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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口


暝暝低眸看他,  这回,她没有说话了。

        她说:“恩情已偿。”

        那些埋藏在久远记忆里的画面细细想来也模糊,  她总是会想些不该想的画面。

        譬如几万年前的雪天,  还有暮夜谷那场大战前的暗夜。

        果然记忆被封存总有它的道理。

        陆危将暝暝放了下来,他没再询问她,只是守在她身边。

        暝暝靠在榻上,  睡意袭来,  她半眯着眼朝陆危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陆危靠了过去,  暝暝的指尖冰凉,  触上了他的手背。

        而后,  这指尖顺着他的手臂慢慢往上攀,  从肩头到耳侧,  最后落在他的一双眼上。

        在百年之前,  这双眼本该什么都看不到,却被她治好了。

        这医治天生目盲的方子,确实耗费了她很多心血,  并且在他之后没有别的人有这样的眼疾。

        就仿佛她从他的天命中为他挣得了一线光明。

        万年之后,  陆危也是如此。

        暝暝的手垂落,  将靠过来的陆危推开些许。

        “我要睡觉了。”她宣布。

        陆危握住她冰冷的手腕:“拉我过来又推我走,  我有这么好打发?”

        暝暝的长睫颤了颤,心里想,陆危倒不像他的沉默性子。

        他们的语气情态分明不同,  可在她眼中,  为何会如此相似?

        正思考间,  陆危已俯身靠了过来,  手指钻入她的指缝间,  与她十指相扣。

        暝暝微凉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在这一瞬间陆危才清晰地感知到,他确实是将她找到了。

        若不是饿极了,暝暝倒是很能忍,她知晓陆危的味道有多美味,但她偏偏能忍住一口都不碰他。

        “要回问天城吗?”暝暝问。

        “是。”陆危专注看着她回答。

        “记得给沈家递婚书。”暝暝并没什么耐心等下去了。

        她还是想成神,成为那天界之上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生物,那对于她来说是永生永世的囚笼。

        可那又如何呢?她这一生都在囚着自己,压制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欲望。

        人类多可爱,存在世间的感情多珍贵,那些食物多么美味,这要她如何舍得去破坏它们呢?

        说完这句话,暝暝就又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了,她总是走神。

        陆危却一用力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落在她的脊背上,按得很紧,指关节都泛白。

        “递什么婚书,递我的吗?”陆危装傻。

        “陆悬的。”暝暝耐心纠正他。

        她猜测陆悬可能是天界派来的什么神明,所以身上才有那么寡淡的滋味。

        至于那莫名其妙的心跳么,可能是天界布置的什么机窍吧。

        但那都是陆悬单方面的感受,她自己一丝察觉都没有。

        说到底,她并不觉得陆悬有什么特殊,自己在他眼中倒是很特别。

        “暝。”陆危又冷声唤她。

        “嗯?”暝暝懒懒应答。

        “你当真不知我的心意?”陆危问。

        “心意?”暝暝靠在他怀里回答,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心口,语气依旧是那种温柔与漠然夹杂的天真,“我知。”

        “我知道你有多好吃,想来你的爱也浓烈。”暝暝从一开始就知道陆危的感情。

        那又如何?她只是需要食物,又不是需要感情。爱得多深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陆危低头,抱紧了她:“所以你还要——”

        “要,我要他,若不是他我不会去荒夜原救你。”在她沉睡的万年之中有无数人类带着目的接近荒夜原,她又不是在世菩萨,总不可能把每个身陷荒夜原的人类都救出去。

        从始至终,陆危在她这里只是顺带。

        许久,陆危沉沉的声音传来:“暝暝。”

        “我在。”暝暝拍了拍他的腰,“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执着于寻找我,所以才假装我在荒夜原里死了。”

        “你现在多好,是名震仙界的无涯君。”暝暝说。

        蓦地,她轻轻笑出声,显然对现在的陆危很满意。

        “你会有漫长的仙途和永生的寿命,此去经年,愿岁岁平安。”暝暝将他推开去。

        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的出离尘世的漠然倒真的像那位青冥公主了。

        陆危低眸,看了她许久,他这一双眼,本就是用来看她的。

        这世上,只有她能将他的眼睛医好,这光明都是她带来的。

        但现在,她却要将他推开,各自踏上殊途。

        “好。”他还是应了她的要求。

        暝暝托腮,定睛看着他离开,她的无名指按在唇下的齿尖上。

        忽地一用力,齿端划破指尖,她自己的鲜血落入口中。

        这也被她品出了一点美妙的滋味。

        ——

        陆悬果然没什么大碍,脩蛇毒对他穿心而过,但他分明没有心。

        暝暝去照顾他,他依旧是那副倔强不羁的模样。

        “你——”陆悬握紧暝暝的手腕,他还有在幻境里的记忆,“你与青冥……”

        “我不知你为何会恋慕我,我在世人眼中早该死了几万年。”暝暝将药汤递到他面前。

        “你不必逼着我成为她,当年的苍梧、长宵国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那青冥还是青冥吗?”

        “史书文献记载里的她,雕刻画像上供奉的她,是真正的青冥吗?”

        “你所恋慕的,又是怎样的青冥呢?”

        暝暝的三句话问得陆悬回答不上来,他对青冥的感情出现得毫无缘由,似乎这只是一种本能。

        他甚至……从未了解过真正的青冥,而这又谈何恋慕呢?

        “无涯君过几日就要将婚书送到沈家去,我说要与你成婚,那就一定要。”暝暝说。

        “你与危叔……”陆悬盯着她问。

        “我与他如何呢?”暝暝望着他,托腮轻声笑了出来。

        “我与他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怨我吗,又或者是怨他?”

        “那幻境,不是依你的性子创造的吗,没能力用幻境控制阵中人,就要接受后果。”

        她这话说得冷硬,但有理有据,更像是老师的说教,柔声细语,谆谆教导,却不含一丝感情。

        “沈茗,青冥……”

        “我有自己的名,夜晚的那个暝。”暝暝纠正他。

        “谁给你起的名字?”陆悬问。

        “我的兄长。”暝暝对他眨了眨眼。

        她是一本写了数万年的书,每一段记忆拿出来都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了。

        若每一段都要细细去探寻,便会迷失在这漫长的记忆中。

        陆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怀中,俯身想要吻上她的唇。

        暝暝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她说:“你有些不好吃。”

        陆悬低下头,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有些无奈:“为何?”

        “我如何知道呢?”暝暝的手指绕在他头顶的玉冠上。

        她对周遭的许多事情都不在意,如何会记得他为什么会不好吃呢?

        陆悬没再说话,只是如此静默地抱着她,仿佛在留念这片刻的亲密。

        ——

        数月后,一纸婚书如约从问天城递到了沈家。

        这对于沈付来说是莫大的惊喜,上次的脩蛇毒之乱令沈家元气大伤,可那问天城少主当真不长眼地看上了沈茗。

        能与问天城搭上关系,沈家今后在仙界的地位可就扶摇直上了。

        对于沈付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沈茗与陆悬的订婚仪式上,兰夫人作为她的母亲,必须出席。

        罢了,只能见上她一面了,沈付只能妥协,毕竟这是沈茗那边自己的意思。

        殿前,暝暝试了好几套订婚仪式上的婚服,工匠询问意见时,她说都可以。

        她对这些世俗之物没什么兴趣。

        工匠说:“这每一件都是无涯君挑的,他对少主果然上心。”

        暝暝:“……”

        她点头,将火红色的外袍脱了下来。

        身边的陆悬自然听出了工匠话语里藏着的端倪,陆危给暝暝挑了那么多件婚服,这么没见给他也挑一挑?

        陆危的心思陆悬都知道,可偏偏他一句异议都提不出。

        正思忖间,外边陆危已经走了进来。

        陆悬上前,将暝暝拉到他身后,让陆危只能看到她的衣角。

        陆危好整以暇道:“且都穿上,看看是否合衬。”

        合衬,自然是合衬的,尤其是陆悬那张脸与陆危有七分相似。

        当他穿上喜服与暝暝站在一起时,陆危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站在暝暝身侧。

        哪有他长得像陆悬的道理?陆危想,分明是他这位侄子长得像他。

        他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副大家长的姿态:“下一套。”

        暝暝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她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说破。

        陆悬么,自然也能猜出来陆危的意思,但现在名正言顺站在暝暝身边的是他。

        所以,他牵着暝暝的手也带上了一丝炫耀的意思。

        陆危侧过头去,眸色微黯。

        暝暝能敏锐感知到这大殿内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好在最后一对喜服已经试完了。

        “宾客都已请好。”陆危起身说道,“订婚仪式后,你就是我问天城的人了。”

        这字里话外,又将陆悬给摘出去了。

        陆悬轻嗤一声道:“危叔,等你飞升之后,这问天城也该由我来掌管,她自然是问天城的人。”

        暝暝继续发呆,她又不是人,这段对话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订婚仪式问天城的修士自然会打理得毫无纰漏。

        是夜天青月白,暝暝思忖着没什么事做,便去看一看陆危。

        她要看他,他不会察觉。

        暝暝的身形隐遁入虚空,来到陆危屋外,她隐匿了身形站在院子里,从窗户往他的屋内看去。

        果然没错,他夜晚无人时穿上了给陆悬准备的喜服,也可能不是同一套,他命工匠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

        他站在镜前,看了一眼夜色里的一抹鲜艳颜色,随后朝虚空里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身边人。

        可他一无所获,只是摸到了一片空荡荡。

        暝暝要与他人成婚,他却还要给她精心挑选婚服,无论如何,她都应该穿得好看。

        暝暝看着他,不由自主走上前去,她还藏匿着自己的身形,但一只手却搭上了他的手背。

        她刻意没现身——这样应当就不算见面了。

        陆危反手抓紧了她,他低低唤了声:“暝。”

        “就这一次。”暝暝说。

        她牵着他的手,将脑袋歪在了他的肩头:“成神应断情灭欲,陆危,我对你有太多欲望,而陆悬才是我选择的路。”

        陆危问:“为何不选我?”

        “我怕。”暝暝的声音很轻,她鲜少出现情绪的波动。

        “我是会吃人的。”她的长睫落下,颤抖的眼睫下是罕见的情感流淌。

        “幻境里说得没错,我确实吃了一个人。”她骤然将自己的手从陆危掌心中抽了出来。

        她还是离开了,顺带还将他身上的喜服扒了下来,将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

        数日后,订婚仪式如期而至。

        暝暝将在天地间与陆悬缔结婚约,修仙界真正的道侣很少,因为这婚约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誓约。

        一旦连结就代表双方此生此世都要相伴,几乎没有人能保证漫长的一生中就只钟情于一人。

        所以,许多修士的婚礼也只是形式,并未是这样隆重的订婚仪式,订婚之后才是凡俗常说的成亲。

        在天地之下,暝暝牵着陆悬的手走到了陆危、沈付、兰夫人三人面前。

        他们脚底下,召神阵法亮起,隐隐有两道光芒从两人身上飞出,相互纠缠着向天而行。

        陆悬与暝暝的掌心贴在一起,在这一瞬间,某种契约达成,来自天地间的规则之力形成独特的束缚,将两人缠紧。

        枷锁,这就是暝暝想要的枷锁。

        暝暝感应到陆悬身体里的那副盔甲正朝她慢悠悠飞了过来,阔别万年,到暮夜谷的最后一夜,陪伴她的是这副盔甲。

        在盔甲即将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刹那,暝暝朝盔甲之上描摹出的虚影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颊。

        “我的将军啊,如今怎么这样了呢?”她拥紧这副盔甲,将它融入自己的身体去。

        就在这一瞬间,暝暝的眉头紧锁,盔甲进入她的身体,仿佛鳞片般在她的身体表面生长开去。

        暝暝低下眼去,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各处被印刻下牢不可破的束缚。

        世人皆言,鲤跃龙门,化龙成神,她这条蛇若也想为神化龙,也要披上那金灿灿的黄金鳞。

        那象征神圣的龙鳞,对于蛇身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呢?

        天幕破开,有一道光柱从暝暝身体出发,直冲云霄,万千修士抬头震惊。

        “这是飞升化神——她……她在婚礼上飞升了?”

        暝暝看到连接天界的光柱出现,正待踏上那片遥不可及的云端,却见光柱尽头出现无数雷劫。

        它犹如天罚,直直朝着她的眉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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