
  她决定过了腊八就抽时间去打听一下江沧现在住在哪,好能上门去拜访一下。唐玉说得有道理,万一能从江沧那获知点有价值的东西,没准儿他们就能摸排出哪个是山鬼了。总比她一直这样在街上四处打探来得有效率些。
  不过,在去找江沧之前,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办——他们的铺子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上个月的营收也该核算一下,看看这买卖到底有没有赚钱的希望。
  这店是新开的,曹静和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赚到钱,但在雇佣厨娘、店小二等人时,曹静和也是先打了保票的,同等铺子里的老板给多少月钱,他们也给多少。为此,曹静和专门打听了几家和她差不多的铺子,把第一个月的月钱先发了出去。

  只是,她现在能如常给大家发放月钱,那是因为她母亲的嫁妆还有剩余,唐玉八年来攒的薪水也还有剩余,所以她得仔细算算这一个月下来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若是一直亏损,那迟早得把家底搭进去,这店就没法开了。
  于是曹静和便拿出账本和算盘,一点一点地核算着。她虽然识字,也会使用算盘,但是毕竟没那么熟练,她在建章宫那八年,学的更多的是跟踪打探杀人。
  忽然,曹静和想到了唐玉。
  唐玉是王贤的学生,没当细作前,也是正儿八经读的圣贤书,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最基础的算术对他而言应该是很熟练的。
  反正唐玉闲着也是闲着,给他找点活干,让他觉得自己有点用处,这样他就不那么郁闷难过了。
  于是,曹静和便捧了算盘和账本,来找唐玉。此时,唐玉正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叠着衣服,那是白苓刚从绳子上收下来的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喷香。
  唐玉有点洁癖,还有点强迫症,不管是铺床还是叠衣服,都要整整齐齐,不允许上面有一点褶子,如果下人做得不好,他便宁可亲力亲为。
  曹静和曾经一度受不了他,还嘲笑过他,但唐玉也只是笑笑,从不与她争执。经过八年的磨合,她也终于适应了唐玉的一些“小毛病”。
  曹静和走到床边,看着唐玉,认真地说:
  “唐玉,你叠好衣服,来帮我个忙吧?”
  “我这些衣服不急,怎么了?”
  曹静和坐到唐玉身边,笑着说:
  “我想让你帮我算算,我这第一个月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唐玉垂眸望着曹静和手里的东西,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起身来到里间的屏风后。
  因宅子太小,没有专门的书房,唐玉就用一挂珠帘在里间单独隔了一个小空间出来,再用屏风遮住,便可以当书房来用。
  书桌的左侧靠墙,墙上是一扇六角花窗,做工十分粗糙,上面的漆已经有些斑驳脱落,想来这宅子也有好些年头了。
  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虽然种类不多,质地也大多一般,但唐玉仍然十分珍爱它们,甚至还在书桌后的墙角里放了一个盆架子,上面始终摆放着洁白的手帕和一盆清澈干净的水。
  这是读书人惯有的仪式感。
  唐玉洗净双手,擦干手心手背的水渍,披了件天青色棉袍,这才坐到书桌旁,从曹静和手中接过账本和算盘。只见他一双手在算盘上轻轻拂过,珠子便哗啦啦地碰撞在一起,清脆极了。
  唐玉左手翻看着账册,右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巧又灵活地拨动着珠子,一下一下,在安静的里间有节奏地响着,连素来寂静的宅子都显得有了生机。
  这时,一缕暖暖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刚好照在唐玉的侧颜上,他微垂着眼眸,长睫在那一片光影里起伏着。唐玉是个对珠算极熟练的,基本可以做到盲打,所以他的眼睛多半都落在那账本上了,在心里默念着账,只偶尔瞄一眼旁边的算盘,但右手的指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与珠子的碰撞。
  曹静和忽然觉得这样的唐玉是极好看的,鲜活,明媚,整个人都有了生机,不像他刚中毒的时候,成天寻死觅活的。
  唐玉一直以来就不想拖累曹静和,尽管被逼迫着和她成了亲,被她安置在铺子的后院里,唐玉依然整日死气沉沉的,只有对着曹静和的时候能偶尔有个笑脸。他虽然从来没有把“自杀”两个字说出来,但曹静和却明显地感觉到,他并不想活。准确地说,是不想这样没有意义地活。
  所以曹静和最初把白苓买来的时候,并不是来服侍她自己的,而是来看着唐玉的,免得他真的心中积郁,做出什么傻事。
  郎中虽然没明确说过唐玉这一身伤病何时才能痊愈,但他的身体似乎是在一点点好起来了。郎中说药不能断,一日都不能断,所以曹静和在药材上从不吝啬,都是去最好的药店买药,绝不能误了唐玉服药的时辰。
  这几日,她也能明显感受到,唐玉爱动了,也不那么消沉了,想来是身子比之前利索了。
  曹静和就这样立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唐玉。一开始她的眼睛还能跟得上唐玉的手,知道他算到了哪一天的账,可是随着唐玉的手越打越快,他的手指竟快到几乎只剩下残影,曹静和一双乌黑的眼珠上下左右拼命地跟着珠子转,却怎么也看不懂唐玉算到哪了。
  啪!
  终于,最后一子落定。
  曹静和眼睛一眨,问道:
  “好了?”
  唐玉抬眸看向曹静和,却笑道:
  “这是上个月的总营收,接下来还要去掉上个月的房租、米面柴油、发出去的工钱……”
  唐玉一边说着,哗啦啦的珠子声又再次响起,曹静和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回就要算出她这一个月的买卖做得如何了,万一亏本亏大了,那还怪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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