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经难念
开阳圣地,所居之处,是在南城以西,又在号称纵横百万山的秦岭南部边缘,貌似只是山脉分支,却在山下,有淮水流经而过。便仅就山水气运而言,也是多多少少沾了一些秦岭的光,加之其所在之处,本就是一洞天福地,就在远远望去之时,可以见到飞虹祥瑞,烟气满山河,也似是上接天光照耀,下通幽、户嶙嶙,山水气运之强盛,匪夷所思。因而如此,方才自立而成一片山脉纵横绵延广阔,千峰开戟,壁立万仞,石崖突出生有千株松柏,带雨半空青冉冉,悬崖高张矗立万节篁竹,含烟一壑色苍苍,星水垂落,日月散光。
而在其中,又以主峰开阳为最,取北斗九星开阳为名,立于千山万壑之间,仿佛一杆大戟耸立,灼浪腾腾,杀性勃发,便显得尤为突出。更在其上,则是华光万丈开阳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祥光。
一座金钟,大如房屋,纹刻游龙飞凤模样,点缀山水一方,悬于开阳殿上,金光覆护开阳山,稳稳镇住一方山水气运。而在其下,开阳殿中,且不说装潢如何,只是这开阳一脉众多长老太上,都在吵闹不休,整座大殿之中,氛围就是格外紧张,左边一群人,神色不善,右边一群人,剑拔弩张。
那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就坐在殿中高处金椅上,面前一张案几,摆了三壶价值连城的好酒,摆了两碟山下坊市间买来的蚕豆。一口酒,一颗豆,只顾吃吃喝喝,对于下方吵吵闹闹全然不去理会分毫。
这吵吵闹闹,自然是为了如何处置顾绯衣一事。
左边一群人,认定了顾绯衣乃是不可多得的天之娇女,且不说天赋如何如何,就只是其心性心境以及走在修行路上的一股子韧劲儿,就绝非寻常修士可以拥有。而若暂且放下心性心境此类不谈,便只说顾绯衣修行天赋,那也绝非寻常可以比及,不仅是一身血气如同火炉般旺盛炽热,更将上一代开阳圣主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寻来的《九龙图》也修行有成,乃甚于还将其中最为关键,也最难修行的九纹龙都真正炼就出来,更化之为后天异象,是做到了如今这代开阳圣主张翼鸣都没能做到的程度,便知其修行天赋之不可多得,究竟是怎样的不可多得。
却在右边那群人口中言来,顾绯衣修行天赋固然难得,心性心境也并无瑕疵可挑,但开阳圣地毕竟也是人族九圣地之一,人族之名,更在圣地之前。而在如今再看,那顾绯衣遭受恶气侵入体内,更被《九龙图》之中记载之法炼就而成的九纹龙吞噬恶气,发生异变,就已经只能算是鬼物,却并非人族,与开阳圣地这所谓的人族圣地理意不合,甚至完全相悖,就断然不能再容她继续担任开阳麟女。尤其这位开阳麟女杀性太重,往往喜欢仅凭自己心意行事,评断他人善恶,更只在一言之间,尤其还在五年前只有一十三岁时,就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首示众,如此性情,又岂能不惹祸端?又岂能担负起开阳圣地未来兴衰之大任?便倘若任由其如此继续下去,一旦张翼鸣突破大圣,退隐潜修,坐镇一方山水气运,将圣地交由顾绯衣,就断然会导致这在如今已经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族圣地,最终走向违逆天下的歧途,乃甚于就此断绝传承。
双方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已经几度有了欲要动手的趋势。
但自始至终,那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张翼鸣,都不曾理会过下方众多长老也或太上的相互争执,仍是兀自一口酒配上一颗豆,吃得不亦乐乎。
直至碟空壶净。
吃饱喝足也心满意足的张翼鸣,左右手抬起捋了一把黑钢髯,重重咳了一声,声如雷霆一般,骤然炸响,只在瞬间就压过了下方众人,甚至包括几位开阳圣人在内的吵闹之声。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咧嘴一笑,正要开口,却又在一时之间没能忍住,打了一个着实余音不绝的饱嗝,真真可谓是中气十足。
见惯了张翼鸣这般行径的众人,有些摇头暗叹,师父徒弟一个模样,也难怪这一代的这位开阳圣主,会如此喜欢那评人善恶只在一言之间的顾绯衣,只是张翼鸣毕竟也是生得五大三粗,满脸黑钢髯,这般随意作态也就罢了,可那顾绯衣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女儿家,尤其长相也并非如何难看,否则就不会有艳名传千里这种事,可凶名传万里,就着实有些要不得。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心中暗骂,着实看不惯张翼鸣这般不着四六的模样,就是比起坊间那些地痞流氓也没差别,难怪会被同为圣地世家的其他几家所诟病,也被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貌似粗犷心大的张翼鸣,咧嘴而笑。
哪些人是哪些想法,虽然面上表露出来的并不多,但张翼鸣毕竟居于高处,哪怕并不喜欢那些借鉴自古老皇朝皇主们的帝王心术御人术,却也依然十分熟稔精通,便在将这些大多不动声色的长老太上们的神情全都收入眼中时,心里也就清清楚楚。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得杀不少人。
对开阳圣地而言,也是一场极大的损失。
派系分立勾心斗角什么的,小到那些不入流的门派家族,大到这堂堂人族圣地世家,并不少见,便是这位瑶光圣主最为熟悉的姜家,也或最看不上眼的瑶光圣地,也都同样如此。
忍一忍也就罢了,毕竟谁家还能没有几本难念的经呢?
张翼鸣抖了抖较之往日而言,还算工整的衣袍,绕过案几走上台前,四下里看了看,见到有些人并不作态,满脸无奈,也见到有些人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却在心里是什么话都能骂得出来,便当即咧嘴一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高台地面上,将一条腿盘起横陈,另一条腿悬空在台前空处,双手一抬捋了把黑钢髯,悬在空处的那条腿一晃一晃,满脸挑衅地笑着看向那些低头不语的长老太上。
另一边的一群人,更加无奈。
但张翼鸣却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这番举动是否符合身份,毕竟这些长老太上是在派系分立的方面,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虽然身份地位远有不如,上不得什么台面,也说不上什么话,可毕竟看着扎眼啊,而且还会在背地里暗戳戳地说些混账话,着实讨人嫌弃。但自己却偏偏又是开阳圣主,就有很多事,都不好摆在明面上直接去说,便在合适的时候教训教训这些人,也算是给自己出了口恶气。
更是给那远在秦川另一边,正在徒步翻山越岭返回圣地的顾绯衣,出一口恶气。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张翼鸣用力舒展了一下眉毛眼睛,目光扫过左边众人,又看向右边众人,忽然面色一沉,虎目泛出森森冷光,砰的一声一掌拍在高台地面上,声如霹雳,震得整座开阳殿都跟着晃了一晃。
“本圣主的弟子,开阳的麟女,就这么被你们当作猫猫狗狗随意议论,一旦传了出去,本圣主还要脸不要?!”
一众长老太上,立刻拱手弯腰,诚惶诚恐。
尤其右边那些长老太上,大多数胆气弱一些的,已经开始额头冒汗,甚至就连其中的几位圣人太上,也是一般的惶恐不安。
张翼鸣发火的次数不少,但如今日这般,一掌拍下,真的整座开阳殿都跟着晃了一晃的次数,却是真的很少很少,甚至在很多人的记忆中,自从张翼鸣担任开阳圣主以来,如今日这般怒火高涨,是有且仅有一次。
而那次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席秋阳只身杀上瑶光圣地,险些命丧其中。
但当时的张翼鸣一腔火气也并非是在针对他们这些人,而是远远隔着千万里之遥,直接指向了瑶光圣地的圣主姚宇,一声怒喝,八方云动,便莫说这小小开阳殿,甚至就连整座开阳山所在山脉,都因为张翼鸣那一声怒喝,狠狠震了一震,更惊得那座用来镇住一方山水气运的金色大钟鸣声不绝,持续了整整三日方才终于平复下来。
右边这些长老太上,心中腹诽是真,心惊胆战也是真。
开阳圣主张翼鸣,可是个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狠角色,哪怕有着同门之宜,在他眼中看来,却也不过尔尔。
没有谁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触霉头。
张翼鸣目光森然,斜着望向右边那些长老太上。
“关于麟女顾绯衣,那是本圣主的弟子,为人师者为人父,自家闺女自家事,本圣主要如何决断如何去做,还不需你等再来多说。今日之事,便暂且作罢,全都滚回去做自己的事。本圣主,心情可不是很好,”
说着,张翼鸣冷笑一声,威胁意味甚浓。
“很想杀人。”
一众长老太上,俯首更低,噤若寒蝉。
...
离开开阳殿后,张翼鸣单独叫了一位先前位列左侧的太上长老,一路跟着自己回到后殿寝宫,只是相较于前殿而言,张翼鸣的后殿寝宫就显得格外朴素,无论装潢也或其他,都并不见分毫奢华。
一屁股坐在床上之后,张翼鸣瞥了眼身旁低眉顺眼的太上长老,满脸愁苦揉了揉眉心。
而其身旁这位太上,则是身形高大,骨瘦嶙峋的苍老模样,白发苍苍长寿眉,满脸皱纹耷拉着眼皮,就连眼眸也是格外的浑浊,比起山下坊间的寻常凡人苍老之后精气神全无的模样,甚至还稍有不如。分毫看不出是一位比起张翼鸣更老一辈的圣人太上。
但却是张翼鸣最为器重的读过书的人,等同于古代皇朝各位将军身边的军师谋士,皇主身边的宰相大臣。
“穆老,”
张翼鸣叫他一声。
“关于今日之事,您老有何高见?”
被张翼鸣唤作穆老的老人,闻言之后,略微抬起眼睛,恢复了一些精气神,不再只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不知,圣主问的是两派争斗,还是麟女之事?”
“都有。”
张翼鸣盘起一条腿,一只手拄着脸,长吁短叹。
“右边那些龟孙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将本圣主放在眼里了,蹬鼻子上脸,现在更是当着本圣主的面就敢议论本圣主弟子的是非,还口口声声说着不光要剥夺绯衣的麟女之位,更要打断命桥,打碎气府,剔骨削肉,以正什么狗屁门派之风。去他娘的一群龟孙子,老子好不容易找见这么一个天赋极佳又对脾气的麟女当弟子,到了那些龟孙子的嘴里,就他娘的这么不值钱?直娘贼的,尤其那些老不死的狗东西,这一辈子都快活到头儿了,也没找见一个天赋极佳又对脾气的好弟子,就他娘的嫉妒老子?!真他娘地想直接做了那群狗东西!”
一边说着,张翼鸣一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穆老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张翼鸣身为圣主却从来不会注重言行的事,着实有些无奈。
可这也正是穆老自从很早之前,张翼鸣还只是开阳麟子的时候就格外喜爱这位后辈的原因,性情爽直不做作。尤其修行之事,修为境界越高,心性心境就越发紧要,而一旦开始接触圣道,明心见性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世上有多少修士困于大能境无法突破圣道,便是到了最终寿元耗尽之时,也依然不能窥见圣道些许,就是因为不能做到真正的明心见性。
而这所谓的性,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很显然,张翼鸣的性,就是这幅模样。
穆老面容温和,语气温和,缓缓开口。
“派系之争,自古常存,无论何种门派家族,都难免会出现这种烦心事,若非如此,古代皇朝的各位皇主,也就不会专程分出一部分的心神,用来修行帝王心术御人术,就是为了能够平衡派系之争。毕竟任何一家势力,是走向昌盛,也或走向衰败,派系之争的平衡,就在其中显得尤为重要。”
言之此间,穆老话音忽然一顿,略作沉思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有关麟女之事,圣主心里有何想法,老朽深知。却也正是因此,老朽才要规劝圣主一句,三思而后行。”
“三思?”
张翼鸣眉头一挑,旋即便满脸无奈。
“已经思过三十次啦!但无论如何,本圣主都断然不会答应那些人的建议,不光要废去麟女之位,还要将绯衣打断命桥,打碎气府,再剔骨削肉什么的,”
张翼鸣连连摇头,毅然决然。
“不可能!”
“如此,确实有些太过无情了,毕竟麟女身上发生的异变,并非是其心甘情愿,只是因《九龙图》古怪,方才会如此。”
穆老轻笑一声,忽然改口道:
“这《九龙图》,乃是老圣主生前由自恶土之中带回之物,麟女身上发生的异变,是否会与此有关?还是那《九龙图》,已经沾染了恶气,是在麟女修炼此法时,就已经不慎中了恶气侵蚀,只是到如今方才显现出来?”
“这件事,嘶...”
张翼鸣眉头紧皱,捋了把黑钢髯。
“关于《九龙图》,还有那杆十字重槊,师父告诉本圣主的并不多,只说是从奇山昆仑带回来的,但具体是昆仑山脉的哪一座山,哪一片恶土,又是怎么发现的,就全然不知。除此之外,再就是那杆十字重槊在没被镇压其中凶煞戾气之前的模样,其中凶煞戾气之浓重,匪夷所思,哪怕师父,也是耗费了一大半的心头血,才终于勉强将其中凶煞戾气镇压下来,只差一点儿就要交代在那杆重槊上,再之后,就是丢在神兵阁吃灰。不过...”
张翼鸣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
“当初本圣主允许绯衣进入神兵阁时,也不知怎的,那孩子挑挑选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瞧见那杆重槊之后,才终于一眼就相中了那东西。本圣主当时也是念着这孩子着实修行不易,又恰好天生神力,并且那杆重槊中的凶煞戾气也都已经镇压了下来,就将东西给了她。”
张翼鸣口中啧的一声,忽然摇头一叹,有些后悔。
“毕竟这孩子在气府开辟成功时,也是出现了那般浩大的异象,虽然都被本圣主压了下来,真正知道的没几个,但异象就是异象,虽然过后很快就蛰伏了下来,很难再直接见到,但本圣主也依然看得出来,她气府开辟时显现出来的那个,分明就是一条与她先天伴生的、举世罕见的大龙脉,而且还并未化作异象,反而是取代了原本的底蕴,就让她变成了真正能够享受到福缘深厚与大道偏颇的真龙宝体,而且说不得还是真龙转世。所以啊,本圣主当时就想着,这般古来罕见的福缘深厚与大道偏颇,怎么都足够压住那重槊上残存的一些凶煞戾气了,而且事实也确如本圣主所料,只是没曾想,问题竟会出现在了《九龙图》上。”
闻言之后,穆老略作沉默,忽然轻声一笑。
“圣主何必介怀,麟女福缘深厚,大道偏颇也极为厚重,说不得此番经历,于其修行路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只是好事多磨罢了。”
顿了顿,穆老略微弯腰,凑近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道:
“关于如何处置麟女一事,老朽,倒是有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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