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妖道
戏台子边上那个耍花枪的少年,有两个名字,一个早已被少年废弃不用,叫黄金万两,正是他那体宽而肥的胖子老爹给取的,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认字倒是不成问题,尤其心算,最是一把好手,拿本账簿摆在面前,一眼扫过,账目对不对,哪里有问题,很快就能以心算之法心知肚明,可学问这方面,真是对不起这种心算手段,当初给那少年取名之时,就想着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挣到黄金万两,便干脆给少年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最早的时候,少年还不懂事,整天被他这胖子老爹“万两万两”地叫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一直跟着自家老爹领头的这个戏班子,东奔西逛,戏班子里那些跟着自家老爹讨饭吃的戏子,也都喜欢叫他万两。不过不同于自家老爹,只会算账,戏班子里这些戏子,或多或少还是读过一些书的,毕竟唱戏这事儿,除了本身的故事与表演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学问在里面,久而久之,戏班子里一些老生、花旦、花脸、末行和小花脸,都能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还叫黄金万两的少年,跟着这些人走南闯北,东奔西逛,不知不觉就也懂了不少东西,就像戏班子里一位老生说过的:学问这东西,有些在书上,有些在脚下。
这么些年下来,少年本事长了不少,学问也跟着长了不少。
然后少年也逐渐意识到,黄金万两这个名字...忒俗气了!于是就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黄灏,源自曾经路过一座小镇上的学塾时,听到里面的教书先生说了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心生崇敬,恰好自己又确实姓黄,便果断丢掉了那个俗气难听的怪名。
只是时至今日,戏班子里的那些戏子,虽然已经很少提及黄金万两这个名字,可他这体宽而肥的老爹,仍是整天“万两万两”地叫着,少年已经不知道纠正多少次,每次老爹都会笑呵呵地点头答应,嘴里“好好好”地应和着,然后一转脸,就给抛之脑后,继续“万两万两”地叫他。
那黄老爹,一身肥肉抖了又抖,虽然往日里走南闯北行过不少路,可毕竟身材摆在这里,没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万两啊,你也别干看着啦,赶紧拿了功德钱帮老爹砸那白骨厉鬼,记得拿了钱之后,一定要念‘无量天尊’,多念几遍,那道士说得确实有用,瞧瞧,这不就砸得那厉鬼哇哇乱叫,还待冒烟的。”
黄老爹喘了两口粗气,抹了把额头汗水。
“记得少拿点儿,一次就拿...一颗铜子儿,咱们挣钱不容易,戏班子里还有这么多人要养活,都得吃饭哩,真要全都砸出去了,咱们就得饿肚子。”
黄灏瞥了眼自家老爹,没说话,只叹了口气,然后目光望向台子上那个瘫软在地,止不住凄厉哀嚎的少女,眉关紧蹙。
戏班子里都是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来,可少年早先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侥幸遇见过一位行走人间的老仙师,说是机缘巧合也好,说是命里注定也罢,就只是大街上的一次擦肩而过,少年便被那位老仙师相中,经过一番少年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性考验之后,就不声不响成了戏班子里许多同行说的“山上仙人”。
按照那位老仙师的说法,少年除了修行天赋极佳之外,还天生阴阳眼,就是市井坊间多有流传的那种阴阳眼,哪怕不曾修行,也能以肉眼瞧见许多凡夫俗子瞧不见的东西,像是阴鬼邪祟,山精、水魅之流,无所遁形,便在老仙师的指点下,成了一位练体练气,又精于灵纹之道的补天士,如今的修为境界不算很高,前不久才刚在老仙师的指点下,开辟气府。
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脱离了“凡人”二字。
只是具体要走补天士的哪种路数,还没定下,当然少年也才只能算是修行路上刚刚起步罢了,不必着急,所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选择,究竟想要走列阵施法的路数,还是封灵造物,又或风水堪舆,或者御行傀儡。
但也正是因为黄灏天生阴阳眼,如今又是山上修士,这才能够瞧得出来,戏台子上那个前不久恰好才刚刚进入自家戏班子的少女,根本不是什么白骨厉鬼,而是双臂血肉被人生生挖去的活人。
不过这些所谓的“功德钱”一旦砸在少女身上,仍会如同滚油触碰肌肤一般,所以每次被那“功德钱”砸中身躯,少女身上才会有青烟腾起,而少女的凄厉哀嚎,也并非作假。
关键在于那名妖道,为了能让台下这些不知真相的凡夫俗子相信此事,便在少女身上施了某种恶毒手段,才会如此,至于那些凭空消失的“功德钱”,则是全都通过少女身上的恶毒手段,转而进了那名妖道的袖兜。
少年手握花枪,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
修为境界差了太多,真要胆敢冒然鸣不平,后果注定凄惨无比,甚至还会沦落到如那少女一般的凄凉地步。
黄灏怒目圆瞠,手握花枪咯咯作响,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烦闷浊气,眼珠子转动,瞧了瞧四周,暗暗期许着自己那位看起来好像不修边幅的师父,能够忽然出现。
黄老爹还在一旁碎碎念:
“咋还不行哩,这白骨厉鬼怎么这么利害,恁多的功德钱都砸过去了,老道长还不能动手,得是多深的道行呦...”
一边说着,黄老爹搓了搓肥肉乱颤的脸颊,咬咬牙,又伸手拿了几颗铜子儿在手中,闭上眼睛一口气念叨了好几遍“无量天尊”,然后用力猛砸。
戏台上的少女惨嚎声愈发凄厉。
许是觉得再要继续下去,容易惹人猜疑,清癯道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台子旁边的少年,双眼虚眯,而后神色一正,手势一变。
“诸位,速速退后,贫道此刻便收了这白骨厉鬼,为百姓铲除祸害!”
闻言之后,戏台子附近的许多看客,立刻止住砸钱的动作,匆匆退后,全都看向独自留在戏台子前方的清癯道人,神色各异,有的双手合掌在胸前连连祈求,有的大声呐喊,给道人助威,有的满脸肉疼之色,将身上已经所剩不多的钱财尽数取出,一个个地清点过去,一阵摇头叹气...
戏台上,少女已经疼得脸颊苍白不见人色,身躯颤抖,神色萎靡,只能一双眼眸死死盯着清癯道人,满是刻骨铭心的恨意杀机,看似真就与厉鬼无异。
清癯道人神情严肃,冷哼一声,手中符箓晃了又晃,忽然噗的一声冒出火光,看似真的燃烧起来,而后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飞身上前,凌空蹈虚立于空中,惹来后方看客一阵惊呼。紧随其后,这清癯道人便冷笑一声。
“厉鬼骇人,且瞧贫道手段!”
言罢,他将手中貌似燃火的符箓晃了一晃,手指松开,任其漂浮在面前,随后竖起剑指一通比划,毫无意义,最后剑指一点,吐气开声喝了一个“收”字,那燃火的符箓就立刻激射而去,径直落在少女额头,随后火光陡然一盛,火焰瞬间席卷,瞬间熄灭,那双臂只有白骨的少女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张完好无损的符箓晃晃悠悠地落在台上。
清癯道人身形落地,左手倒托在左边臂弯处的拂尘,随着手腕一扭,便晃了两圈,随后拂尘一引,符箓就自然飞回道人手中。
人群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其中那位分明是个富家子弟的肥胖少年,立刻领着身后两位家丁护院凑上前去,邀请道人前去一叙。
清癯道人面露为难之色,与那富家子弟推搪片刻,最终还是受不住满脸苦涩的富家子弟诉苦不已,诚心相邀,跟着立刻满脸谄媚之色的少年,在众人的夹道欢呼声中一起离开,走路的时候也不忘了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名为黄灏的少年,咬牙切齿,忽然握断了手中花枪,让其身旁的黄老爹一阵愁眉苦脸,连忙捡起折断坠地的枪头,满脸心疼之色。
...
云泽端着瓷碗喝了口还没凉透的面汤,然后看向站在对面的宁十一,再次问道:
“人都已经走了,到底赌不赌?”
宁十一双眼虚眯,望着清癯道人的背影,杀机浓重。
“你有法子救那姑娘?”
云泽摇了摇头。
“把握不大。”
闻言之后,宁十一略作沉吟,便开口言道:
“若你能将那位姑娘救下来,我就送你一把飞剑,品秩绝不会低。”
云泽笑着搁下瓷碗,抹了抹嘴巴,起身道:
“是送给鹿鸣。算了,说是送谁都一样,没甚差别,不过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那妖道好不容易找见一个冤大头,人家自己送上门去的,你也要管?”
宁十一有些迟疑。
云泽摇头叹道:
“忽然发现,我认识的这些人里,还是好人居多,也不说别人,最起码卫洺和你,都是这样。不像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要不是你能答应刚才那个赌约,这事儿,我还真就会当作没见到。”
宁十一神情严肃,转过头来看向云泽,一言不发。
云泽笑道:
“我说真的,没开玩笑,毕竟天底下那么多的不平事,修为再高,也管不过来。”
宁十一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方才言道:
“确实管不过来,可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在这件事上继续计较,转身就朝着那清癯道人与富家子弟离开的方向而去。
“走吧,先去看看那妖道又要怎么骗人。不过事先说好,咱们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救那姑娘,所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毕竟人家修为境界要比咱们两个高,若是寻常家族门派出身也就罢了,不过看那妖道的模样,分明是个野修散修,所以手段肯定不差,不能当成寻常修士去对待。有人愿意去当冤大头,让他当就是了,从你的角度去想,咱们可以解决了那妖道之后,再将钱给还回去。但如果换成是我,就肯定会把这件事给那胖小子当个教训。”
云泽回头看向快步跟来的宁十一,继续笑道:
“说真的,那些家族门派出身的寻常修士,一旦修为境界达到某种程度,大概就在...命桥境?或者十二桥境?大差不差吧。一旦超过这个修为境界,他们真就是会变成最垫底的那群人,真要论起生死厮杀,甚至不如那些能够混到这种程度的野修散修。”
宁十一不置可否,但也还是反驳道:
“修行路漫漫,中间这段路,家族门派出身的寻常修士确实弱了些,但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的两段,还是野修散修最不济。”
云泽耸了耸肩膀,确实如此,毕竟天底下修行最难的,就是那些野修散修。
走在路上,云泽忽然转身去了旁边一家裁缝铺子。
宁十一正狐疑时,云泽就已经将怀里的衣袖拿了出来,连带着脱掉了上衣,交给铺子里的老板娘将衣袖重新缝上,价格倒是不贵,几颗铜子儿罢了,总比买件新衣裳来得划算,而且老板娘手艺不错,很快就重新缝好,看不出半点儿曾经扯掉的痕迹。
那清癯道人,与那富家子弟一行人,已经消失在前方街巷里的拐角处。
宁十一瞧着正不急不缓重新穿衣,甚至还有工夫夸赞老板娘手艺的云泽,皱眉不已。
“动作快点儿,一会儿跟丢了。”
云泽将钱递给老板娘,回头笑道:
“不着急,有人帮咱们跟着,而且就算没人跟着,也丢不了。”
宁十一愣了愣,转头看去,正见到之前站在戏台子边上那刷过花枪的少年,身形正在不远处街道的围墙上方,悄然尾随。
云泽整了整衣领,回过头来,不动声色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摸出了两块碎银子,塞在老板娘手中。
后者面露意外之色,分明瞧见了云泽之前的动作,虽然妇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可毕竟一辈子生活在东明城中,洞明圣地的脚下,自然有些见识,手掌托着那两块碎银,没敢收起,小心试探着问道:
“仙人,可是有事需要民妇去办?”
云泽微笑道:
“不必这么拘谨,也不要你去办什么事,就只是问你两个问题,若你回答得让我足够满意,这个,也是你的。”
一边说着,云泽手腕一翻,食指中指便夹住了一枚灵光玉钱,几根手指上下翻飞,玉钱也在指间来回转动。
妇人吞了口口水,立刻满脸笑意,低头哈腰道:
“仙人尽管问,民妇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泽点了点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妇人立刻匆匆忙忙倒了两碗茶水过来,一碗放在云泽手边,然后看了看依然站在门口那边的宁十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云泽端起茶碗吹了吹里面的浮沫,随口便道:
“不必管她。”
妇人立刻赔笑,将茶碗暂且搁在一旁,束手而立。
云泽问道:
“之前戏台子那边的事情,你也见到了,刚才领着那位捉鬼道人回家的胖子,什么来历?”
妇人立刻赔笑答道:
“那位少爷呀,是咱们城里有名的富家子弟,姓朱,据说祖上是跟咱们城里三大家之一的郑家有过亲戚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里一个闺女嫁给了郑家一个庶出的少爷,这才逮着机会,发了大财。那朱家住的离这儿也不远,就从那边那条巷子过去,第一个路口往北边一拐,再过三条街,隔着老远就能瞧见他家,宅子老大了,门口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挂着两盏红灯笼。”
云泽了然点头,而后问道:
“东明城三大家族之一的贾家,风评如何?”
闻言之后,妇人立刻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瞧了眼门外,然后走上前去,冲着面露狐疑之色的宁十一歉意一笑,将头伸出门外一阵左顾右盼,确认周遭无人在意之后,这才将门关上,重新回到云泽跟前,压低了嗓音道:
“仙人莫怪,民妇实在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轻心大意,万一被人听了去,要遭灭顶之灾的。所以...”
妇人满脸赔笑,翻过手掌,搓了搓手指。
云泽喝了口茶水,见状之后,哑然失笑,却也还是将手中那枚灵光玉钱丢了过去,被妇人接住,仔细瞧了瞧,确认不是假货之后,这才喜笑颜开,将玉钱收起,继续压低了嗓音道:
“三大家的贾家,那可是咱们东明城里的地头蛇,土霸王,说句难听点儿的,在贾家那些人眼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狗还不如,所以就连贾家的护院下人,也都是一个个的鼻孔朝天,厉害得很。其他人家不知道,但我们这些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就算人家来了店里,拿了东西不给钱,也是不敢得罪的。其实民妇这边还算好的,就只是个裁缝铺子罢了,倒是附近几家做酒楼生意的,做点心生意的,才是真的惨,几乎天天都有贾家人去蹭吃蹭喝,反正我是从没见过他们给钱的。”
说完之后,妇人讪讪一笑。
“仙人见谅,见谅,民妇就是一介凡夫俗子,平日里也不敢打听那些山上事,就只见过听过这些。”
云泽仰头喝光了碗里的茶水,起身道:
“行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说出太多事,一枚玉钱换来这些消息,也算可以了。你继续做生意吧,告辞。”
妇人连忙开门相送。
离开这家裁缝铺子之后,云泽便与宁十一按照老板娘之前说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云泽都在低头沉吟,途中抬过一次头,看了看之前瞧见了那位贾家二公子的高楼,二楼美人靠处,早就已经没有了那位二公子的身影。
宁十一怀抱柳叶刀,轻声问道:
“那妖道,真与贾家有关?”
云泽一如既往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闻言之后,皱眉道:
“还不好说,不过可能性挺大。按照刚才那位老板娘说的,这附近,应该是在贾家的地盘之内,所以贾家那些下人护院什么的,才能这么肆无忌惮。戏班子在这地方搭戏台挣钱,虽然看起来很像巧合,但应该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毕竟这种还算空旷的地方,东明城内肯定不少,没必要非得在此,应该是有人说了什么,然后就是这妖道装神弄鬼的时候,贾家那位二少爷就在旁边。”
云泽转头问道:
“换成是你,有人在你的地盘上装神弄鬼,将你事如无物,你能忍得下来?更何况那妖道的微末伎俩,虽然骗得过那些凡夫俗子,可却骗不过修行中人。这事儿就跟刚才那个蠢货胖子一样,他祖上是跟东明城郑家有关,就肯定不会住在贾家的地盘上,所以三条街道的距离之后,应该就到了郑家的地盘,但两边的距离毕竟不远,难免会有修士来往。而且刚才那戏台子下面也不是没有修士,不过都在看戏罢了,所以那妖道公然骗人钱财这件事,肯定瞒不住。可那妖道骗了这么些钱财,最后竟还安然无恙地离开...”
云泽忽然嗤笑一声。
宁十一皱了皱眉头,稍稍沉吟了片刻,目露寒光。
“贾家,是该整治一下了。”
云泽斜着眼睛看她一眼,知道宁十一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件事过后,还是要与洞明圣地说一声,更准确来讲,是要交给老秀才解决,至于具体又该如何处置,就还要看东明城贾家究竟做过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才能做出最后决定。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话没错,但大树也不是那么好靠的。
云泽收回目光,继续揣袖而行。
“既然已经决定要让老秀才处置贾家,不如干脆就将这件事也一并交给那个老家伙,毕竟那座古代大墓的事情过不几天就会解决,让那老家伙出手,省力不说,还能万无一失。”
宁十一不出意外地微微摇头。
“那姑娘还在受苦。”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走过三条街道之后,正如那裁缝铺的老板娘所言,远远就能瞧见一座恢宏大气的府邸,此间早已入夜,府邸门口悬挂两盏大红灯笼,有钱人家都喜欢这样,哪怕不是逢年过节,也能显示家境富庶,所以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突兀。
侧面围墙上,鬼鬼祟祟露出一个脑袋。
少年黄灏一路追着那富家子弟与清癯道人来到此间,没敢直接闯入其中,毕竟黄灏如今虽然已是山上修士,可本事毕竟不算到家,只是平日里读书的时候还算刻苦,所以非常善于纸上谈兵。这句话没有什么贬义,一方面是黄灏随着自家戏班子走南闯北许多年,也能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另一方面则是灵纹之道,本就需要一个从纸上到脚下的过程,因而黄灏虽然只会纸上谈兵,从没真正与人动过手,也不曾真正触及补天士四种修行路数的时机用法,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心中推演数次,就不会心虚。
趴在围墙上面,敲过了府邸当中守夜护院的布局,黄灏就身形一纵,悄无声息落入府邸内部,趁夜色靠着围墙行走,很快就已经来到堂屋附近。
清癯道人已经被朱家奉为座上宾,热情款待。
少年手指捅破窗户纸的时候,清癯道人喝酒的动作有过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后便面色如常,继续与朱家陪坐几人谈笑风生。
围墙上,云泽与宁十一盘腿而坐,面前有着一片栽种在庭院中的小竹林,所以两人可以堂而皇之,不必担心会被那些巡夜的护院发现踪影。透过稀疏竹林,隐约可以见到少年黄灏的背影,正蹲在堂屋侧室的外边,隔着窗纸看向屋内。
云泽拿出仅剩的半坛酒,打开酒封之后,喝了一口。
“那小子是个什么来历跟脚?”
宁十一微微摇头。
“看不出来。”
寻常修士,练气士也好,武夫也罢,或者补天士、剑修之流,很多时候,一些十分细微的举动,都会暴露来历跟脚。就像云泽,哪怕自以为很是稀松平常的走路,也会脚步生风,无形之中存在一些所练拳法的走桩痕迹,一些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丰富之辈,只看一眼,或者多看两眼,立刻就能分辨出修行路数,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所修拳法又是哪门哪派,并进而推断跟脚来历。
那耍花枪的少年,先前翻身过墙,随后静步而行,躲避巡夜护院,去往堂屋窗外,全都落在两人眼中。云泽虽然能够看得出少年举止之间有着一些细微痕迹,呼吸绵长是练气痕迹,脚步沉稳是武夫痕迹,但具体出自哪门哪派,却看不出来。
宁十一也不知道。
云泽皱起眉头,手指缓缓摩挲酒坛的坛口边沿。
“气府境练气士,又是气府境武夫,仅就目前看来,走的应该是比较常见的路数,是在为了之后的炼精化炁做准备。要么就是补天士路数,不过可能性不算很大。”
说着,云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瞳孔当中便有两条雪白丝线流溢而出。
云泽忽然轻咦一声。
“这小子的眼睛有些奇怪。”
宁十一转头看来。
云泽皱起眉头,轻声说道:
“虽然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但大概也能看得出来,这小子的眼睛里面有些不同于常人的东西,应该是某种先天而生的特殊体质,主要是在眼睛上。”
云泽双眸瞳孔当中的雪白丝线悄然消失。
宁十一问道:
“还能看出什么?”
云泽喝了口酒,耸了耸肩膀。
“今天夜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最多就是...出来了。”
宁十一闻言看去。
府邸堂屋那边,那少年早就已经不声不响躲在了附近用来装点庭院的树丛当中,完全隐没了身形。很快,一群人就从堂屋当中缓步而出,为首之人,正是那位清癯道人,之前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满面红光,眼神依然足够清明。而其身旁,除去臃肿少年之外,还有一位同样胖成一坨的中年男子,与一位姿容姣好的美妇,后方还跟着一群丫鬟仆从。
也不知那清癯道人究竟说了什么,明显便是朱家族主的中年男子,大手一挥,身后一群丫鬟仆从就立刻忙碌起来,不多时便在堂屋门外摆了一张桌子出来,上置香炉、红烛、清水、柳叶、糯米等物,那清癯道人也去沐浴更衣之后,换了一件明黄色道袍,重新回到此间。
甫一站定,这清癯道人就立刻手掌一探,凭空抓出了一支拂尘出来。
朱家上下虽无修士,却也是见多识广的,大抵知道清癯道人这隔空取物的手段,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手段,就只是打从气府当中取出了拂尘,因而在旁观望的几人,便不曾面露意外之色。
清癯道人眼神不利痕迹扫过身为朱家主母的美妇,又扫了一下少年黄灏藏身之处,而后神情肃正,将手中拂尘挥了一挥,最终搭在左边臂弯处,闭上眼睛,口中装模作样念叨片刻,而后三步上前,仍是双眼紧闭,拂尘交到左手上,右手在桌案上一拂而过,便取了柳叶在水盆当中蘸了清水,啪的一下贴在自己眉心处。
灵光一点,熠熠生辉,悄然间透过柳叶浮现而出,形如竖眼。
那大腹便便的朱家族主,这才面露惊愕之色,身旁少年更是满脸激动。
云泽与宁十一各自敛息,避免暴露,瞧见清癯道人的诸多举动之后,一阵面面相觑。
不过是某种修炼灵台神光的秘法罢了,虽然不太多见,但也绝不会很少,作用往往都是辅助灵台神光的砥砺温养,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壮大灵台神光,增强神识,从而达到更好操控灵兵法宝的目的。但诸如此类的秘法,且不说其他地方,就只洞明圣地,宁十一便在藏经阁中见过不下十种,北中学府那边,也不缺少此类秘法。
不过是形似竖眼罢了,你朱家祖上好歹也跟东明城郑家有过关系,见识不是寻常凡夫俗子可以相比,难不成还真以为那清癯道人卖弄了这么一手,就是什么过人手段,开了天眼?
云泽一阵哑然失笑。
可朱家三人,却分明是将灵台神光的显化,当成了某种过人手段,都是面露激动之色。
那清癯道人装模作样向着四周看了片刻,蓦然睁开双眼,右手一晃,就取了一张满是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出来,手腕一抖,就笔直如剑,被他抬手掷出,穿过桌案上的红烛火苗,立刻激烈燃烧,瞬间化作一缕黑烟,落在堂屋门前。
烟雾之中,忽然传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待得看清之后,竟是一只人脸黑毛的猴子。
那黑毛猴子,并非近似人脸,分明就是一张神情狰狞扭曲的人脸,口中生有两颗尖锐獠牙,头大身子小,枯瘦如鬼,周身黑烟阵阵,甫一现身,就立刻发出阵阵凄厉嘶嚎,立刻将那朱家三人吓得面无人色,抱成一团。
云泽眼神一沉,立刻伸手拉住宁十一手腕,带着她迅速远离。
后者破天荒地咬牙切齿,怒目圆瞠,一身杀机止不住地流溢而出,所幸云泽动作够快,这才不曾惊动那妖道,最终两人身形落在远处某座已经打烊的茶楼屋顶,云泽这才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人脸黑毛的猴子,那清癯道人符箓所化之物,分明是被那妖道拘禁起来的活人,并且还是幼年之时,就已经落入妖道之手,被那残忍妖道以热胶涂满了身子,粘上兽毛,又以某种手段使之身体不再成长,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幅头大身子小的古怪模样,加之符箓所化黑烟不散,寻常人见到之后,自会以为是某种阴鬼邪祟。
这可是以前只在小说话本中才见过的残忍手段。
云泽放开宁十一,另一只手拎起酒坛,喝了口酒,远远望向朱家府邸中的景象,神情漠然,眼帘半垂。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当年为了活命,就可以狠下心来杀人吃人,已经算是很没有人性了,不曾想,今儿个竟在洞明圣地的山脚下,撞见了这么个比我还没人性的妖道。”
云泽呵呵冷笑两声。
“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宁十一唇瓣微动,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东明城这座城池,在古代王朝还未全部覆灭之时,几乎等同于一国都城,也便所谓的天子脚下。
却出了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惨事,出了这么一个泯灭人性的妖道,先有那被挖去了双臂血肉的少女,又有这么一个幼年便被粘上满身兽毛的男子。这还只是两人今日所见,除此之外,那妖道还做过什么灭绝人寰的恶事,就不为人知。
洞明圣地,难辞其咎。
云泽忽然说道: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手段叫造畜,除了咱们今天见过的这两种手段之外,还有将新杀的狗皮热血淋在小孩儿身上,瞬间粘牢,再施以某种手段,小孩儿就会化作狗形,除此之外,亦有驴羊之类。除此之外,我还在那部小说话本里见过一种,可以将活人皮肤尽数剥去,使之暴露血肉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段,需要用到一些可以生血的灵株宝药,否则不出一天时间,就会失血而亡。你说这妖道手中,有没有那些?”
宁十一不答,握着柳叶刀的手掌极为用力,已经指节发白。
朱家府邸中,那清癯道人神情肃穆,眉心粘有柳叶不落,手中拂尘用力一挥,就将香炉中的香灰,盆中的糯米,尽数扫了起来,悬而不落。
清癯道人口嚼符箓,使之成灰,饮了口清水用力一喷,香灰糯米,混杂着清水符灰,就立刻一拥而去,尽数砸在那人脸黑毛的猴子身上。黑烟滚滚,立刻沸腾起来,堂屋门前,一阵乌烟瘴气,腥臭冲天,那人脸黑毛的猴子嘶声尖叫,疼得满地打滚,就是云泽与宁十一这边,也能听得些许。
见状之后,那朱家父子立刻连声叫好。
只是异变忽起,那黑毛猴子挣扎许久,眼看已经没了力气,却忽然猛地翻身扑出,直奔那方才松了一口气的美妇而去,身形一闪即逝,不待朱家父子回过神来,黑毛猴子就已经将那美妇扑倒在地,两只手爪在那美妇腰肢胸脯上,留下了许多腥臭漆黑的手印。
清癯道人神色急变,陡然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右手剑指一点眉心柳叶,本是寻常凡物的柳叶,就立刻绽放朦胧绿光,随着道人剑指一挥,立刻激射而出,宛如利剑一般,掠过那黑毛猴子的脖颈,人脸头颅,被一斩而下。
黑烟冲天,从那猴子脖颈处滚滚而出,随后尸体头颅,尽数化作黑烟,被清癯道人大袖一招,收入其中。
但见袖中翻滚晃动片刻,就恢复如常。
可那美妇依然倒在地上,身子颤抖,神色萎靡,也似口中正在呢喃什么,身子蜷成一团。
朱家父子方才想要上前,就被清癯道人拂尘一扫,拦了下来,随后回头看向倒地美妇,神色肃重,手指一引,桌案那边的清水立刻卷起一道细流涌过香炉,带着其中香灰一并而来,一下子就将美妇全身上下淋了个通透。
美妇腰肢胸脯上,漆黑手印冒出淡淡黑烟。
再之后,也不知那清癯道人究竟说了什么,朱家父子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迟疑许久,清癯道人也不多言,站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脸正气,眼见于此,那朱家族主,这才终于咬着牙关点头答应下来。
清癯道人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也似是与那位朱家族主安慰了两句,就手中拂尘一卷,将美妇托起,由那朱家族主亲自领路,带着道人去了后院,眼睁睁瞧着道人带着自己夫人进了一个房间,关门之后,就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止不住地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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