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学问高低
聪明人与读书人,说话时往往会与那些老僧一般,言谈措辞似是而非,字里行间别有深意,还要美其名曰禅机,却也不知,这般说话累不累。
应该是累的。
至少云泽在于别人打机锋时,总是说不几句,便会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所以南山君与文小娘的一场激烈辩论,云泽自始至终不曾插嘴多说,时至此间,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也依然没有多说多做,只沉默不言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之后便独自一人跑去旁边的空地上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南山君自然而然接过了火堆的照看之事。
月明星稀夜。
一只不知由何而来的寒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矮树枝桠上,通体如墨,安安静静,只是眼睛紧紧盯着空地上修炼混元桩功的云泽,反而对于火堆旁的南山君与文小娘置若罔闻。前者眉关紧蹙,望着火堆一阵出神,似是还在考虑性善性恶的问题,后者就坐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捧着一块掰碎了的桂花糕,津津有味地小口吃着。
似是因为云泽不再身旁,所以文小娘难得心情轻快了许多,两只脚丫一前一后欢快摇晃,嘴里哼着不知名地乡谣小调儿,歌声轻快,曲调悠扬。
寒鸦展翅,忽然飞走了。
文小娘抬头看了一眼寒鸦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扭头看向南山君,嗓音细腻而清脆。
“妖族?”
南山君轻轻点头,然后缓缓摇头。
“应该是鸦族的‘眼线’,乃是鸦族独有的秘法之一,类似于身外化身一般,只是这所谓的身外化身,最多也就充当眼线罢了,而并无太大与人厮杀的能力。”
南山君话音忽的一滞,随后轻轻一叹。
“天下修行之人,都走偏了啊。”
文小娘疑惑抬头,面露不解之色。
南山君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的精致脸蛋,其实常人的一根手指,粗细已经等同寻常精魅的一个脑袋,所以南山君虽然用力不大,却也依然是让文小娘有些抵抗不住,险些从他肩上倒栽下去,两条手臂连连打圈儿划船,努力了许久,这才终于重新坐稳。
方才松了口气,文小娘忽然掐腰,怒气冲冲瞪向这位读书人。
南山君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面前悄悄摇曳的火焰,火堆当中偶尔发出啪的一声,迸溅火星,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天下修行之人的修行目的,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修道求长生,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因各种恩怨情仇方才走上这条路,但也正是因此,天下修行之人,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走上歧途。”
南山君语气幽幽,伸手在面前轻轻一划,开口道:
“修道求长生,在这个位置,”
随后又将手掌放低。
“修行术法拳法,在这个位置。”
南山君收回手掌,眉关紧蹙。
“术法拳法亦有大道,但修行这些东西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与人厮杀。当然这所谓的厮杀,只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它可以是报仇雪恨,可能是杀人夺宝,可能是争抢机缘。但无论这所谓的厮杀究竟为了什么,其本质也仍是与人厮杀,但又偏偏与那修道求长生的根本目的,看起来像是有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许多牵扯。或许不是看起来像,而是根本就是。那么修道求长生和与人厮杀,又是为何才会变成这种关系?”
南山君忽然沉默下来,皱眉不已,直到许久之后方才迟疑道:
“所以,其实是天下人的修行之法,出了问题?”
文小娘眨眨眼睛,忽然连连摇头。
“不对不对,修行术法拳法,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与人厮杀,而是为了自保才对。你瞧呀,如果只有别人学会了术法拳法,而你不会,那么一旦别人为了夺宝夺机缘要来杀你,你岂不就会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只能引颈受戮?修行之道,道阻且长,这所谓的阻,并不仅仅只是天道阻碍,更是他人阻碍,修行之人修行术法拳法,就是为了扫应这些天道之外的阻碍,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望求长生!”
南山君面露狐疑之色。
“可若天下修行之人都不懂得术法拳法,而是安安静静感悟大道,谋寻长生之路,又哪里还有什么夺宝夺机缘?”
这一次,换做文小娘愁眉苦脸。
总觉得南山君说的很对,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只是具体哪里对,哪里不对,文小娘却又有些想不通,便紧紧皱着一张小脸,仰着头苦思冥想,之后便开始抓耳挠腮,却偏偏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言。
南山君手持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或许,修道求长生,本就是歧途?”
文小娘一愣,忽然鼓起嘴巴,满脸不忿,怎奈何寻不到反驳之言,便只能一阵张牙舞爪。
并不吓人,可可爱爱。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得近了,方才瞧见是位姿容动人的女子,亭亭玉立,双腿犹显修长,肩上披着一件玄青颜色的披风,黑衣黑裤,脚踏黑靴,腰上别有一只玄青黑葫芦,腰后横陈一把黑鞘长剑,肩上停着一只眸光灵动的黑羽寒鸦,一步步靠近过来,最后来到火堆另一边,在南山君对面,不打招呼便径直盘坐下来,肩上那只黑羽寒鸦,立刻化作一阵黑烟飘散,顺手取下腰间那只黑葫芦,打开之后,酒香四溢,仰头喝了一口。
似是不胜酒力,一身黑的窈窕女子,红唇轻启,吐出一口酒气之后,原本白皙的脸庞,立刻覆上一抹酡红,只是眼眸依然清冷,好似拒人千里之外。
南山君摇头叹道:
“鸦儿姑娘,果真还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女子眸光扫过不远处那块平地上,似是对于自己的到来一无所知的云泽,随后看向那只满脸好奇之色的文小娘,将那黑葫芦重新塞上塞子之后,便随手搁在一旁,嗓音清脆而又清冷道:
“修道求长生,怎是歧途?”
南山君瞄了一眼鸦儿姑娘的肩头,先前那只黑羽寒鸦停留的地方,手中折扇仍是一下一下拍打另一只手的手心。
“鸦儿姑娘一直都在旁边听着,又何必在下重说一遍?”
闻言之后,窈窕女子终于看了南山君一眼,只短短一瞬,便垂下目光,沉吟许久方才乌唇轻启开口道: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确为人之本性,所以凡夫俗子尚且会为种种得失打架斗殴,而修士亦会被人叫做仙人,仙字在前,人字在后,仙为所求,人为本质,便也断然无法免俗,一切源自七情六欲罢了,因而术法拳法的存在,乃是修行之道出现之后的既定之物。倘若人人皆如南公子所愿一般,不懂拳法术法,只一心扑在大道修行上,岂不就是断绝七情六欲?儒家讲究一个明心见性,道家讲究一个道法自然,佛家讲究一个知觉知悟,其实全都绕不开一个人字。倘若当真要如南公子所言,修行便要斩断七情六欲,岂不就是人不为人?”
窈窕女子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显笑意。
“倘若成仙欲长生的根本便是不再为人,那这所谓的仙路,不走也罢,这所谓的长生,不求也可。”
南山君手中折扇,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没再重新抬起,而是以手将那折扇牢牢握住。
“或许,那所谓的长生仙,真是如此?”
鸦儿姑娘黛眉一蹙,没再反驳。
文小娘扭头看向南山君,迟疑道: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山君轻轻点头,手掌松开折扇。
“善!”
啪!
折扇打在手掌掌心,声响清脆。南山君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毕竟鸦儿姑娘特意找上门来,可不是为了探究学问讲道理,更何况这位鸦族麟女,也不是什么爱讲道理的人,或许偶尔会像今日一般,与人辩证探究片刻,但若不识趣地定要分出一个孰是孰非,孰高孰下,那就太不识趣了。
或许还有可能掉了脑袋?
南山君自嘲一笑。
“世事难论对错,人性或无善恶,学问没有高低。终究都是利益多寡的问题罢了。”
窈窕女子已经恢复原本清冷模样,闻言之后,好奇问道:
“何解?”
南山君一愣,没曾想,鸦儿姑娘今日的心情竟是这般不错,便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满身大汗蒸腾如雾的云泽,心中了然,开口笑道:
“方才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却若深究下去,所谓世事难论对错,一旦说的直白一些,就是能为更多人带来更多利益的,便是对的,反之,则是错。所谓人性或无善恶,则是在下方才与这文小娘辩证之时,方才恍然大悟的道理,终于知晓,原来一个人所做之事,对的越多,也就越善,错的越多,也就越恶,毕竟所谓的道德、性善、大规大矩、条条框框,其实一旦剖开表象,便会发现,其实这些东西,全部有违人之本性。或可言说,但凡违逆人之本性,而为他人带来利益的,便是对的,便是善人?”
南山君又一次提起折扇,轻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鸦儿姑娘黛眉轻挑,有些意外。
文小娘嘴巴一鼓,有些愤懑,却又寻不到任何反驳之言。
南山君却不理其他,自顾自沉浸其中,缓缓言道:
“学问没有深浅...这句话,有些不对,应该是有深浅的。就像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靠着一层又一层既是表象,又是本质的东西堆砌起来的,所以一个人的学问究竟如何,就看他所研究出来的学问,究竟能够撕破多少表象,看穿多少本质。好像人间律法,”
南山君折扇打在手心,忽然一顿,将折扇一端搁在地面上,轻轻一划,化出一条线来。
“最上层,自然是为维护坊间街巷的长治久安,也便所谓的天下太平。”
再划一条线。
“第二层,则是为了方便为主之人的掌控管理,因而这所谓的律法规矩,就对寻常凡夫俗子而言,条条框框格外严明,却对另外一部分人而言,就会因为权力、财力、势力之类的关系,导致原本格外严明的条条框框,变得分外浅淡甚至形同不存。”
第三条线。
“再往下,却是为了巩固统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主之人深谙此道,故而才有法律法规,所以第一层的表象本质,便与这一层有着十分紧密的关联,正如古代王朝常言之:得民心者,得天下。当然,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此,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任何一处。”
第四条线。
方才划到一半,南山君就忽然一愣,旋即抬头看天,尽管视野之中能够瞧见的,就只有月明星稀罢了,但最终还是轻轻一叹,将那条线擦了去。
旋即笑道:
“在下的学问,就只到这里了。”
文小娘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方才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闭口不言。
鸦儿姑娘眼神清冷,望着南山君定定看了片刻,旋即收回目光轻轻点头。
“是有学问的。”
却也不知是在赞叹南山君的学问其实要比说出来的这些更深,还是赞叹这人懂得点到为止。
其实已经不仅仅是点到为止。
鸦儿姑娘没再继续计较这些,转而好奇问道:
“东湖书院的先生,教得了你?”
南山君闻言一滞,有些讪然,干咳一声,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鸦儿姑娘并未计较这些,想了想,手掌轻拍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只瓷碗出来,灵光内蕴,乃是一件上品灵兵,却被鸦儿姑娘当作酒碗,从那玄青颜色的葫芦之中倒出了一碗酒水,满满当当,随后手腕一震,瓷碗便径直飞向南山君,一滴不撒。
后者伸手接住,开口笑道:
“能够得到鸦儿姑娘的赠酒,足够吹嘘好一阵子了。”
文小娘面露好奇之色,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碗酒水,鼻翼耸动,当即面露陶醉之色,精致可爱的小脸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红,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忽然一个踉跄,直接就从南山君的肩膀上面栽倒下来。
所幸南山君反应极快,伸手将那文小娘接住,方才见到,这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竟然已经伶仃大醉了。
南山君苦笑一声,将其重新搁在肩膀上,任其躺得四仰八叉。
随后嗅一口酒香,当即眼眸一亮。
“果真好酒!”
仰头一饮而尽,周身上下十万又八千个毛孔,立刻酒香喷薄,显现霞光异彩,虽然不过一闪而逝,却在饮罢之后,南山君立刻神情一振,精神抖擞,以至于体内气韵都在随之轰鸣而动,并且血气激荡,使其脸上涌现一抹潮红,经久不退。
鸦儿姑娘收回瓷碗,忽然毫不留情开口道:
“还是不要吹嘘的好。”
言罢,便手指轻轻一拨,那玄青葫芦便在南山君愕然之间,径直飞往远处正在修炼混元桩功的云泽。
后者立刻睁开双眼,手臂轻轻一抬,旋即缓缓沉落,却也恰到好处足够来得及伸手接住那只玄青葫芦。云泽收起站桩姿势,扭头看向那位窈窕女子,眉关轻蹙,不解何意。
南山君啧啧一叹,开口解释道:
“鸦儿姑娘,鸦族麟女,云兄应该还是头一回见到,但鸦族上一代麟女,却与云兄关系匪浅。或可言说,是与云兄的父亲云温书,关系匪浅。”
闻言之后,云泽眉头一挑,面露意外之色。
鸦儿姑娘却不过多解释,只开门见山道:
“比不了尉迟夫人的剑酒,却也对你修行有好处。”
云泽深深看了那位鸦儿姑娘一眼。
有关尉迟夫人与鸦族的事,云泽所知不多,却也依稀有过些许听闻,好像当年的围杀之局,便是以乌瑶夫人作为诱饵,方才逼得云温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且最终落到那样一个凄凉境地。可自始至终,云泽都没听人说过鸦族之事,只知乌瑶夫人出身鸦族,并且早已叛出。
至于叛出族群的理由又是如何,云泽不知,也从未有人说过。
却想来也与云温书有着极大的关联。
这酒,喝是不喝?
云泽不动声色,却是满怀迟疑。
南山君与那鸦儿姑娘当然看得出来,前者以眼神询问,后者却对此事视而不见。眼见于此,南山君当即眉关紧蹙,着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位鸦儿姑娘的目的,却转而再看云泽时,他却已经举起那只玄青葫芦,大口畅饮。
鸦儿姑娘眉眼间的冷冽,随之悄然一松。
云泽饮罢,一如南山君方才一般,却是周身霞光流转,更加明显且持久,随之一身血气气韵轰鸣作响,效用虽然不比尉迟夫人的剑酒,却也同样能够起到壮大修为、强健体魄的作用,只是相较于南山君满脸潮红迟迟不退,云泽面上方才涌现些许红润,就很快压了下去,比起鸦儿姑娘还要更快许多。
云泽手腕一甩,便将那只玄青葫芦丢还回来。
“多谢。”
鸦儿姑娘眸光清冷,手指一拂,那玄青葫芦便稳稳当当落在一旁,随后抬头看向云泽,手腕一翻,就取了一片黑亮鸦羽出来,以拇指中指将其夹住,屈指一弹,那黑亮鸦羽便径直射向云泽,被他抓在手里。
云泽面带疑惑。
“这是何意?”
鸦儿姑娘已经收起那只玄青葫芦,起身言道:
“若有难处,只需将血气亦或气韵灌入其中,我自会知晓,前来帮你。”
言罢,便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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