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情更怯
北临城南域学院,后山。
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天地一片白茫茫,朦朦胧胧的雪雾笼罩着学院的整座后山,既是银装素裹,也是天寒地冻,尤其北风凛冽,吹了整整一夜,到晨起之时,地面上就已经多出了许多被风折断的枯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替,往复循环,万事万物都要遵循这样的道理,所以学院的整座后山,除去一些青松老柏之类的常青树外,就几乎已经见不到半点儿绿意,只唯独启明大长老的木屋居处,前院后院都是一副生机勃勃之象。
四季兰花开四季,于冬雪之中,依然盛放。
灵株宝药笼罩神光氤氲,药香扑鼻。
少了一条左腿的丁启茂打开房门,迎着屋外的寒风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当即微微一变,旋即眼神黯淡下来,沉默良久,方才格外无奈地苦笑一声,随后目光先后扫过前院药田中的诸多灵株宝药,以及经受不住夜里寒风凶猛,已经完全翻在地上的木架簸箕,那许多早已晒干的灵株宝药也已经洒了一地,并且多数都被积雪埋在了下面。
眼见于此,丁启茂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便暂且关上房门,回去屋里额外穿了一身更厚的棉衣,整个人也都因而变得鼓鼓囊囊,胖了不止一圈儿,这才终于大致满意,拿了工具重新出门,开始收拾院子,轻扫积雪。
晨起的寒雾逐渐消退。
大雪过后,往往都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大好艳阳天,然而寒风一过,仍是让人冷得瑟瑟发抖,尤其如今已经十分靠近年关。虽说俗语有言,瑞雪兆丰年,可该是天寒地冻,就依然还是天寒地冻,尤其对于血气根基损伤严重的丁启茂而言,更是如此。
然而院子里,就只有丁启茂独自一人艰难忙碌的背影。
...
外出了整整一旬时间的启明大长老,一路踏空而来,时至正午,方才终于赶回学院后山,只是其原本总是保持干净整洁的衣袍,却已经沾满了血迹灰尘,并且手里还正掐着脖子拎着一头尖刺黑甲的异兽,鸟首虺尾,形似老龟,足有一间房屋那般巨大,凶狠暴躁,哪怕已被制服并且拎了一路,也依然不断挣扎,却被启明大长老一只手钳住脖颈,便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更无法轻易摆脱。
异兽旋龟。
启明大长老面带倦容,终于临近后山木屋,并未着急落地,而是抬手一掌拍在旋龟腹部,看似随意,却落定之时,那高有丈许的旋龟便就立刻一震,原本还在不断晃动挣扎的粗壮四肢也跟着无力垂落下来,显然已经昏死过去,被启明大长老随手丢出,砸在木屋前院一旁的空地上,发出轰隆一声,震得屋顶积雪都扑簌簌全部滑落下来,在木屋前后形成了两道田垄模样的雪堆。
丁启茂已经烧好了饭菜,方才摆在屋子里的桌面上,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巨大声响,以至于牵连到桌面上已经摆好的许多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虽然最终也是安稳落下,但汤汤水水也已经洒得到处都是。
丁启茂被吓得一阵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吞了口唾沫,终于冷静下来,一伸脖子,便就忽然通过方才震开的门缝,瞧见了源自一旁的空地上竟然多了那样一个庞然大物,当即脸色煞白,匆匆忙忙跳了过去,将房门死死关严,随后背靠木门瘫坐在地,记得满头大汗,却也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启明大长老缓缓落地,自然瞧见了丁启茂关门的一幕,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四肢瘫软躺在地上,脖颈足有一丈长的黑甲旋龟。
这副模样,看起来就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但丁启茂毕竟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
启明大长老摇头失笑,双臂一震,宽大袖袍便就立刻发出啪的一声,震散了其上沾染的灰尘血迹,重新变得干干净净,不失体面,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避免丁启茂担心,随后又抬手使劲揉了揉脸颊,收起倦容,方才缓步上前,抬手敲门。
“别藏了,出来吧,瞧一瞧为师给你带来的礼物。”
房间里背靠房门的丁启茂闻言一愣,认出了启明大长老的声音,当即神情一振,重新爬起身来打开房门,毕恭毕敬弯腰作揖。
“师父。”
启明大长老微笑点头,当然瞧见了桌子上一片狼藉,微微一愣之后,就立刻装作视而不见,伸手指向不远处那躺在地上与死无异的黑甲旋龟。
“这便是为师早先出门时与你说过的异兽旋龟,心头血于你而言,乃是大补之物,倘若能够配以恰到好处的灵株宝药,便是将你损坏严重的血气根基完全弥补回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丁启茂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望着那头与死无异的黑甲旋龟,一阵欲言又止。
相处多时,启明大长老当然知晓丁启茂是个怎样的性子,当即开口笑道:
“异兽血气之盛,体魄之强,远非寻常人族可以与之相比,只是取它一些心头血为你做药引罢了,影响不大,更不会伤其性命,你就尽管放心便是。只是一旦使用此法,于你而言,也是一场极大的折磨,毕竟天底下没有平白而来的好事,尤其异兽心头血一旦入药,就必然药性狂躁。也恰好这头旋龟受了些伤,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之后,才好开甲取血,趁着这段时间,为师传你一道卧桩之法,可以调养自身血气,强身健体,也能助你更好吸收药力,免去更多苦痛。”
闻言之后,丁启茂眼眸当即一亮,强忍着兴奋冲动,规规矩矩再次弯腰作揖。
“弟子多谢师父。”
说话时,已经带上了些许颤音。
自己的身体,终究还是自己更加了解。
自从丁启茂来到学院,迄今为止,已经一年有余。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丁启茂几乎日日夜夜与各种灵株宝药为伴,吃的是药,喝的也是药,以至于如今的丁启茂,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自然而然弥漫着一股十分浓郁的药香。只是丁启茂的血气根基毕竟亏损严重,便哪怕已经吃了喝了如此灵株宝药,其身体状况,也就仅仅只是比之先前稍强些许罢了,依然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以至于药力作用之下,很多潜藏起来的暗伤都逐渐被迫浮出水面,就导致丁启茂表面看来要比最初刚刚来到学院的时候还要更加不堪,并且每逢阴天下雨之际,便会全身疼痛,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并且往往需要至少一旬时间,才能逐渐恢复,尝试下床走动。
便如此间,其实早起开门时察觉到寒风灌入的那一瞬间,丁启茂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如今虽然还未表现出来,但厚重棉衣下的身体,却也已经开始隐隐发烫,并且头脑昏沉,四肢无力。
显然,又是一场风寒病。
丁启茂心中当然苦涩难过,却也无计可施,毕竟身体太过羸弱,根基又太过浅薄,甚至尚且不如耄耋老人的身体血气,而至今日,忽然得知自己有望完全恢复,丁启茂又如何能够不会激动?
启明大长老同样感慨连连,伸手拍了拍丁启茂的肩膀,忽然眉头一皱,又瞧见这漫天遍野银装素裹的模样,便当即一滞。
随后无奈一叹。
“只凭这般不堪风雨的身体,能够活至今日,也是苦了你了。”
启明大长老走入房间,拿了那根早已盘得红亮的拐杖递给丁启茂,随后转身回去院子里,在那诸多木架簸箕之间来来回回一番走动,挑选了其中一些相对而言药力还算比较温和的宝药,这才重新返回屋中。
桌旁,炉火熊熊,烧得旺盛,最上面还正煮着一壶热水。
启明大长老掀开壶盖,看了眼里面的水量,随后抬手一招,木屋侧面已经几乎要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水井之中,便就立刻蹿出一道纤细水流,一路绕过木屋,由房门进入,最终投入水壶,点滴未洒。
而启明大长老早先挑选出来的那些宝药,也已经全部投入其中。
“先吃饭,吃罢之后,这壶药也就差不多了,还是一个时辰之内将一碗药汤分成三次喝下,不必着急,也不能着急,可以少喝,但不能多喝。”
“是。”
丁启茂眼神微微一黯。
这才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毕竟如今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发烫,一场风寒病,显然已经逃不过去,并且接下来至少一旬时间之内,丁启茂都要一直卧床不起。
再过一日,便是小年。
按照习俗规矩,原本还要祭灶王、贴窗花、扫房掸尘,并且早在几日之前,丁启茂就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等到小年那天,一定要离开后山去一趟城中城,毕竟如今早已不比先前,启明大长老又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就导致丁启茂手头十分宽裕,而那心心念念想了许久糖瓜、饴糖、麻糖,也都是小年必备的碎嘴零食,便趁着小年之际,多买一些回来,并且不必急于吃完,可以一直留到过年。
然而如今不幸感受风寒,这些早已筹备了多日的打算,也就彻底落空了。
...
城中城的某条街道上,其中一家点心铺子里,黑衣小童挑挑选选许久,方才终于打包了一大兜的糖瓜、饴糖和麻糖,之后便就兴冲冲地一路跑回学院后山,中途不忘敲碎了袋子里刻意多买的一只糖瓜,然后一口气全部塞进嘴里,吃得两边腮帮鼓鼓囊囊,直到回去了后山,也没能全部吃完。
积雪覆盖的凉亭里,乌瑶夫人正与孟萱然饮茶闲聊。
黑衣小童远远瞧见,当即一仰脖子,就将嘴里尚且留有大块儿的糖瓜直接吞了下去,然后快步跑到近前,炫耀地冲着乌瑶夫人打开了手里的袋子,满脸得意。
“大夫人,二夫人,全都买来了!如您二位吩咐的,糖瓜、饴糖、麻糖,每样四斤,一两不差!”
一袭黑裙的乌瑶夫人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后手指凭空一捻,便就取出了十枚灵光玉钱,搁在了黑衣小童的手里。
“将这些碎嘴零食分成四份,咱们只留一份即可,剩下的三份,一份送到启明大长老那里,就说是妾身的一番好意,既是感谢洞明圣地留下了泽儿,也是感谢丁启茂的当年之恩。还有两份送去学院,一份交给那只青丘狐,一份交给棠儿。做完了这些,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会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即可。”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立刻笑逐颜开,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满口答应下来,随后就跑去那座至今也是十分简陋的木屋,将袋子里的这些碎嘴零食分成四份,只留下其中一份之后,就拎着另外的三份飞奔离开,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启明大长老与丁启茂的所居之处,将话带到之后,就又立刻转去如今已经空荡荡的学院,分别找到了小狐狸与青雨棠,留下了乌瑶夫人的心意。
随后便就彻底放开了手脚,身形一纵,立刻拔地而起,一路裹挟雷鸣滚滚,直冲北城中域而去。
凉亭里,因为此间并无外人的缘故,孟萱然便未曾白纱遮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之后,忽然抬头望向远方,一双秋水剪眸之中,满含担忧。
“再有几日便是小年了,也不知泽儿过得如何,又已经走了多少里路,还要多久才能赶到洞明圣地...”
乌瑶夫人方才手指捻起茶壶,闻言一滞,旋即轻轻一叹,一边倒茶一边开口道:
“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不许咱们再去,又如何能够知晓这些?但泽儿毕竟也在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老秀才又将泽儿看得紧,倒也不必过多担心。只是瑶光如今已经被迫摘去了圣地之名,也依然狼子野心,不肯安分守己,将泽儿推了出来用以挡箭...妾身,着实不想他们过个好年。”
孟萱然收回目光,双手捧着茶杯,忍不住苦笑一声。
“姐姐又要去杀人?再去的话,便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姐姐杀了不少瑶光弟子长老,已经打草惊蛇,那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也并非庸人,必然能够想到姐姐临近年关之时还要再去,就必然是要布下天罗地网,姐姐又何必执意如此?倒不如年关过后,咱们姐妹再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乌瑶夫人手指缓缓抚过面前茶杯,眼神冷冽,杀机暗藏,以至于手指抚过之后,那做工精巧的茶杯便就忽然一分为二,像是被人一剑劈开,断口平滑,茶水依然留在其中,与茶杯一般一分为二。
眼见于此,孟萱然心中就已知晓今次又是如同上次一般,无论如何都劝之不住,便不再开口,低头望向双手捧着的茶杯,许久方才呢喃道:
“年关之时,奴家想去看一看云郎。”
乌瑶夫人眼眸中的寒光凛冽当即一颤,随后悄然内敛,继而抬头看向孟萱然,眼神之中带着询问之意。
自从孟萱然找来此间,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足足半年,其间乌瑶夫人也曾与之说过云温书坟茔所在,倘若孟萱然愿意,随时可以回去看一看。只是不知为何,孟萱然当时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开口婉拒,并且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乌瑶夫人也曾深想其中缘由,却始终没能想出一个所以然,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
而如今孟萱然终于开口...
乌瑶夫人并未急于询问其中缘由,只是大袖一挥,便将面前已经一分为二的茶杯扫开,坠入不远处的池潭之中,随后继续等待。
依然低头坐在那里的孟萱然,也始终保持沉默,只是握着茶杯的双手却也止不住地颤抖,并且不知何时,就已经红了眼眶,眼角流出一行清泪,最终汇聚在下巴尖上,摇摇晃晃许久,方才终于掉了下来。
孟萱然忽然颤声开口道:
“我怕见到云郎之后,就...再也舍不得回来了...”
乌瑶夫人唇瓣轻轻一颤,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而孟萱然终于说出心里所想之后,也就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低着头,弯腰趴在那里,泪水决堤,凄凄咽咽。
乌瑶夫人胸脯深深起伏,缓缓闭上双眼,强行平复下心中激涌的情绪,随后起身来到拿出池塘边上,负手而立,低头俯瞰池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神情一滞,方才察觉,原来自己也早就已经红了眼眶。
乌瑶夫人站在原地出神许久,回神之后,胸脯又一次深深起伏,仰起头来尽可能不让眼泪流出眼眶,直至心中的情绪终于平复了许多之后,方才缓缓颤声道:
“瑶光那边,不去了。”
稍稍一顿之后,乌瑶夫人转过身来看向孟萱然。
“稍微收拾一下吧,妾身,陪你一起。去看云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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