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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颠颠倒倒


一路舟车劳顿,当云泽终于回到嵇阳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的黄昏日落,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尚且有着不少行人,却一旦再过最多两个时辰,就会变得渺无人踪。毕竟嵇阳这种无法之地,牛鬼蛇神之流为数众多,并且鱼龙混杂,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到了夜里也敢在外面随意乱晃的,若非是个愚蠢之辈,便是极恶之人。

        云泽来往于嵇阳次数众多,但自始至终,也就只在嵇阳带过一个晚上,算是多多少少已经见识过嵇阳的混乱。但越是如此,云泽就越是清楚,自己上一次逗留嵇阳时见到的那些,终究不过是这处无法之地的冰山一角,而其中真正的凶险罪恶,也远非之前匆匆一夜见过的能够相比,便一旦将其彻底揭露,就必然会是一副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可怖模样。  

        只是来往于南北两城的列车,一天之内,就只有两趟罢了。

        还是得在嵇阳过夜才行。  

        无可奈何之下,云泽在重回嵇阳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上一次落脚的客栈。大抵是因为会在嵇阳逗留的外来人很少的缘故,又或是因为那位高老先生曾经亲自登门拜访,客栈伙计就依然记得云泽这幅带上了人脸面具的模样,在转身通知了那位总是守在柜台后面的掌柜之后,就立刻领命,为云泽免去了房费,并且一路送到客栈二楼最好的一个房间,不消多时,饭菜热水之类,就被客栈伙计一并送了上来。  

        “客官,一路舟车劳顿,您老先洗手洗脸,小人这里是刚刚拿来的一条新毛巾,擦干净之后,咱再喝酒吃菜。”

        客栈伙计一副狗腿模样,鞍前马后伺候着,事必躬亲,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不太习惯,就大抵明白过来,这一副尖嘴猴腮模样的客栈伙计之所以会将他记得如此清楚,主要还是归功于那位高老先生曾经亲自登门拜访一事。只是那位高老先生,在嵇阳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份地位,云泽却至今也一无所知。

        洗过手,擦过脸之后,稍稍神清气爽了一些,因为这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还在房间里的缘故,云泽就没让小狐狸现身,直接在桌旁落座。

        客栈伙计立刻凑上前来,弯腰倒酒。

        “客官,咱这里的酒,可能不太能够入得了您老的法眼,只有七年陈的上好花雕,却也已经算是咱们店里能够拿得出来的,最好的酒了,是从嵇阳最初建成的时候,就一直窖藏到现在的,您老也别嫌弃,毕竟平日里的时候,就连掌柜的都不舍得拿出来卖,只有偶尔才会自己偷偷摸摸喝上一小盅,但这次却是为了您,直接拿了一整坛出来,若是您老还嫌不够,便尽管知会小的一声,咱们这七年陈的上好花雕虽然不多,但也肯定足够您老喝几天的!”

        话里话外,不过如此。

        云泽瞥了这见最后才的客栈伙计一眼,闷不吭声,一小杯酒,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眼见于此,客栈伙计眼眸一亮,当即大笑道:

        “客官好酒量!再来一杯!”

        说话间,就已经重新倒满了一杯酒。

        暂且搁下酒坛之后,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又满脸赔笑,弯着腰,拿了公筷,为云泽夹菜。

        “先前是小的失言,不知客官酒量极好,这般看来,小店的这些花雕,可能还真不太够客官一个人喝得。但也无妨,倘若客官喝罢之后还想再喝,小的就去别家走一趟便是,费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客官还要给小的说个名讳,让小的师出有名才能行,否则一旦小的找去了别家,又不知客官究竟姓甚名谁,就只能说您是高老先生的亲朋好友了。可毕竟高老先生也是咱们嵇阳的这个,”

        客栈伙计满脸谄媚,弯腰在云泽跟前,比了个大拇指,继续开口道:

        “若是客官您老亲自去往别家要酒,说一声高老先生,自然无妨,想来以您二位的关系,高老先生也不会介意。可若换成是小的,一旦被高老先生知晓,就难免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嫌疑,若是被高老先生怪罪下来...嘿嘿,客官,咱们嵇阳这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您老可否,体谅则个?”

        闻言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泽,深深看了这位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一眼。

        说话确实好听,只是九曲十八弯。

        原本云泽重新选中在此间客栈落脚,其实也是看在客栈距离车站位置较近,可以省时省力罢了,却不曾想,竟会惹来这般纠缠不休的麻烦,便多多少少有些厌烦嫌弃。

        一杯酒喝罢,酒杯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八面玲珑的客栈伙计神情当即一紧,随后笑意更浓,弯腰更深,连忙倒酒,再也不敢继续拐弯抹角打听云泽的来历,连连谄媚道: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是小的无礼,还望客官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将小的方才所言,当作是小的放了一个屁,一不小心熏到了您老,小的给您老赔罪!这样,您老若是觉得此间喝酒吃菜有些乏味无聊,小的这就去给您找个十分懂得如何熨帖人心的可人儿过来,只是不知,客官究竟是个什么口味儿?更喜欢妙龄少女,黄花闺女,还是美艳妇人?又或是三种都要?小的可以跟您老保证,那些十分懂得如何熨帖人心的可人儿,尤其那妙龄少女和美艳妇人,床笫之术绝对一流,并且黄花闺女也能保证绝对会是实打实的良家女子,绝对见红!那您老...”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当即一沉。

        “出去。”  

        那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神情当即一滞,好不容易才终于回过神来,干干巴巴重新笑了起来。

        “唉,好嘞,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一边说着,客栈伙计就已经弯腰到底,一路后退着离开了房间,并且顺手将房门也带上,没敢继续停留,立刻转身下楼。

        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客栈一楼大堂,就变得人烟寥寥,总计七八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一共也就只有两人还在逗留。客栈掌柜,独自一人趴在柜台后面,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正在核对这一整天的账本,忽然听见声响,抬头瞧见伙计下楼,就立刻眼神询问。

        客栈伙计满脸无奈,轻轻摇头。

        眼见于此,客栈掌柜眉头紧蹙,无奈叹了口气,挥一挥手,便就让那客栈伙计继续去忙别的事。只是云泽的身份毕竟已经牵扯到了那位高老先生,就让这位客栈掌柜,始终有些放不下来。

        嵇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不大,说的是嵇阳这座小镇的占地。

        但说小不小,说的确实其中的盘根错节。

        无疑,那位高老先生亲自经营的茶楼所在,就是整座嵇阳无论各种层面意义上的中心所在,越是能够靠近那座茶楼,也就意味着,主家在嵇阳的身份地位就越高,而如这间客栈所在的位置,其实就是相当偏僻,大抵等同于一座城的郊外一般。也便是说,这位客栈掌柜的身份地位,在整座嵇阳而言,其实相当卑微,不仅是自身的修为实力与名头声望堪堪垫底,并且毫无人脉关系可言。

        可若能够借机攀上那位高老先生的高枝,这家客栈的位置,就必然能够随之迁移,去往更加靠近那座茶楼的地方,连带着的,客栈掌柜的身份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哪怕是在这小小嵇阳,也难免如此。

        只是一向八面玲珑的伙计都已经铩羽而归,就哪怕这位客栈掌柜如何不甘,也着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很快,大堂里的最后两位食客也终于结账离开。

        尖嘴猴腮的伙计,已经开始收拾店面,准备打烊。

        而正此时,客栈门口却忽然多了一位高大身影,正是那位经营了一座茶楼,并且貌似是靠说书为生的高老先生,一头鹤发苍苍,也一如既往穿着一身肃整青灰的长袍,不声不响就迈过了门槛,目光扫过二楼方向,随后眉头微微一挑,别有深意瞧了眼已经见到自己,满脸谄媚一副拘谨模样的伙计和掌柜。

        “做的不错。”

        高老先生不吝夸张,自然也是极其明白两人的心思。

        “位置暂时不能动,但如果有事,老夫可以帮你们出面一次。”

        言罢,早先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徐老道,并且送上了不少好酒的高老先生,就转身独自登楼。

        至于那客栈掌柜和伙计,又是否能够觉得满意,高老先生其实并不在乎,毕竟这嵇阳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人人心知肚明,而其中能够长留于此的,也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不上高老先生多加照拂。

        其实按照高老先生的看法而言,这些人,大多都是罪该万死,但高老先生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因为其自身本就已经声名狼藉,而另一方面,则是与高老先生如今的心性心境有关。就像其平日里与人说书时,讲到的那些故事,不劝人善,不说人恶,既没有什么名人名事,也没有什么山野奇闻,有且仅有的,就只是一位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场又一场不为人知的杀人害命,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什么教人的道理,有的,就只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像来之前的时候,高老先生才只说到一半,就因为老道人忽然束音成线将他叫了出去,被迫无奈只得暂且搁置的那个故事一样。

        说的是北边的一个小人物,因为一不留神得罪了一方豪强,就被人杀了满门的事。但故事毕竟还没说完,此间尚且还在茶楼中等待的许多茶客们,也就并不知晓,其实那个小人物,才是为祸一方,做尽了欺男霸女之事的毒瘤祸害,而那做出了杀人满门之事的人,则是附近某座一流门派当中,一位恰好下山历练途径其中,一身侠气的游侠儿。

        是是非非,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也正因此,高老先生才不曾多说其他,只是就事论事,看在那位掌柜与伙计是给云泽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方面的份儿上,才会格外大方地赊出一个人情,言之倘若有所需求,可以出面相助一次。

        但也就是嘴上一说。

        而一旦那位掌柜真的出了什么事,遇到什么麻烦,帮与不帮,也还是要看高老先生自己的想法。

        总不能什么事都帮吧?

        高老先生有一首定场诗,言之: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挫折永天真,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有为人。

        这首定场诗,也是那位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镇压体内妖血的佝偻老人,最喜欢的一首定场诗。

        若非意图“有为”,又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

        高老先生思绪飘飞极远,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又忽然念及,其实如今的自己也不过如此,就立刻摇一摇头,苦笑出声。

        而当高老先生正欲抬手敲门时,听见了门外笑声的云泽,就已经主动上前,将房门打开,皱眉看向这位对着自己实在纠缠不休的高老先生,着实无奈。

        倒也不是担心这位高老先生对自己意图不轨,毕竟老先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老辈修士,倘若有心对付一个只有命桥境的小修士,手到擒来罢了,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费尽心机摆出一个什么鸡零狗碎的鸿门宴,一旦说出去,也不过就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可云泽也确实不太想跟嵇阳里的这些人,扯上什么关系。

        也便没有什么好的脸色。

        “又来?”

        高老先生抱手微笑。

        “上一次,老夫便已经说过,待得小兄弟重新途径嵇阳之时,老夫定会备上好酒好菜,用以款待小兄弟。如今这好酒好菜,老夫可是已经吩咐了下去,不消多时,即可齐备,还是那句话,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行走江湖,咱们这些比起过街老鼠也丝毫不差的,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不会沦落到独木难支的地步。还望小兄弟可以赏脸前往,莫要继续拒绝。”

        言罢,高老先生便撤后两步,抱手鞠礼,一躬到底。

        此番并未掩人耳目。

        也便是在一楼大堂的掌柜和伙计,全都看得分明,听得清楚,一阵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那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更是脸色苍白,满身冷汗,两腿止不住地打摆子,险些就要膝盖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劫后余生?

        大抵如此。

        客栈伙计嘴角抽了抽,没敢继续在大堂逗留,与身边掌柜的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直奔后院而去,跑得要比野驴还快,生怕那位能让高老先生也鞠躬行礼的年轻人,会因为先前之事,找他秋后算账。

        云泽听见声响,瞥了一眼,却也懒得理会。

        只是眼瞧着一位鹤发苍苍的老先生,对着自己鞠躬行礼,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并且其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年龄辈分,都远在自己之上,就更加不合适,便只得伸手将这位不计身份辈分的老先生扶了起来,一脸无奈地问道:

        “不去不行?”

        高老先生略作沉吟,随后就开口笑道:

        “也行,最多不过是将酒菜送来罢了,并且老夫真正想要介绍于小兄弟认识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三五个罢了,小兄弟这件客房相当宽敞,容得下。”

        闻言如此,云泽嘴角一抽,已经看得明白,这位高老先生是铁了心要与他认识认识才能行,便只得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然后死死盯着这位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的高老先生,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高老先生继续笑问道:

        “何时动身?”

        “...稍等片刻。”

        说完,云泽就直接将房门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回去之后与藏在包裹里的小狐狸压低了声音简单说了一声,之后才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出门,旋即狠狠瞪了一眼好整以暇的高老先生,没好气说了一声:  

        “带路。”

        高老先生一挑眉头,也不介意,侧过身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之后就两人结伴,离开了客栈。

        小狐狸也不声不响从窗户出门,暗中跟随。

        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嵇阳相当宽阔的街道上,就已经变得人烟寥寥,但也绝非了无人踪。便如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一堆废弃的木架子后面,就藏着一个正在守株待兔的男人,脸上有着一道明显刀疤,眼神凶狠,一身戾气,显然是个靠着杀人越货为生的恶匪。

        另一边的另一座客栈,有个行动如壁虎一般的矮小男子,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偷偷摸摸沿着墙壁缓缓爬过。其实现在的时间还不算太晚,只是因为刚刚入春的缘故,天亮晚,天黑早,方才会在这种时候就已经夜色浓重,却也处处灯火璀璨。可即便如此,偷偷摸摸的小蟊贼也好,狰狞险恶的拦路盗也罢,就已经开始出门做事,就多多少少有些显得过于堂而皇之。

        云泽眉关紧蹙,在北城生活习惯了,有些适应不来嵇阳的情况。  

        身高腿长的高老先生,因为照顾到云泽身量略有不如的缘故,就刻意放缓了一些脚步,以便云泽更容易就能跟上,并且对于周遭的那些视若无睹。

        主要还是习以为常。

        “见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高老先生察觉到云泽一直都在左顾右盼,便笑着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

        “嵇阳一直都被外人称作无法之地,既然是无法之地,自然也就要有一些无法之地的样子。尽管这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自从嵇阳建成以来,就一直如此,毕竟嵇阳所在之处,也是南北两城的来往要处,许多靠着杀人越货以及打家劫舍为生的蟊贼恶匪,会被吸引而来,就理所应当。久而久之,嵇阳,也就真的成了无法之地,成了各种过街老鼠的唯一去处,大抵是与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之所以会成为规矩的道理一样。”

        高老先生伸手指向不远处正在沿街随意晃荡的一个年轻人,继续言道:

        “此人,乃是俗世出身,虽然天赋不差,但却不受管束,前两年方才来此,最好敛财,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差,打架的本事也不差。老夫作为一个说书先生,其实最应该劝人向善,就像老辈有言:说书唱戏劝人方,劝的,就是这些误入歧途之人。”

        那位正在沿街随意晃荡的年轻人,瞧见高老先生正伸手指向自己,脸色忽然一变,匆匆忙忙就转身向着旁边一条漆黑深邃的小巷钻了进去,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高老先生收回手指,轻轻一叹。

        “可话虽如此,人之心性善恶,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劝回来的?拿起屠刀容易,但放下屠刀,却是极难,若非如此,佛门也就不会言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顿了顿,高老先生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云泽,开口问道:

        “云小兄弟,可知佛门所言的屠刀,究竟是为何物?”

        闻言,云泽眉头一挑,并未细想,只是耸了耸肩膀,示意不知。

        高老先生面露无奈,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开口解释道:

        “所谓屠刀,是为,恶意、恶言、恶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著。也正因此,言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在难,难,难!”

        老先生深深一叹,随后笑道:  

        “可若当真放得下屠刀,成了佛,就是对的吗?且不说嵇阳,便是这整个天下,都是‘利’最字当先,无论什么事,一旦牵扯到了这个‘利’字,就无论其中的是非曲折与黑白对错究竟如何,都是任凭胜者所言。至于败者,也就只能吞尽辛酸泪了。”

        这位高老先生,满面怅然,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吟道:  

        “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反被石头咬了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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