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所托非人
等到李雍带着孟支离赶来洞明圣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只是这里不同于人间别处,并未因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就被殃及池鱼,所以一眼望去,仍是一副天清地明的模样,比起李雍上次到访之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在玉珠峰顶,一张雪砌大案的两边,各自坐有一人,一是李雍此番特意前来要寻的老秀才,一是身上披有一件雪白斗篷的奇怪女子,而在大案正中,则是摆有一面看似嵌入其中的银镜,镜分两边,形似太极,左边镜面所现画面,是一辽阔荒芜的景象,其中正有一老一少背靠荒山与土尘,露天席地,老人半个膀子都已消失不见,伤势沉重,正以撕成布条的衣袂当作绷带,包扎伤口,而其身旁那位黑衣少女,也看似不比老人强出多少,满脸病容,神情萎靡。
李雍将他扛在肩上的孟支离搁在雪地上,目光看向另一半镜面。
这幅画面当中映出来的年轻女子,李雍有些印象,犹然记得她与云泽关系不错,就在这边盘坐下来,目光紧盯画中风雨如晦、满目疮痍的景象,眉关紧蹙。
老秀才斜瞥一眼孟支离,目光着重看向她的腰间佩剑,眉头一蹙,又悄然放开,不声不响倒了一杯雪绒茶递去。
李雍伸手接过,轻声道谢,之后便起身去往孟支离身边,将她上半身扶起,捏开嘴巴。雪绒茶入口即化,倒也无需费力,让李雍暗中松了口气,只待一整杯的雪绒茶悉数喝下,本在昏迷中的孟支离,忽然睁眼,面露痛苦之色,下意识拧身趴在雪地上,又咳又呕,吐出不少瘀滞形成的血块与黑红斑驳的腥臭烟雾之后,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景象,就又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老秀才头也不抬,缓缓说道:
“山腰石坪处,有一老朽之前用来静修闭关的茅庐,素来无人打扰,可以用以安置孟姑娘。”
李雍闻言动作一顿,但也很快回过神来,微微点头,便将孟支离一把扛起,直奔山腰处的石坪而去,前后才只短短片刻,就已重新返回此间,在雪砌大案的一边落座。
不待其开口询问,老秀才便言简意赅解释道:
“老朽曾与孟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李雍恍然,再次拱手道谢,随后目光看向一旁身披雪白斗篷的女子,皱眉狐疑道:
“精魅?”
后者双手捧杯,闻言侧脸,微微点头,便算已经回答过。
老秀才道:
“李将军可以叫她山神娘娘,若是不喜以此称呼,便唤她作小青山,亦是无妨。”
李雍摇头道:
“庆国还在之时,也曾设立疆内五岳,其中一座镇国大岳,九层有过一位应运而生的精魅,便理所当然成了那座山的山神大人,并且还曾得到庆国封正。本将军还在世上的时候,与那山神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这种称呼,叫得还算顺口,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异样也或差人一等的感觉。就叫山神娘娘便是。”
说着,李雍面露疑惑之色,看向那位山神娘娘,语气迟疑道:
“只是这位山神娘娘,似乎不爱说话?”
老秀才微微摇头,目光离开画面中的宁十一与卫熵,笑着重新倒了办杯雪绒茶,递到李雍跟前。
“老朽并无怠慢之一,只是李将军的这缕残魄,如今已经太过虚弱,不宜多饮此茶,否则就会虚不受补,反受其害,便只半杯即可,慢饮之,仍有安魂定魄之效。”
说过这些,老秀才这才解释道:
“至于这位山神娘娘...因为一些不太好说的意外,所以这位山神娘娘,如今正以某种精气内敛的蕴养之法修复伤势,一旦开口,虽然不会前功尽弃,却也难免精气泄露,故其不言,并非怠慢,而是迫不得已,还望李将军可以体谅。”
李雍恍然,与山神娘娘抱拳致歉。
后者微微摇头,随后又以坐姿施了个万福。
老秀才双手拢袖,眼神当中带有一些不知缘由的凝重,仍是盯着银镜画面中的老人卫熵,画面无声,却也可以清楚见得,卫熵已将伤口包扎完毕,正头颅后仰,背靠山石,闭目养神。
李雍看了一眼画中景象,没能瞧出什么古怪之处,便开口问道:
“阁下对于昨日与前夜之事,知晓多少?”
老秀才闻言看他一眼,稍作沉默,便缓缓摇头道:
“能说的不多,哪怕你从老朽这里知道了,也无济于事,皆因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背后还要牵扯一宗不可告人的隐秘,倘若真要说出口来...泄密之罪,需以性命偿之。”
李雍骇然,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着实有些难以想象,竟以眼前之人的修为境界,也要惧怕这些,便结结巴巴问道:
“阁,阁下所言...当真?”
老秀才只点了点头。
李雍神情呆滞,许久才恢复些许,闷不吭声,低头捧茶细品慢咽,面上神色连连变换,有些拿捏不定云泽的身份来历。
正此间,李雍肩头甲片下面,钻出一条小蜈蚣,一溜烟便顺着他的手臂来到手腕处,头颅扬起,两根触须来回摇晃,老秀才瞧见这一幕,方才后知后觉,恍然笑道:
“倒是忘了这位姑娘。”
说着,便又倒了一杯雪绒茶递到李雍跟前。
那条蜈蚣只是稍稍迟疑,便顺着李雍手臂来到案上,绕着茶杯转了一圈,待到爬上杯口,就将头颅整个埋进茶水之中,不声不响间,茶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
老秀才笑着望向那条小蜈蚣,双眼虚眯。
这位本名杏儿的庆国姑娘,如今仅剩的一缕残魄便在其中,虽然比之李雍如今的状态更好一些,但也形同沉眠之中,便使蜈蚣颇具灵性,却也有限。不过老秀才真正在意的地方,还是这位杏儿姑娘身上的魂毒,究竟从何而来。
老秀才双眼虚眯,皱眉片刻,最终还是暗自摇头,挪开目光,重新看向宁十一与卫熵所在的画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杏儿姑娘身上的魂毒自是其中之一,而这画面之中,前不久才出现过的两丈怪人,又是其一。
李雍忽然抬起头来,神情复杂道:
“那云泽如今...”
老秀才不曾言语,只是稍作沉默,便伸手取出一宗竹制卷轴,搁在案上。
李雍将其拿到手中,缓缓摊开,从头到尾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缓缓看去,直到临近末尾之处,这才找见云泽写在上面的姓名,但在“云泽”二字的上方,已有一点朱砂痕迹,像是无形之中有人正以朱红笔墨缓缓划下,痕迹蔓延,已经超过“云”字第一笔,正向第二笔处缓缓靠拢。
李雍神情立时变得凝重无比。
老秀才道:
“云泽此间不知身处何处,但其境况,必然不妙。老朽特意炼制而成、专属玉珠峰的这宗洞明谱牒,凡是曾在其中签字画押之人,性命便与姓名息息相关,一旦画押之人遭遇险境,就会在这谱牒上面显现出来。”
老秀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种情况,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想也知是云泽如今身处险地,生机正在缓慢流失,一旦提笔,也就意味着身死道消。”
李雍握住卷轴的双手,猛然用力捏紧。
竹制谱牒咔咔作响。
老秀才瞥他一眼,想了想,缓缓说道:
“老朽可以为你指明两个去处,一是位于极北之地的补天阁,一是东海度朔山。”
闻言之后,李雍眉头一皱,面露疑惑之色。
“度朔山?”
老秀才微微颔首,缓缓说道:
“正是度朔山。倘若李将军的运气还算不错,或许能够碰见昨日出手之人,甚至还有可能就此知晓老朽之前说过的所谓隐秘。但这个地方,其实老朽并不建议你去,一则李将军你只一缕残魄,而东海度朔山那种险地恶土,阴气太重,若是没有躯壳保护,很容易就会被那山上的阴气侵蚀,要么就此魂飞魄散,要么沦为只知杀戮的冤魂厉鬼;二则你若前去,这位杏儿姑娘,必然也会随你而去,李将军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她考虑一番。”
说话途中,与老秀才相对而坐的山神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唇瓣微抿,哪怕目光还要隔着头顶垂落下来的斗篷帽檐,也能莫名使人感受到这位山神娘娘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疑惑与凝重。
老秀才对此置若罔闻,捧杯喝茶。
而在一旁,李雍则是低头面露思索之色,许久之后,这才目光看向面前那只正在低头豪饮的“杏儿姑娘”,沉声说道:
“云泽对于本将军,有着极大恩情...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又岂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本将军此番前去,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李雍抬头看向老秀才,神情严肃道:
“若本将军要将杏儿姑娘托付阁下,阁下是否能够答应本将军,为她找寻转世之法?”
老秀才稍稍沉默,便点头说道:
“未必能够找得到,但老朽可以答应将军,尽力而为。包括山腰处的那位孟姑娘,老朽亦会代为照料。”
闻言之后,李雍盯着老秀才看了片刻,蓦然间朗笑一声,起身拱手豪迈道:
“有阁下如此承诺,已然足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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