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不平则鸣
细雨纷飞,梅颤枝头,倍觉春寒料峭。
临山城,短短三日之内,就已人去城空。
那位被秦九州开玩笑一般奉为圣贤君子的读书人,身躯支离破碎,满布龟裂,缓步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山雨欲来风满楼,阵阵寒风吹袭面孔,吹来乌云密布与细雨连绵,也使这座北方大城忽然多出了一些烟雨江南的温柔。
其实临山城也不算真的已经彻底空掉,毕竟城中依然有着许多圣人坐镇各家产业之中,再者便是北中学府那些学院弟子家中长辈,已经悉数赶来,有些人仗着自己修为不弱,不想错失良机,便暂且留在临山城中,等待之后的风雨来袭,就亲自出手庇护自家晚辈远观圣人之战,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也有些人不愿多蹚这趟浑水,带了自家晚辈早早离去,等待风雨落定,倘若那座北中学府并未遭受牵连,还能继续屹立不倒,才会重新回到这里,继续之后的学业,以便日后可以与人一争补天阁的入阁之机。
但要比之往常,实在是少了太多烟火气。
柏石并未撑伞,任凭雨淋,最终来到了那座尉迟夫人一剑三千里留下的深邃沟壑。
其中剑气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散去,富水河上游河水还在汹涌灌入其中,哗哗作响,形成了一个直通地户的飞瀑。河水飞溅,一片雪白,却也不知最终又会去往哪里,这条深及万丈的沟壑,又要多久才能被这河水填满。
立于深渊之侧,脚下便是龟裂满布。
三四颗碎石忽然不堪重负,哗啦一声,随着那条雪白瀑布一起落向深渊之中。
这位出身柏氏妖城的圣贤君子,面对这座三千里深渊出神良久,忽而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只手掌。龟裂痕迹,由内而外,但这些龟裂也并不仅仅只是烙印在骨血筋肉上,甚至就连气府命桥都随之惨遭牵连。毕竟是以通天手段强行逆转了一部分的岁月长河,尽管落在那座宽阔无边的长河之中,就只是堪堪逆流了其中细如发丝的一小部分,却也依然惨遭天道反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还是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明已经被人强行夺走了绝大部分的底蕴,导致根基坍塌,大楼将倾,可如今再要逆天行事,代价虽然要比以往轻了许多,却也依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承受。
柏石苦笑摇头,转过身去,走向深渊尽头。
富水河还在的那段河道,河水安谧流淌。
柏石在河边蹲下,以水面作镜,瞧了瞧自己如今这幅凄惨模样。发丝湿溻溻地贴在脸上,龟裂痕迹已经蔓出衣领,攀上脸颊,最上方堪堪停在眼睛下面,原本还算模样俊秀,尤其气质超然的一位读书人,如今却变得莫名有些吓人。柏石双手掬起一捧河水拍在脸上,能够感受到阵阵刺痛。
“难怪之前疏散城中百姓的时候,竟会人人见我如见虎...”
柏石摇头一笑。
确也不怪那些凡夫俗子,毕竟寻常凡人,那里见过这种满脸龟裂痕迹,好像墙皮一般,看似随时都有可能剥落脸皮的活人?
所幸,这在当日蔓延足有十里之余的龟裂已经逆转回去,留下了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甚至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心血财产,让那些凡夫俗子哪怕需要暂且离开这里,或是等待风雨之后重新回到这座临山城重建繁华,又或已经不堪重负,宁愿选择背井离乡也不愿意重新回来担惊受怕,就已经不必过多担忧。
柏石忽然转头,目光看向本就建在这条富水河河畔的一座观景亭中,旁边便是几棵梅花树,花开胜雪白,却也比不过那位伤怀美人的肌肤雪白。
这位红香阁麟女时至今日也还没有离开临山城。
三天时间,柏石走遍了临山城的大街小巷,且不提各方坐镇的圣道修士对于柏石此举视若无睹,任其随意劝散城中百姓一事,就只说途中偶遇鱼红鲤一事,就已经前前后后有过六七回。
她像行尸走肉,每天浑浑噩噩穿行大街小巷,像是正在寻找什么,偶尔倦了累了,就会跑来这座临水酒楼旁边的观景凉亭,望着面前这座深邃沟壑怔怔出神,往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任凭寒风吹袭,雨水随风而斜,潲入凉亭之中,将她淋了个通透,也仍是一动不动。
鱼红鲤在找什么,柏石自然心知肚明。
可哪怕是在柏石这位圣贤君子看来,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世上最一成不变的,就是人心善变。
所以一见钟情,从来都只是见色起意的掩饰罢了,不过是说起来显得好听而已。可偏偏这位红香阁麟女不能以常理度之,就好像那些小说话本中描写的狐媚野鬼凭空活了过来,真就对那姓云的年轻一辈一见倾心,从此钟情,以至于那日惨遭无视,不仅心灰意冷丢了那件断然价值不凡的本命物,如今更是变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本该是小说话本中才有的情节,又怎么会如此真实的呈现在眼前?
柏石默然无言。
其实还能由此看出一件事。
红香阁那座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似乎已经不要她了,否则也就不会任凭这位会在未来身担一门兴衰之重的麟女,像是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座空城之中。
甚至还有可能会在之后的那场风雨之中,香消玉殒。
是因为一而再地出了同样的事,所以那位老阁主已经有所预料,知道事情无可挽回,才会将她弃之不理?
人性多凉薄。
柏石没去理会这位行尸走肉一样的红香阁麟女,转身重新走了一遍大街小巷,确认城中再无凡人之后,方才终于暂且卸下一身重担,返回芝兰室中。
笔墨纸砚书香气,萦绕鼻间。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有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柏石面前,手里正拿着一沓像是老旧书页一样的符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模样似与那种极为珍稀的符纸一模一样,却又无形之中少了许多灵韵,故而这沓符纸就只是寻常之物,甚至可以算是芝兰室中所有符纸里面价格最为低廉的那种,若是放在那些符箓派修士的手中,最多最多,也就只是用来给那些初入门的小修士练手之用。
只需十颗铜子儿,就能买来好大一摞。
柏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了正头顶发簪,抚平了衣裳褶皱,这才上前,拱手作揖。
“芝兰室坐镇长老柏石,见过城主。”
那中年男人随意“嗯”了一声,嗓音低沉浑厚,听似还会在胸腔里回荡一般。走下楼梯,停下脚步,他将手里的枯黄符纸叠在一起,然后左右看过,随口问道:
“最顶级的符纸,被你摆在哪儿了?我在上面没找到。”
柏石有些不知所谓,却也依然领着这位柏氏城主去了角落里的架子那边,主动拿下了摆在一只锦绣盒子里面的枯黄符纸。
柏氏城主伸手接过,两只手,一左一右,左边便是那种价格低廉,只能用来联手的廉价符纸,摸起来格外粗糙,上面全是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肉眼可见,比起一些贫苦读书人大量需要的草纸还有不如,说句难听的,真是擦屁股都嫌剌得慌。
右手手中,则是那种品秩极高,甚至已经可谓是最高的符纸,色泽枯黄黯淡,同样摸起来格外粗糙,全是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一般无二的肉眼可见,看似与那廉价符纸没甚区别,实际上却能承受绝大部分“意义重大”的复文,不会因为不堪重负就导致符纸崩坏撕裂,并且对于符箓派修士的落笔成书,还能起到一定程度的臂助,谓之“如有神助”。
柏氏城主两只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两种符纸,忽然抬头看向柏石,开口笑道:
“看起来一模一样,可却一种品秩最高,一种品质最低,是何道理?”
柏石默然,随后轻叹道:
“否极泰来。”
柏氏城主哈哈大笑,嗓音浑厚,嗓门儿巨大,好像震得整座芝兰室都在扑簌簌落灰一般。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聪明得紧,本城主这番禅机可是想了好几天时间,原本还以为能够难住你,再不济也得想个一天半天的才能明白过来,结果却才两个呼吸的功夫,牛逼!”
柏石眉角一挑。
“城主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柏氏城主将那品秩极高的符纸重新还给柏石,笑呵呵道:
“当然从俗世人那里听来的,还真别说,这两个字说起来是真挺顺口。”
柏石微微摇头,将那品秩极高的符纸重新放回锦绣盒子里,对于这件事实在是不想多说,略作沉默之后,便忽略过去,继而言道:
“城主这番...禅机,是想说,无论我身上的伤势,还是此番风雨欲来,看似已将脚下路走到了尽头,但最终都有希望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柏石微笑问道:
“却不知城主又翻了哪本书?看了哪句话?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柏氏城主闻言,悻悻然搓了搓鼻子,知道自己的这些破事儿肯定瞒不过眼前之人,索性就气哼哼冲他瞪了下眼睛,将城主的威严架子摆了出来。
却不待这柏氏城主开口,柏石就已经退后一步,拱手笑道:
“城主多智近妖,过目不忘,是在下愚昧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柏氏城主立刻气消,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到柜台那边,在后面坐了下来,一边随意翻着那本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头疼难受的账本,一边开口问道:
“城里的百姓,已经全部疏散了?”
“是,在下回来之前,已经重新走过一遭,再没见到其他凡夫俗子。”
“可有阻碍?”
柏石忽然沉默下来。
柏氏城主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将账本合起,丢给柏石。
“如果本城主没有记错的话,瑶光派来负责坐镇临山城那家御法堂的,应该就只是个大能修为的长老吧?怎么着,看你如今惨遭大道反扑,身负重伤,就敢骑在你的脖子上面拉屎撒尿了?”
柏石无奈看了这位城主一眼,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哪怕已经强迫他读了这么些书,到头来,果然还是改不了爱说粗话的毛病,当年他离开柏氏妖城来到临山城坐镇这家芝兰室的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多年已过,还是如此。
只怕是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无人督促之下,就根本没再看过任何一本书。
能偶尔将那些书本搬出来晒一晒,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柏石没有计较这些,缓声言道:
“其实也不是因我如今身负重伤,那瑶光长老才会如此。更早之前,城中出过一件小事,只是因为间接得罪了云温书之子云泽,就有两座恰好是在瑶光地盘上的二流家族,被乌瑶夫人身边的那头叱雷魔猿抬手之间抹了去,再之后,那附近就忽有闹鬼之事发生,伤及无辜,但那瑶光长老却对此事置之不理,我便看不过去,出手一次,抹去了那些冤魂厉鬼,那个时候便被那位瑶光长老兴师问罪过。”
柏氏城主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
“出血了?”
柏石默然。
柏氏城主心中已经大概了解,至于当时的柏石究竟付出了什么,柏氏城主没再追问,也没意义。若在往常也就罢了,毕竟柏石的做法虽然已经有些越线之嫌,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位瑶光长老的不作为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更是为了城中百姓免遭冤魂厉鬼的侵扰,柏氏城主就有着足够的理由由着自己的性子大闹一场,且不说肯定要将柏石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说不得还得让那狗胆包天的瑶光长老好生出出血才行。
但在如今,临山城却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而且瑶光还是这场天大风雨的幕后主使,倘若这个时候有人胆敢跑去瑶光在临山城的地盘上寻衅滋事,一个说不好就会被人当成与那云家孽子乃是一丘之貉。
寻衅滋事可以不必着急,但不能自找麻烦上身,虽然不怕。
柏氏城主将椅子后仰,双脚搭在柜台上,抱着膀子道:
“等这次的事情之后,本城主会亲自去一趟瑶光那里为你讨回这两个公道。”
柏石微微摇头。
“并非大事,何必如此。更何况绝大多数的山上修士,都会下意识将山下这些凡夫俗子当作蝼蚁一般去对待,走路的时候一个不甚踩死了那么一两只,活着踩死了那么一两群,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其中又以瑶光为最。我与那位瑶光长老的冲突,前后两次,皆为蝼蚁,或在城主看来理所应当,但在他们而言,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与上门挑衅无异,且不说是否又会大打出手,便是一番观念不合的唇枪舌战,就已经足够恼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找气生?”
柏氏城主一时哑口无言。
读书人大多伶牙俐齿,柏石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对待外人,常常心平气和,少与他人起争执罢了,但在对待身边人时,就真叫一个牙尖嘴利。
若非如此,他这向来是将读书视为一生之敌的柏氏城主,又怎会咬牙切齿地读了那么一大箱子的圣贤书?
柏氏城主仰起头来,将后脑勺抵在椅背顶端,拖着长腔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长吟,然后收回搁在柜台上的脚掌,坐直身子,抬头看向正在随意翻阅手中账本的柏石。
“找麻烦这件事之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正事。”
闻言如此,柏石将目光从账本挪向柏氏城主,淡然一笑。
“城主此番也是为了瑶光谋算云泽一事而来?”
柏氏城主满脸严肃。
“咱们两个可是穿这一条裤子长大的,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老子用屁股猜也能猜得出来。说实话,你想帮那云家孽子这一回,其实我本不该反对,毕竟天下人都不知道你的本事究竟如何,但老子知道,所以哪怕事不可为,你也有着足够的自保余地。当然按照你的性子而言,肯定不会眼见事不可为就善罢甘休,说不得还要拼上性命,但你好歹也是老子的兄弟,姚宇那孙子再怎么混蛋,也得看在老子这座妖城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说到这里,柏氏城主咧嘴一笑。
“北城东域的姬家,南城北域的姚家,还有南方的火氏,三家联手,确实厉害得紧,按照那些俗世人的说法,就是牛逼,老子肯定打不过他们三家联手,但他们再怎么牛逼,动手之前也得好生考虑考虑你是谁,老子又是谁。可你现在却偏偏...”
柏氏城主话音一顿,目光落在柏石脸颊上的龟裂痕迹上,随后目光下移,看向柏石同样满布龟裂痕迹的双手,眉关紧蹙,随后怅然一叹,重新靠在椅背上,无奈问道:
“就不能袖手旁观?”
柏石微笑摇头。
柏氏城主不死心问道:
“为什么?”
柏石转头看向门外风雨,良久,方才轻声言道:
“古之圣贤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柏石回头看向这位柏氏城主,继而笑道:
“是谓,不平则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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