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大晦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是宅院深深的五条家一年之中最严肃，也是最宽和的日子。
作为相当传统的日式贵族家庭，五条家的各个分家都会前来本家送来贺礼，如果得到允许，还可以留宿在本家一起除夜。
渴望和本家形成良好关系的各分家家主都以此为荣，殷勤地早早前来，以至于五条悟所居住的院落里都能听见一点嘈杂声。
“你真的不去吗，清和？”
正由侍女服侍着系上腰带的五条悟侧头看向跪坐在一旁的加贺见清和。
现阶段作为五条家“吉祥物”的“六眼”继承者，五条悟自然是要出席这次新年的集会的。
难得一次的盛装打扮耗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加贺见清和也在一旁看了起来。
而她之所以有这个空闲，完全在于除了换上一身新衣之外，身上并没有任何额外的修饰。
“人太多了。”加贺见清和摇摇头，“我还是在这里等悟回来好了。”
她再一次拒绝了五条悟的邀请。
加贺见清和能留在五条家是通过了完全正当合法的程序——由五条的一支分家收养。虽然只是挂名，她也从没见过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还有其他亲人，但是她还是有资格参加这次年会的。
当然她也可以不去，昨天的侍从前来通知的时候，她就确认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她还是个外人，五条家主自然允许她这点自由。
今天一天，如此多的咒术师汇聚一堂，五条悟又会处于最中心的位置，谅也没有哪方宵小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袭击他，加贺见清和的跟随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加贺见清和不想去的理由很简单：其一，她这个外人去了，不说其他人，连她自己都会浑身不自在。到时候她是应该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还是跟着五条悟？前者还请让她拒绝；其二，如果她会跟在五条悟身边，必然少不了打量和议论，她不觉得自己能一直置身于那种环境下；其三，她不想见到五条家家主。
加贺见清和一共见过五条家家主两次。
一次是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到了他面前，他决定了要测试她的能力；一次是测试结束，他评估着她的价值，然后决定送她到五条悟身边。
她讨厌那个人。
轻松随意地决定着她的命运，尽管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加贺见清和还是讨厌那个压迫感很强的人。
昨晚她就跟五条悟说了自己不会去，他当时并没有说些什么。今天大概也是想给她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才又问了一遍。
“等我？”五条悟压了压和服的前襟，“你先休息就好。”
要到除夜结束都已经过了午夜了，五条悟不觉得按照他们平常的作息时间，加贺见清和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说的是呢。”加贺见清和笑笑。
没再多说什么，五条悟就在众人的催促和簇拥下离开了。
他似乎想回头再看加贺见清和一眼，又好像没有。
加贺见清和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被更高的成人淹没。
虽然变成了似乎要一个人过年的局面，但是加贺见清和也没有觉得多么孤单。
靠着书本度过了并不算漫长的白日，她就去了厨房。
今天五条家的厨师们是更加忙碌的：既要准备好荞麦面，又要精心制作明日要食用的御节料理。唯有五条悟这边的厨师比较清闲——五条悟的特殊地位彰显在各个方面，其中自然包括了饮食。不同于由大厨房统一配备料理的五条家一般族人和下人们，他的院落拥有专属于他的小厨房还有主厨。而今天主人不在，御节料理因为其特殊性也不由这位主厨——伊藤朔也来制作，这位技艺高超的厨师就只需要准备她一人份的荞麦面。
这是加贺见清和第二次进到厨房。
第一次，也就是在上一次做羊羹的时候。五条悟被带去面见家主，大概是汇报情况一类的事，加贺见清和才有了机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拜托侍女来帮她。厨房的掌管者无可避免地和她见了面，却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严肃。对她的身世多少有所了解的伊藤朔也在初次见面就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怜惜，虽然时隔没多久，但是一见到加贺见清和出现在厨房门口，就一脸“你终于来了”的表情伸手招呼着她进来。
“怎么还留下来了。”他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悟少爷不在，今天也没几个人了。”
大概是因为掌控着别人的口腹，所以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五条悟保持着距离感，上一次还跟她抱怨五条悟都不愿意夸一句他的料理美味。
今天院里的大部分侍女都被调去主院那边帮忙，相对地变得冷清得多的院子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
除了铃木花子陪在加贺见清和身边，剩下的两名侍女都在厨房给他帮忙。
伊藤朔也在准备荞麦面要用的高汤，她们两个则是在准备做大福和馒头。
——那是打算给她的惊喜。
“没关系的。”加贺见清和抱住自己头顶上布满厚茧的大手，细声解释道：“我想和大家一起。”
伊藤朔也笑着拿开了手，转身继续忙去了。而案板前忙碌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个——日向小春擦了擦手，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甜纳豆放在了她小小的手心里。
“清和真乖。”
温柔的大姐姐捏了下她的脸，示意她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让加贺见清和想起来过去在福利院的新年。
义工们都放假了，阿姨们也是。留下的几个阿姨大多是没有人陪着过年的，喜欢小孩子的她们会带着大家一起做游戏，给他们做荞麦面。因为孩子们大多不能熬夜，所以跨年的晚上早早吃完面，睡一觉就是新年了。
加贺见清和会在她们揉面的时候挑一个不打扰她们的角落——她喜欢阿姨们脸上轻松喜悦的笑容，仿佛一年的担子都落了下来。
那些阿姨最喜欢她了，靠着捐助生存的福利院能提供的不多，但是她们总会从有限的糖堆里面挑两块给她。
只是现在，身在五条家的她再也不会见到她们了。
虾、红白鱼糕和油豆皮点缀的荞麦面盛装在红黑的漆碗中，同色系浅盘里是时蔬天妇罗，旁边的两个小碟里摆放着红豆馒头和草莓大福。
简单而丰盛的晚餐。
听着耳畔响起的第一声除夜钟声，加贺见清和拿起筷子，小声说了句：“我开动了。”
不久前她拒绝了铃木花子想要留下来陪她的提议，让她去和自己的小姐妹们一起跨年，所以现在的和室内只有她一人。
‘现在悟在做什么呢。’
被敲打了无数次的面团制成的荞麦面筋道美味，佐以炖煮了几个小时的骨汤，还有鲜美的配菜，加贺见清和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荞麦面。
但是她的思绪却难以专注在今夜的美食上。
‘会放烟花吗？’
看书的时候足够专注、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又足够满足，此时一个人的时候加贺见清和才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寂寞。
毕竟是记忆中第一次一个人的新年，说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是不可能的。
但是她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从五条悟想到烟花，从福利院的阿姨想到伊藤大叔，食物也一点点减少。
“多谢款待。”加贺见清和放下筷子，再次双手合十行礼：“非常美味。”
侍女们去私下聚会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伊藤朔也回家去和自己的家人跨年了，所以此时的院子里除了有节奏的钟声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分了两次次把碗碟和送回厨房，加贺见清和左右看了看，把灶台旁边的矮凳拖了过来——总不能把满是油渍的餐具留到明天。虽然自己的身高可以勉强把它们放到水池里，但是要洗的话还是得借助一下道具。
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前准备好的梅子茶，加贺见一手捧着杯子，一边翻阅着今天看到一半的咒术界历史书。
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最适合在她还要分心去数钟声次数的时候看了。
‘五十……五十一……’
‘七十三……’
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懈怠的加贺见清和放下了书，把茶盘端到了门前的榻榻米上，将拉门半开，透过这部分空间仰望着外面的天空。
今晚是新月，无影无踪的月亮与这个团圆美满的日子并不相称。
“你去哪里了呢。”
加贺见清和喃喃道。
“不过就算今晚跑出去玩了，过几天还是会回来的。”
讲睡前故事的时候，阿姨说过：“一直都是圆的，月亮也会觉得很无聊啊，所以它每天都会让自己的一部分出去玩，过几天再让它们一点点回来，分享自己旅途的故事。”
“不用担心它们找不到路，月亮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形状的。”
加贺见清和也想听月亮的故事，但是月亮离她太远了。
‘八十六……’
“睡觉吧，睡着了也许就能在梦里见到月亮了，到时候再问问它吧。”阿姨会给她掖好被角，然后拎着提灯去下一个房间。
加贺见清和默默数着钟声的次数。
她现在还不能睡啊。
‘一百零二……’
倚靠着拉门，加贺见清和将最后一口梅子茶饮下。
冷风和已经变得冰凉的茶水帮了大忙。
‘一百零六……’
“清和？”
不然她怎么能听到五条悟的声音。
身着华服的男孩站在缘侧下，苍蓝色的“六眼”即使背对着月光也似乎散发着光芒。
头发有一点凌乱，大概是走的时候有点急促。
“一百零七……”
加贺见清和有点晃神，盯了他许久，直到新的钟声唤回了她的意识。
机械性地计着数，不同的是她这回说了出口。
“你说什么？”五条悟脱了鞋，走上来在她面前蹲下，“不是说了让你先去休息吗，怎么在这里？”
“悟。”
加贺见清和感觉自己的精神好像又回来了。
“嗯。”他应，等她一个解释。
“咚——”
第一百零八声的钟敲响了。
“新年快乐。”女孩笑弯了眼，“我说过会等你回来的。”
“……笨蛋吗，你。”
加贺见清和却没有回他，坐久了让她再站起来有点踉跄，但她还是迅速平衡了自己，拉着五条悟的手示意他站起身。
“我给你留了点心。”
五条悟看着笑得灿烂的加贺见清和，没有反抗地被她牵进了屋里。
“小春姐姐她们做的馒头和大福，”女孩献宝似的把没有收起的膳桌上的碟子端起来，“我想着，等悟回来了一起吃。”
五条悟想说他不缺这一份甜点。
但是他还是伸手拿了一个馒头。
见他拿了，加贺见清和才把剩下的一个拿起来咬了一口。
“悟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两三口解决掉红豆馅的点心，加贺见清和才意识到五条悟是在除夜结束之前回来的。
“那边没关系吗？”
五条悟不想告诉她，宴会很无聊，他真的不想待下去。
只是突然想到她了，他就找了借口溜了出来，剩下麻烦的事让该负责的人承担就行，反正他应该也习惯替自己找理由了。
“没关系。”
他把草莓大福拿起来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了加贺见清和。
迎着她疑惑的眼神，五条悟笑了笑：“你以为我是谁。”
那是少见的，却和五条悟非常相称的带着点傲气和不屑的笑。
“清和。”
“嗯？”
五条悟想起来他好像还没有说——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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